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轻声细语地安慰太后:“殿下不必动怒,不如尝尝这雪花酪,我让尚食局添了切成粒的西域蜜瓜,最适宜夏日享用。”
虽然作的是妃嫔的打扮,但是说话温和谨慎,谦卑地站在太后身后。
应当就是太后宫女出身的三皇子之母——和妃娘娘。
慈圣太后显然还在气头上,端起茶碗时还在唠叨:“要不是她要编什么《列女图说》,朝中大儒也犯不上纷纷上谏,搞得乌烟瘴气,连武德侯都……”
李时居耳廓一动,再要细听时,太后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叹了口气,舀起一勺雪花酪,换了个话题,“罢了,还是和妃你跟我这个老婆子亲近。”
不过《列女图说》这几个字还是被李时居记在心头。
这应当是一本书籍的名字,她决定改日往书坊去一趟,查个明白。
等姗姗来迟的霍贵妃步入水榭,人总算来齐了,池边金锣“当”地一敲,意味着烧尾宴正式开始。
座位是早就分派好了的,有女官过来,引着各人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不管旁人如何眼神,李时居一路保持得体假笑,频频朝路过的夫人和小姐们颔首致意。
拂开人群,终于在一片曼丽的花丛中看见好姐妹福清公主陈音华。
她也打扮得花里胡哨,穿一身用银线绣满蝴蝶的云色纱裙,头上戴着镶琉璃宝石的金丝冠子,一望便是霍贵妃的手笔。
只不过那冠子看起来很重,公主趁无人留意,小心地晃动着酸痛的脖颈。
四目相对,陈音华先是一怔,然后才做了个发笑的鬼脸。
两人心中所想可能一样——难得见对方做女子打扮,竟是如此滑稽。
乐工开始拉起丝竹,水榭里的欢声笑语又像飞花一样,不知疲倦地在空中舞动。崔皇后重新打起兴致,请大家用膳,“今日难得聚得这么齐全,待会儿用过席,我看不如将今日之事记诵下来,请姑娘们各题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拔得头筹者,自然有赏。”
这就是要为二皇子和三皇子选才学尚佳的妃子呢!
跃跃欲试者众多,比如太液池边的古柏下,霍家的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已扔下饭碗,拉上一群官家小姐,开始谈论三殿下如何俊美,二殿下如何铁腕,商量着待会是做首五言绝句还是七言律诗,或者干脆大胆些,以歌赋词牌来博个新奇。
李时居却没什么兴致,低头专心品鉴面前的菜色。
内苑的宴席和外头烧尾宴上一样,都是御膳房的大作,酒具用金葵花杯,装了满满的荔枝佳酿。
前菜已然不凡,虾仁锅巴桃花泛、汤浴绣丸红罗丁,美轮美奂地铺满席面,然后热菜也端上来了,明煦帝不喜蔬食,因此桌上仅有一道三和菜,余下皆是光明虾炙、通花软牛场、葱烧海参、辣烹鳗鲡这样的大油大荤,甚至有宫人抬上一整只的山煮羊,站在桌边随吃随切。
侯爵府从前也有这样的水准,只不过这段时日,她和云氏不敢大手大脚地花钱,就只靠粗茶淡饭果腹。
猛地吃这么油腻,几筷子功夫,她就感觉肠胃嗡鸣,口渴难耐。
面对满盘珍馐,也只能叹一句无福消受。
隔着一片献艺的乐工,池边的木台上已经搭起了作诗的桌案,各家夫人和姑娘们跃跃欲试,皆往桌案边走去。
李时居眼下根本不想出这个风头,奈何看热闹的人多,真能展现才华的,还是寥寥无几。
桌案空了一张,崔政君便让女官帮忙打着扇子,在人堆里点名,因为不识得她大名,索性喊:“那个……小居儿,你上去写一首。”
皇后亲点,哪有推脱的道理?
