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的商谈达成一致,第二天的朝堂上,自然是一切无虞。
等他换过车马,从贡街转进国子监的时候,上半程的讲学已经过了一半。
时值端午,气温陡然升高,太学门内既不临水,周遭也没有树荫,只能将门窗洞开,竹帘卷起,偶有凉风吹来,身处抱厦中倒也还算惬意。
陈定川从月台下走过,抬头一望,瞧见窗边有一颗高束着发髻的浑圆脑袋,再走近一些,便能看清微侧的脸颊和低垂的眼睫,垂首看书时,额前碎发掉落,有一种从容悠闲的清俊。
他驻足看了一会,才趁着无人发现,匆匆离去。
窗户那边,李时居艰难地揉了揉眼睛,勉强自己打起精神来。
今日坐在台上授课的正是司业别景福。
前日陈定川提过他,主授律学、书学和算学,二甲进士出身,学问做得极好,出身清流小官,人也生得样貌翩翩。
可是人无完人,就是这么一位有才有貌、年轻有为的司业老师,在教学上木讷得厉害。
他的课业干瘪木讷,讲述的节奏也有问题,明明是妙趣横生、内涵精巧的知识,却只注重照本宣讲,输出道理,连个清爽明白的例子都不举,叫听课的人打不起半分兴趣。
是以抱厦里的监生们睡觉的睡觉,自学的自学,交择校费的那几个纨绔甚至在后排聚众,玩起了叶子牌。
李时居不想给未来导师留下不好印象,拿手一遮,打了个呵欠,拧头一看同桌霍宜年,低声问:“你在忙什么呢?”
霍宜年脸颊通红,将手中的绣棚塞进澜杉衣摆里,“没……没什么。”
李时居撇嘴一笑,霍宜年对陈音华那份心思,除了蔺文柏那个一心扑在圣贤书上的傻子,估计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这几日他们要准备内班考,弘武馆那边也有考校,夏日衣衫穿得薄,公主皮肉娇嫩,少不得要受些皮外伤。
而霍宜年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建议,竟偷偷弄了些绣线和布垫,笨拙地给心上人做起护膝护腕来了。
“别说我了。”霍宜年将一团针脚七扭八扭的布头扔进书箱,“你昨晚又做什么去了?难不成背着我们去喝花酒,竟困成这样?”
李时居扶了扶额头。
昨晚刚从北镇抚司离开,还没走上巷道,就遇见面色不善的江德运,以及他身后上百名锦衣卫,皇帝班师回朝也没这么仗势压人。
为了躲开他们,她不得不另换远路,从西便门绕到山川坛,才回到侯爵府所在的正东坊。
匆匆擦洗一把,躺回床上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囫囵歇了一个时辰,跟云氏回禀了昨夜与李慎见面谈话的情况,才掐着点赶到国子监。
“家中有些事,”李时居含糊地应付他,“武德侯家不是只剩夫人小姐了么,我爹让我去跑跑腿。”
霍宜年“哦”了一声,垂着头开始闲聊,“武德侯家的那个姑娘,性子奇怪得很,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却鲜少出门,全让家丁成箱成箱地运回府中……她叫李什么来着,我爹曾经提过一回,让我去相看相看,我当时就给拒了。”
李时居生怕被认出来,心头一紧,“表妹也还好吧……不过是少时不在京中,教养得没那么精细。”
霍宜年还在拨弄丝线,三心二意地回答:“是啊,还得是宫里的姑娘,能弄得了琴棋书画,也能弯弓提剑上沙场。”
这会儿抱厦内又热闹起来,别景福讲得口干舌燥,趁着他喝水歇息的功夫,前面的监生将考勤本往后传。
国子监实行画圈制度,监生们每出勤一天,便用朱笔在本上自己的名字下画一个红圈,若是缺勤,助教收本时便会用墨笔画黑圈来表示。
李时居提笔在名上画好,吹干笔迹,再满意地看了看属于自己的一排红圈,然后才递到霍宜年跟前。
对比霍宜年不时要去弘武馆看望陈音华,或是和三五旧友外出吃喝,动不动迟到早退的记录,启学小半个月,她还没有一次缺勤过,原因无他,学规上说了,圈够七百个圈,方能够有升入率性堂,也就是国子监高级班的资格。
在完成了第一个主线任务,又同时接到了第二个主线任务、支线任务和特殊任务后,她的基础属性也跟着发生些许变化。
比如政略往上浮动了2点,军事实现0的突破,浮动1点,声望受俊秀生那件事的影响最大,目前已经到15了。
她不知道到了哪一个数值才算是完成了帝师系统的任务,不过要想早点抵达终点,成为本朝令人闻风丧胆的卷王,总之绝对不能缺勤,认真听课,遇上别司业这样的讲课水平就抓紧时间自学,尽快升入率性堂和诚心堂,赶上三年后的春闱,这一定是没错的。
堂间纷纷扰扰,李时居却独自安好,她抓了抓额角,往后翻看起手上的那本《大邾律》。
谁料站在最上头的别景福挺了挺腰板,迈着方步走过来,用扇尖一点堂下唯一看书的监生——
“你就是那个俊秀生?”别景福脸上有一种恃才傲物的不屑,目光向下,俯视着微微愕然的李时居,“说说看,《大邾律》以何而立,当今圣上令你我读书人明刑弼教,讲读律令,又有什么用处?”
