所以挑来选去,就选中了计玉书吗?
这个人在原书中虽位列内阁,但是为人滑腻,如跳梁小丑一般,是大邾有名的贰臣。
在李时居穿书之前,原身和计玉书长女计秋芳的关系也很微妙,毕竟一个是侯爵府大小姐,一个是大学士长女,都有攀上皇子嫁入皇宫的可能。
再加上她们一个住在京城东,一个住在京城西,颇有些分庭抗礼王不见王的意思。
不过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原身却是社恐,不爱出门,李时居实则从来没跟计秋芳正面对上过。
今日一瞧,人计大小姐温柔有礼,说起话来温声细语,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要嫁给嚣张的草包二皇子,多少有些便宜他了。
李时居摇着头啧啧两声,忽然听见云氏念叨:“如今你爹这个侯爵还能当多久也未可知,咱家这个情况,我便没有让你入宫的心思……居儿,你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国子监中那么多青年才俊,若是有了意中人,一定要告诉娘,娘替你上门求亲,知道了吗?”
原来女孩子不好好读书,真的会被抓去嫁人啊……
李时居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抱着云氏的胳膊撒娇,“娘,我还小呢,咱们先前不是说好,先考科举,等我入仕把爹爹和哥哥捞回来,再说以后的事嘛。”
云氏搂着她,轻叹口气,“娘已经开始后悔,那天怎么就答应你了,好好一个姑娘,每天穿着男儿衣衫,我该怎么向你爹交代……”
李时居撇撇嘴,“您相信我,我正儿八经念三年书出来,可不一定比哥哥差。”
说话间,马车就已经行到侯爵府门前的甬道上,还没掀开帘子,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匆匆,赵管家一脸焦灼地奔了上来。
李时居心中漾起一点不好的预感,“可是国子监告假不成?”
“那倒不是,早上去告假时,借口是小姐先前吩咐好的,家中姊妹成亲,助教并没有多问,”赵管家喘着粗气,“只是半个时辰前,霍家公子特意请人到侯爵府传话,他说三皇子已回到国子监中,留下正义堂全体监生,临时讲授功课,因助教禀告您今日告假,三皇子似有不快,疑心您撒谎偷懒……”
李时居脸色一白。
没想到陈定川这厮狡猾至极,宛如高三班主任,上半程还在烧尾宴上,评完诗竟不声不响就出了宫。
难道是诗作露出了马脚?
细细回想一遍,那首胡编乱造的五言律,不可能被看出是她李时居所作。
而且她就怕被看穿,因此没写自己姓名,当时脑子一转,颇不要脸地贾宝玉上身,署名“怡红公子”四个大字。
但是陈定川倘若有心,真去找人打听李家,便会知晓那家中姊妹成亲的借口纯属扯淡,若是再往深里挖,恐怕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会被戳穿。
不行,得立刻去一趟国子监!
“娘,我回房换个衣服!”她急匆匆跳下马车,“等下去国子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让赵管家帮我守着门就行。”
云氏自然无奈,一句话说完的功夫,人已经飘过廊子了。
李时居冲进国子监集贤门时,已近黄昏时分,崇志堂和广业堂的监生都散过学了。
霍宜年刚好从堂中出来,一步一晃地跟她打了个照面:“怎么样,是不是谢谢我通风报信?”
李时居跑得后背湿透,面颊通红,气喘吁吁地说:“谢……谢谢宜年兄。”
正要离开,霍宜年却猛地拉住她衣袖,皱眉打量她,然后一脸奇怪地问:“时居兄为何要在脑袋上粘白石子?”