李时居不情愿地起身走到桌后,发现站在她身旁的竟还是音华公主。
两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不求头名,只求应付。
因为是命题作文,李时居随意从脑海中勾连了几首初中语文必背古诗,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连平仄工整都不在意,就这么交了卷子。
旁边的陈音华也很有自知之明,忙跟着将诗作交上去。
她不擅长吟风弄月,原书中也是为了请薛瑄当作诗枪手,才一脑门儿陷入爱河。
李时居很欣慰地看着公主洒脱掷笔的模样。
或许这一次,她不会再与薛瑄有任何纠缠,更不会成为他仕途上的工具人,被送去邻国和亲了。
既然是为皇子相看,那么名次如何排列,也不能由皇后一个人说了算。
于是宝座上的几人先阅毕后,叫来宫人:“让皇子们过明珠桥来,一块评评谁得头筹吧。”
女眷们更加兴奋起来了,四处都是窸窸窣窣的笑语。李时居不想跟陈定川撞上,同云氏找了个出去净手的借口,拉上扶着沉重脑袋的音华公主,往假山石那边信步溜达。
绕过樱花树,附近无人,陈音华先把头上冠子摘了,然后扒拉了一下荷包,塞了块糕点放进李时居手里,“酥黄独吃么?”
“吃。”李时居也不客气,毫不顾忌形象地将半块酥黄独叼在口中,寻了张干净平整的石块坐下,随后四处张望——
“昨儿刚拜了三殿下的山头,如今我是他门生,可不能被他发现身份。”
“放心,我谁都没说,放眼整个国子监,连我自己的女儿身也就只有三兄、你、文柏兄和宜年表兄知道。”陈音华又笑嘻嘻打量她,一巴掌拍在李时居肩头,“好啊!所以你连我都给骗了,时居兄根本不是武德侯家的族亲,而是他的亲生女儿!”
李时居很无奈,“初初见面,你也没容我多解释,再说了,我家如今这个状况,行走江湖,哪儿能不顶着化名。”
陈音华表示可以理解,“不过三兄在这方面迟钝得很,我头一回换上男装出门,在长宁街上看见他,他硬是没认出来。”
有她这句话,李时居放心许多,不由问她:“在弘武馆怎么样?”
陈音华鼓着腮点点头,擦了香粉的脸颊上露出运动带来的健康红晕,“好是好,就是教习老师多是男子,多少有些不方便……”
不必细说,李时居也能明白有多不易,她忽然想起进皇极门时看见的女武官来,“皇后殿下不是提拔了尚家的姑娘吗?”
陈音华连连点头,“真潇洒,我也想像她那样。”
李时居问:“公主为何不请她去弘武馆去当教习呢?我虽然不懂武,但也知道男女有别,尤其是用兵器的时候,男子重体力,女子重灵巧,哪怕眼下教的是基本功,差别不大,到了后面也不能一概而语。”
陈音华眼波一亮,若有所思,“祖母殿下总骂我顽皮,母后还帮我说了好几回情,明儿我就去同她说说看。”
隔着一带绵延假山石,明珠桥上架起长案,供皇子们审阅姑娘小姐的诗作。
大皇子陈定夷已经娶亲,对这样的活动便兴致寥寥,四皇子陈定方仍是稚童,抱着陈定夷的大腿,一口一个“我要吃冰”。
于是一大一小兄弟两便索性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往金碗里舀冰雪酪,顺便等着看老二老三如何评判。
陈定川先谦让了一番:“兄长先请。”
陈定南摇了摇头,“三弟在国子监任职,由你定夺,最合适不过。”
陈定川还要再推辞,那边陈定夷出声了,“你们这样要谦让到什么时候,一起看吧!”