第17章 律法
李时居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坚持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的穿书者,真是顶顶运气不好的那一个。
先是穿来好几个月才将系统和任务搞到手,然后老爹和老哥又脱离剧情走向,导致她的人生从侯府大小姐变成没钱的国子监生。完成第一个主线任务后拿到的奖励也时灵时不灵,好不容易第二个主线任务有了眉目,对方却似乎看不上她。
但是别景福问的恰好是律法。
——巧了!就在穿书之前,她被单位拉去参加了一个“优秀传统法律文化的时代内涵”征文读书比赛,熬夜猝死前,正认认真真地梳理古代律法的发展脉络。
大邾虽然是个架空朝代,但是律法上还是植根于绵延五千年的灿烂文明,套来一用,十分合理。
于是李时居阖书起身,站得笔直,“明刑弼教,讲读律令,是朝廷面向官吏的普法工作,一方面,官员熟读律令,才能正确剖决事务,另一方面,百官将律法烂熟于心,才能更好地向百姓普法,从而达到人人知法,人人守法,未讼者可戒,已讼者可息。”
她说了两点,前半句还在大家的认知范围内,至于后半句,却令别景福若有所思起来。
“知法就会守法吗?”别景福抱起双臂,“前朝官员个个读过律令,还不是有污吏?”
“这就要回到司业刚才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上来了。”李时居眨了下眼,感受到说话格外流利,说不定是巧舌如簧重新发挥功效,“孔子曾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大邾律》以何而立?自然是为了令王土之上处处太平。世事纷繁复杂,人心变幻莫测,天下无讼本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追求,但这并不妨碍仁人志士不懈努力,维护这世间公平正义。”
四下鸦雀无声,都瞪大了眼盯着李时居和别景福。
这样的字眼,是堂下众监生从来没听说过的,他们甚至没在任何一本书上读到过类似的论述。
“公平正义……”别景福皱紧了眉头,“说法倒是新奇。”
他看了看李时居,又望一眼其他监生,“行了,坐下吧。”
重新开始授课时,别景福脸色好了不少,但望向李时居的神情,仍带着一丝淡淡的躲避。
而李时居呢,则决定一鼓作气,既然确定了拜师人选,就要抓紧时机,向别景福表达自己的意向。
“别司业,学生想进广业堂,跟您学习律学和算学!”上半程的律学课结束后,李时居拦住了刚走出抱厦的别景福。
她落落大方惯了,扮不出求人的低声下气,“能否拜您为师,忝列门墙?”
别景福微微一顿,拧过脸不去看她,“三殿下先前同我提过你。”
李时居揣摩他平平无奇的语气,心头跟着一沉。
难道陈定川在他面前说的不是好话?
别景福接着说:“三殿下说,你是个颇有见地的好苗子。”
他倒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李时居眼角的余光朝陈定川日常处理公务的敬一亭方向投去轻轻的一瞥。
“那司业是应允了吗?”