啊,是早上贴的珍珠花钿。
李时居朝他点了个头,来不及解释,手忙脚乱地抹了把脸。
跑到太学门后的池塘对湖检查,好在淋漓汗水已把傅粉和胭脂溶得所剩无几,全然看不出打扮过的痕迹。
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正义堂外,隔着菱花窗一瞧——陈定川果然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本书,正在讲学的模样。
底下的监生亦全部到场,坐得整整齐齐,尤其是蔺文柏同志,坐在第一排还伸长了脖颈,几乎快要把脸贴在陈定川的袖子上了。
趁陈定川低头的瞬间,李时居快速钻进堂室,猫着腰沿后排往前寻找空位。
好不容易坐下来,抬眸往上一瞧,那人正站在屏风前,眸光犀利地盯着她。
显然早就发现她的姗姗来迟了。
李时居深刻检讨了一下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然后深吸口气,准备接受暴风雨的洗礼。
结果出乎她意料之外,尊贵的三殿下只是停了一瞬,随后风平浪静地垂下眼眸,无波无澜,继续讲他手中那本《大易粹言》。
李时居松懈下来,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人三殿下这样清嘉旷达的人物,怎会和自己一般见识呢。
屏风前的陈定川样貌自是俊朗无双,语声又如敲金戛玉,讲解起经义来深入浅出,生动有趣,比别景福的授课水准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正义堂的监生们也是难得听一场殿下亲授,因此不知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黑透,天边炊烟袅袅,廊下挂起灯笼,屋角点上了料丝灯,众监生却沉迷于听讲,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早点散学的想法。
终于把那一卷说完,陈定川阖上书本,大家这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行礼,感谢恩师今日的传道授业解惑。
监生们收拾好书箱和桌椅,鱼贯走出正义堂。李时居夹在其中,准备无声无息地结束今日考验,谁知一只脚刚抬出门槛,便听见身后有人淡淡喊了一声,“李时居,你过来。”
梅开二度,这六个字宛如在脑袋上方炸开的夏日惊雷,唬得她虎躯一震。
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装耳朵不好使吧。李时居不情不愿地转身,小步挪过去,“老师,您有什么吩咐?”
“你跟我来。”陈定川没多作解释,怀抱那本《大易粹言》,风姿翩翩地出了房间,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迈步。
这个时点,整座国子监中的人几乎全都走空了,黑漆漆的院落,除了廊下一点淡金的灯火,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李时居战战兢兢地跟着陈定川身后,走过一条长廊,又是一条长廊,绕过敬一亭,后面有数座楼阁,几乎是监生们平日不可踏足的区域了。
揣着紧张的心,陈定川终于在某座小楼外停住脚步。
门被“吱呀”推开,火折子点亮墙上的蜡烛,李时居很惊讶地发现,一排排高如云梯的书架呈现在眼前,上面堆满了从上古时期至今的卷轴书册——这竟是座藏书楼!
李时居有点儿兴奋,难道他会像武侠小说中的大师那样,传授什么孤本秘籍吗?
这么想,陈定川对她这个唯一的亲传门生,可真是不赖啊!
那厢尊贵的三皇子同志步履平缓,在藏书阁的书架间行走,衣袍外的挼蓝纱罩衫在宁静的楼阁中发出簌簌声响。
他似乎对书目的排列顺序极为熟悉,李时居只好亦步亦趋地低头跟着,眼前衣袍褶皱开阖,像一片起伏的水浪。
一直走到某个已有年头的木架前,他方将手中的《大易粹言》放下,停下脚步。
李时居猛地抬起眼帘,陈定川的眉眼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有种孤冷的味道。
她琢磨不透,只听闻他忽然轻声说:“你,抱住我。”
“过来, 抱住我。”他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藏书阁里昏黄的灯多少还是带了点魔力的,李时居脑子快要不转了, 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 弓腰含胸,在留出适当安全距离的同时, 心惊胆战地用两只细条条的胳膊箍住了陈定川的后背。
他看起来瘦, 实则没那么单薄, 腰背修长,隔着自己衣袖和那人的直裰,能感受到肌体覆盖下极平直柔韧的一把骨头, 随着一呼一吸而轻轻颤动。
陈定川一动不动, 看着眼前姿势僵硬的少年, 叹了口气, “你抬头往上看。”
他的呼吸灼热, 带着淡淡的清香,掠过她手背上的皮肤。
李时居忙把一双眼翻上去,不敢在他面容上停留一分一秒, 迅速直视屋顶。
“不是那里。”陈定川朝书架顶端扬了扬下巴, “最上面有本书,靛蓝纸的封皮,瞧见了吗?”