两位皇子的不和已经闹得满宫皆知,在场众人也心知肚明,陈定南拉长了脸,闪过一丝不快,皇后便只好上来做调和。
“就按照大皇子所说,先一起看,若有写得好的,挑出来共同商议。”
母后都发话了,陈定南只好听从,但是他常年在漠北,对文墨之事早就不通了,清了清嗓子,先拎了张满纸簪花小楷的出来,偏着头评价:“这个字,写得还不错,遣词造句也文雅,叫什么来着,哦,云……瑶……”
那是云瑶的诗作,作为薛瑄的倾诉对象,陈定川多少知道他和云瑶的故事,于是朝陈定南低声解释,“这位是云御史长女。”
御史云天青是朝中清流代表,以洁身自好著称,古板不好亲近。
陈定南不想给自己找这么一位束手束脚的老丈人,连忙摇头:“这诗写得太伤春悲秋了,我不喜欢。”
任由兄长继续在剩下的雪浪纸里挑挑拣拣,陈定川则好脾气地站在一边。
今日说是为他和二兄相看,实则有皇后在场,谁是主角,他心中很清楚,不愿夺了二兄的风头。
而且,对于未来常伴枕边的那个女子,陈定川并不注重她的身份。
只要不嫌他注定被打压的前程,能与他谈到一处,能有副潇洒翱翔于天下的心肠,能有双在夜色中剔透发光的眼眸,能让他倾心如故,便已是寒门小家的姑娘,他也甘之若饴,视若珍宝。
……在夜色中剔透发光的眸子。
眼前似乎闪过双极黑的眼珠子,带着潇洒的不屑。陈定川猛地一激灵,回过神来,望向被陈定南翻乱的桌案。
一张雪浪纸飘落在地,五言律写得敷衍随意,只是那上面漫不经心的潦草字迹,无端让他想起了某个俊秀少年的答卷。
陈定川将那张纸往眼前拉了拉,细细端详。
那诗写得着实平常,不是李时居寻常作文章的水平,可那字迹也太相似了些,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像极了那人的运笔习惯。
纸张上写了名字的一角被压在陈音华的诗作下面,他卷了衣袖正要去看,却听见耳边二皇子爆发出一阵吵闹的笑声,“母后,便是她了!我觉得这位计姑娘的赋写得甚好,我甚是喜欢!”
说完,陈定南不管不顾地将手中纸卷往陈定川眼前一塞,“三弟也看看。”
陈定川无奈,只能停下手头动作,偏头去看。
计秋芳,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如雷贯耳,是内阁大学士计玉书的长女,这样的位置,宛然夺嫡的兵家必争之地。
大皇子早早娶了亲,没办法借助姻亲获得计大学士的支持,而对于二皇子来说,这倒成了一个优势。于是在皇后的暗示提点下,陈定川顺水推舟做了个好人,“想来二兄与计姑娘颇有眼缘。”
陈定南口中称是,抹了抹额上冷汗,为了给母后争口气,他也算豁出去了,毕竟这姑娘如何样貌,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那可是他要度过一生的正妻呢。
大皇子虽有不快,但此事早已在他意料之内,当下朝四皇子点了点头道:“好了,去和你母妃说吧,你二哥已经选好二皇子妃了。”
定方稀里糊涂地说好,皇后则很满意地将吩咐女史收拾桌上诗卷,给计姑娘准备赏赐。
几位皇子正要从明珠桥离去之时,有小太监跑过来报说:“圣上请四位殿下过去说话呢。”
陈定川遥遥往白玉台御桌上眺望,皇帝正独自坐在长案后,抬腕朝他们招了招手,那身影看上去,颇有点凄凉。
虽然推翻先帝、坐上龙椅不过短短十几载,但这治天下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艰难困苦。
明煦帝是位热衷于创业的皇帝,正应了那句话,守业更比创业难,孤家寡人夙兴夜寐,用鬓边苍苍白发,方换得人间盛世太平。
等走到御桌跟前,在下半晌明亮的日光下,皇帝的皱纹横生,竟已带了沉沉的暮年气息。
明煦帝抿了口酒,饶有兴致地听四皇子汇报——二兄与一位姓计的姑娘颇有眼缘,对着她的诗作一见倾心。
“这很好,让皇后去准备头筹的赏赐吧。”
明煦帝懒怠揣测背后的利益关系,他已经老了,只要儿女心有所属,他便觉得尽到了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
他转脸看向陈定川,“老三,你呢?”
陈定川拘谨地拱手,“儿臣并不如兄长幸运。”
明煦帝也就是象征性地一问,摆摆手道:“既然没有中意的,那便下回再相看吧。”
明煦帝张了张口,似乎还有话对陈定川说,那厢陈定南却唤侍从捧了方盖着锦帕的托盘上来,献宝似的,双手呈送到明煦帝眼前。
陈定川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
二皇子换上一副笑容,“这是我在漠北行军时寻到的灵药,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特来敬献给父皇。”
“哦?”明煦帝很感兴趣,示意他掀开帕子,“是什么?”