别景福漠然地将目光移向地面,“我原本听说三殿下举荐你为俊秀生,想来很是看重欣赏,说不定要亲自带你,我不好夺人所爱罢了。”
尽管知道这朝代看重师徒情分,但别景福这话说的,仿佛这情分还得讲究个先来后到情比金坚似的。李时居忙摆了摆手:“三殿下没有这样的打算。”
别景福微一点头,“我知道了。”
他没说答不答应,只是抬步离去。
李时居无奈地搓了搓爪子,赶紧点开自己的系统面板查证一下。
果然,任务栏还原封不动地停在那儿。
她有点泄气,对上别景福这么一位颇有敷衍艺术的司业老师,第二志愿说不定也要打水漂了。
蝉鸣翁然地钻进脑海,被烈日蒸腾出来的汗珠顺着皮肤缓缓滑落,不用看,用来裹身子的布条一定被汗水打湿了。
李时居难受地拎着澜杉领口扇了扇风,祈求内班考试的题目简单一点,再简单一点。
她是个天生聪明的人,白衣试前有了薛瑄笔记的辅导,已经掌握了如何答题与写八股文的通用思路,可是那些律令和陈条内容庞杂,太过厚重,没有一目十行技能加持,只能靠自己死记硬背来应付这场考试。
当天夜里回了家,已经月上柳梢时分,李时居不敢多睡,到了往日入睡时辰,只是用冷水多洗了几回脸,然后坐在桌边背书,最后忍不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直到半夜淋淋下起细雨,才被起来关窗的荻花发现昏黄的灯火一直亮着。
但第二日她又是早起,枫叶端着早饭进来时,看见自家小姐已经坐在桌前背书了。
“上回参加白衣试,小姐也没这么辛苦。”枫叶很心疼,小心翼翼地站在李时居身后,帮她按摩太阳穴。
“还好啦,”李时居笑笑,“如果能进内班,我就可以住在国子监斋舍了,一日能多睡一个时辰呢!”
为了减少未来几年的通勤时间,挽救少得可怜的睡眠,这样的作息她一直持续到了内班考那天。
好在书总是越看越快的,尤其是掌握了大邾律的书写技巧和核心后,各条各规触类旁通,记诵起来也变得容易多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内班考了三道题。
其一出自《中庸》,言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其二出自《荀子》,言道: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两道题讲的都是君子品性,出题平易,能进国子监的,都必定能侃侃谈之,但是要想拔尖,便十分考验笔力。
上回白衣试前,李时居只求速成,注重吸取薛瑄破题成文的思路,却来不及背诵太多典故,故而在引经据典上有所欠缺。竟是不同往昔,有了思路后,举起例子来也很得心应手,润色成文又读了两遍,还算比较满意。
其三便是一道判语题,这就和她主攻的律学相关了,案情为:丁冒名事发,法司准法科罪,节度使奏丁在官有善政,请免罪授真,以劝能者,法司以乱法,不许。[1]
李时居沉思片刻,心道:涉及律法,必然不能态度暧昧,结论含糊,因此在第一句就要写明态度,这道题的坑就在于节度使为罪人上奏说情,想来有些人指不定要将情摆在法的前面,本末倒置,中了出题人的圈套。
打定主意后,她提笔沾墨,在纸上写道:“宥则利淫,诛则伤善;失人犹可,坏法实难。”[2]虽然《左传》中说过,赦小过,赏僭与刑滥之间,应当选择前者。但是对于真伪争进、巧诈成奸的吏部之弊,则力主革除,理贵从长。
她这次写得飞快,搁笔时左右仍在抓耳苦想。安静等待出场时,别景福倒是掖着手过来看了看她的作答,然后不置可否地摇首晃脑离开。
翌日,抱厦前放榜,李时居竟然进了前十,在广业班内班录取之列,蔺文柏顺利进入正义堂,霍宜年则如他所愿,在崇志堂中继续公主的陪读生活。
但是她仔仔细细瞧了几遍内班名单,那白衣试的榜首从志义,却不在此列。
等不及多想,那边已经有助教在点卯引路了。
李时居仰着脖子应了声,很快赶过去。
广业堂因为重实践,是初级三学堂中人最少的一间。依着国子监的院墙而建,掩映在一片柏树之间,堂舍地方不大,黑漆窄窗小门,虽然纵深开阔,但光线算不上明亮,她勉强适应了一下,才看清里面陈设。