“瞧见了。”李时居老实巴交地回答。
“我要登梯取书, ”陈定川指了指靠在旁边的木梯, “但是这玩意看起来年岁已久, 不大安全, 待会儿我上去,你在下方抱住我的腿即可。”
能说什么呢, 怪自己太心急,话没听完就忙着执行。
李时居讪笑了一下,将手臂收回来,朝陈定川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定川也不急,慢吞吞卷了袖子,李时居却猛地被他动作点醒。
上辈子当社畜的经验让她如条件反射般,三下五除二爬上那木梯,趁着它摇摇欲坠前,一把将靛蓝色封皮的书册取下来了。
陈定川很疑惑地瞧着她,“我说了自己上去,你这么急不可待的,万一摔下来,该如何是好?”
李时居摆手,“不会的不会的,再说不还有您嘛。”
然后将那本书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陈定川温润如玉的手指在封皮上一敲。李时居猛然发现,此书竟然就是今日在烧尾宴上,慈圣太后提过的那本《列女图说》。
听诸宫眷的口气,还以为这里头犯了多大的忌讳,指不定已被列为禁书,想要一睹内容,得花许多金钱门道。
她原本打算在明日再跑一趟书坊碰碰运气,没想到这国子监藏书阁中竟然就收着一本。
陈定川淡声道:“既然你是武德侯族亲,如今又拜我为师,有些事,我便也不好再瞒着你……据我先前探听,武德侯被带入北镇抚司,李时维逃出京城,就是为了去寻找那个给这本《列女图说》写跋文的人。”
“跋文?”李时居皱起了眉头。
“是,此书为已故大理寺卿袁鼎任湖广按察使期间采辑著成,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内容。”陈定川翻了几页,解释道,“只是流传到京城后,被赵安凡……司礼监掌印送给了霍贵妃,霍贵妃增补数人,并将自己列为终篇,并亲自加作一篇序文,令承恩公重刻新版,在坊间售卖,起初无人在意,后来……那篇名为《忧危竑议》的跋文便自江南流传开来,一路传入父皇的耳朵里。”
他把书塞进李时居手中,“你好生看看,武德侯虽是母后和二兄的拥趸,但是于我亦有维护之恩,从未冷眼相待,若你发现什么线索,可以告知于我,我会尽力。”
李时居盯着那面书页上印刻的“霍姣”两个大字,陷入沉思。
这段前尘往事,她其实是在原书中读过的。
离开藏书阁后,高贵的三殿下又一次乘着马车优雅离去,而李时居有了上回的经验,从门房借了提灯,一路翻着书往侯爵府独行。
路上行人寥寥,她脚步缓慢,又有聊胜于无的一目十行技能,很快就把《列女图说》翻了一遍。
阖上书,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之处。
在原书中,这本新刻版《列女图说》曾经引发过一阵小风波。
虽然薛瑄那会刚刚入仕,还没有翻云覆雨手,但是的确去求见了此书作者,当时已经调任为大理寺卿的袁鼎,请他上《天下安危疏》。
袁薛二人以此书弘扬霍贵妃及四皇子功绩,威胁皇后地位,接班人不定,百姓终日惶惶,恐再生宫变为理由,请明煦帝立下太子,以安定天下之心。
皇帝当然不乐意自己心爱的霍贵妃被朝臣指着鼻子骂,他怀疑这是崔皇后在逼宫,但是原书作者都发话了,朝中以御史云天青为代表的清流大臣们也跟着上谏。
此举终于惊动慈安太后,皇帝不得已,却也不想立二皇子,让崔皇后如愿。
于是斟酌再三,选择了最名正言顺的嫡长子陈定夷,下诏即日举行册立太子礼。
由此开始,二皇子陈定南对长兄的太子之位更加怀恨在心,两人争斗不休,霍贵妃亦从中挑拨,谁料想无人得利,反倒令出身平平的三皇子登上了龙椅。
捋一捋原书中的剧情线和她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的发展,走到侯爵府跟前时,李时居脑中轰然一响。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穿书后,剧情线陡然发生了转变,李慎失势,李时维失踪。
因为有一件事被彻底改变了,那就是这个事件中的重要人物——大理寺卿袁鼎——他竟然死了!