堂内摆了竖十排,横三列的旧漆大长书桌,一桌可容三人并肩,最上面的紫檀边座四友图屏风前搁着太师椅和云纹书案,案上有笔墨纸砚、书籍卷册等,一应俱全。别景福端坐在案后,不声不响地打量每一个走进来的监生。
她不敢大意,先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别景福也没多说,只是随意垂了垂眼,算作回礼。
环顾四周,或许是因为听说堂长是司业别景福的关系,选择广业堂的监生竟比昔日多了不少,有些监生甚至溜须拍马地恭维起来,还有送上礼物,帮忙添茶倒水摇扇的,别景福竟也不拒绝,一一笑纳,还朝他们分别颔首。
显得头一个进来的李时居十分寒酸。
李时居抱着双臂坐在角落,取出文物及所用书册,便翻开一本《折狱龟鉴》默默翻看着。
摸着良心说,别司业的课听了大半个月,她现在颇有种我上我也行的感觉。
没过多久,桌椅已坐得满满当当。在堂间的一片缄默中,别景福忽地吐出口气,似讽似笑地说了句:“看来今年选广业堂的人不少啊……昔日我有位同窗,出身世家,便很看不少这礼、射、书、数四科,经史律诰之道……后来嘛,他虽进宫当了皇子侍读,还不是行结党营私这等苟且之事,落得个囫囵入狱的下场!”
他的眼光移向神色不佳的李时居,“所以说,明刑弼教未必能让人知法守法,身为侯爵之子,也未必逃得开公平正义,你说是不是啊,李时居?”
李时居微一怔愣,心中涌起淡淡的不快。
她从前听哥哥李时维提过,那会在国子监中,因为武德侯之子的身份,自然个个为人友善。他因为要进宫给皇子侍读,在国子监待不了多久,便没进内班,更没住在国子监的斋舍里,但是每每下课后,同窗们总是会拉着他一起吟诗作对,针砭时弊。
对于别景福,李时维的评价也实属上佳,说他虽然不是京中世家出身,但是为人处事十分沉稳有主张。
结果武德侯一家今时不同往昔,在别景福口中,李时维俨然成了一个反面案例。
再加上她和武德侯一家族亲的身份,李时居终于明白了,先前拜师时,别景福为何始终一副似是而非的模糊态度,爱答不理的。
怀璧其罪,或许在勤奋苦学才走到今天的别景福眼中,李家人与生自来的意气风发和广阔学识,就已经是种原罪了。
仰头看着那人略带鄙夷的嘴脸,李时居没有将心头怒火发泄出来,她只是淡声道:“别司业若是对我表兄心怀不满,烦请亲自去告知他本人……”
别景福哼笑一声,疾步走到她跟前,手中折扇收起,毫不客气地点在她面前的桌案上,“谁不知道武德侯之子叛逃出京了啊?”
“武德侯是否当真有罪,朝廷还未下定论,”李时居强行压抑着火气,“这里是清净之地,别司业在他背后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别景福脸色不大好看,“我是广业堂堂长,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你不是想拜我为师吗,为师对你进行教诲,你竟敢出言辩驳?”
李时居长长叹了口气,一直以为能在国子监当老师,人品才学都是一流,却没想到还有如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功利主义者。
她简直为广业堂众生感到悲哀。
也怪自己没有做好背景调查,就稀里糊涂地选定了拜师对象。
“……好。”李时居腾地站起身来,“别司业如此为人,学生高攀不起。”
她长长鞠了一躬,然后在一众监生瞠目结舌的讶然中,大步走出广业堂。
漫无目的地在国子监内溜达了一圈,李时居还是转不过弯来,她现在只想去崔墨处问一问,能不能换去崇志堂或者正义堂学习。
找了块阴凉处的石头坐下,再翻开系统面板看一眼。方才那么一闹,意外之喜是声望略往上浮动了两点,想来还是有人赞同她的话,但是三个任务仍一动不动,像三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得人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