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给皇帝上《天下安危疏》的,《列女图说》虽然引起民间公愤,但是没有了那篇领头性的文书,没有了领军,云天青又是那么一个明哲保身的人,朝中再无人出面请求皇帝立下太子,清正后宫风气。
是以霍贵妃在烧尾宴上的气焰,会那么嚣张。
她怔愣着,小腿和手指都开始发颤,在侯爵府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抬头一望,门楣上“武德侯府”四个大字散发着黯淡的金光,江德运再蛮横,皇帝没有褫夺李慎的爵位,这块匾额,他们是不敢摘下来的。
在往上,是灰色的卷棚瓦顶,一排灯笼挂在檐下,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散发着悠远的光。
李时居垂下头,盯着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生生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有一件往事,刻意地被原身压在脑海深处。
不能细思,不敢回想。
因此穿书后的那几个月,她也无知无觉地扮演千金小姐,直到此时此刻,汹涌的记忆才重新展现于眼前。
大理寺卿袁鼎的死亡并不是偶然,实则——
正与原来的李时居有关!
原书中的李时居,有千金小姐该有的娇艳容颜,只是性格扁平得像张二向箔,从未展现过美好的品质。
但是无人在意的女N号,在主角们忙着升级恋爱的同时,也有自己的生活和思想。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权势,并不意味着李时居是个张扬跋扈的人。相反,因为幼时生长在江南,李家也不是高门望族,李时居入京后一度非常自卑。
她害怕被人嘲笑自己略带吴侬软语的说话口音,害怕自己的衣裳裙钗不够时髦华丽,害怕被拉出来,跟以文章才情而著称的表姐云瑶、以丰腴美丽而横行的计秋芳对比。
偶有出门,也鲜少谈论自己的姓名,是以众人只知道武德侯有一个嫡女,但是对李家大小姐的印象十分朦胧模糊。
原主李时居的性情像极了云氏,温顺而柔懦。听说宫中为了庆祝四皇子总角,会在除夕那夜放烟花。
少女新奇地闹着,请求兄长:“带我去长宁街吧!”
可李时维却换过大氅,笑道:“哥哥要进宫陪伴大殿下,居儿让赵管家备车,自行外出吧!”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如何敢独自备车直接外出?想了想,她是聪明的,让枫叶和荻花搬了高凳,站在府邸的院墙上张望夜空。
世界豁然开朗,北方一阵巨响。先是一朵朵绚烂的金色烟花绽爆,然后是紫色和蓝色的,宛如紫电青霜,在天上游龙走凤。
她看得呆了,没留意到空中渐渐飘起小雪,墙顶的瓦片也变得滑腻。等回过神来,忙掏出袖中罗帕擦拭眼前一方攀手,此时一阵雪风吹过,将那帕子卷落在地。
李时居再浑浑噩噩,也知道姑娘的帕子是不能掉落在外的。
她紧张地低下头,同扶高凳的枫叶和荻花说:“我的帕子被风吹掉了,你们快去府外甬道上寻回来。”自己则踮起脚尖,慢慢从梯子上下来。
双脚刚踩上下一级,便听见一墙之隔的甬道上,木框撞裂的巨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马鸣,在烟花与烟花的空隙里,震响了整座侯爵府。
李时居吓得双肩一颤,登上一级去看,在一道闪着白光的烟花下,眼前的场景被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辆马车翻倒在地,车厢裂成了两半,车中人躺在血泊和木屑之间,身上还插着一根木棍。
驾车的骏马被摔出去老远,依稀能看见自己那方罗帕,正裹在马的前蹄上。
——所以,罪魁祸首,竟是自己吗?
李时居的双腿不听使唤地抖起来,短短几级阶梯,却怎么也迈不动腿,回不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