“是用千年灵芝、万年人参,和以长寿村妇人之乳调和的药丸。”陈定南说。
站在后面的陈定川和陈定夷听闻此言,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父皇!”大皇子陈定夷为人耿直,跪下谏言,“这药丸来路不明,需得请御医验过才好。”
“大哥此言差矣,”陈定南对呛道,“此药乃是经世外高人指点而成,又请我漠北军中的医师看过,若不是世上仅此一颗,我必定以身试验。”
明煦帝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只将四皇子定方揽到怀中,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的四个儿子中,如果说武德侯有过偏向,那就是二皇子陈定南的,毕竟漠北军中的大部分人手都是从昔日武德侯麾下拨过去的。
父皇只点头不说话,陈定南理所应当地认为他默许了自己的行为,于是很得意地瞧了陈定夷一眼,轻手轻脚地将药丸转交给皇帝身边大伴。
然而皇帝却含糊地张了口,“定夷说的也有道理,既然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还是拿去给御医看一下吧。”
陈定夷重重点了点头,方站起身。这回轮到二皇子面露丧容了,他用胳膊肘一捣陈定川:“三弟,你读的书多,可知道漠北有这么个偏方?”
陈定川想了想,谦虚垂首道:“术业有专攻,臣弟才疏学浅,在药学上确实没什么涉猎。”
说得陈定南直倒气,只能怪自己这位三弟读书读傻了,连捧哏都不会。他挪了挪脚步,正想着怎么在父皇面前找补时,忽然听见远方雅乐声起,是礼乐司按照时辰,发出了宴毕的讯号。
当然,宴毕并不意味着赶客出宫,这只是案桌上的餐食撤下去了,接下来还有娱乐游戏。
比如太常寺领着新科士子进献上贺词,礼乐司要排演百戏,歌舞伎献上时兴的北番舞和回回舞,大伙儿从桌边站起,在太液池边簇拥着,商量是蹴鞠还是打马球,是投壶还是捶丸,皇帝被新鲜的热闹引去注意力,挥了挥手,让他们趁此机会,好好消遣一番。
太液池两边都是一样的热闹,人声鼎沸,无人留意一位皇子的离席。陈定川借着半下午明晃晃的天光,朝明珠桥那边望了一眼,只见人影绰绰,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走到台下,拍了拍翘首寻找云瑶身影,并准备等下献贺词的薛瑄,随后自行往皇极门外去了。
那厢皇后带着评诗结果出来,计家大小姐如愿以偿拔得头筹,这厢李时居和陈音华在假山石后说了半天闲话,等到池边开始举办捶丸比赛,公主的侍女们四处呼喊,名落孙山的两人才不情不愿地走出来。
捶丸赛是男女混队,球来球往间亦有看对眼的,借机暗送秋波,人人拿出了上场杀敌的劲头,誓要碾压同侪、一展雄姿。
陈音华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提起裙摆就往前头去了,但是李时居却因昨夜试用一目十行技能而睡得太晚,此时只觉困意袭来,眼皮沉重地坐在云氏身边打呵欠。
等待宴席结束的时光最是磨人,好不容易天色渐黯,有太监敲响了编钟,礼官终于站出身来,宣布此次烧尾宴结束。
向皇后谢过恩,李时居托着沉重的步伐,爬上回家的马车。
此时她很感激自己今日行头轻便,若是顶着陈音华那样镶琉璃宝石的金丝冠子,今夜只怕要落枕了。
车马慢吞吞往侯爵府行去,云氏心疼地替她捏了捏膀子,“累坏了吧……对了,你和公主何时走这么近了?”
公主在国子监攻读武科进士这种秘辛自然不能轻易告诉旁人,哪怕这个旁人是自己亲娘。李时居转着颈项含糊应道,“先前在长宁街遇见,一来二去就相熟了。”
云氏点点头,没再多问。
李时居倒很八卦地打起精神来,“娘,您瞧见皇后殿下看计家小姐的眼神了吗?我看是比二皇子还要喜欢她呢,恨不得明天就宣旨将她封为二皇子妃。”
云氏嗟叹,“早几年,崔皇后也和咱们家这样好过,不过你父亲的事情一出,她急着找计大学士当靠山,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望着李时居笑道:“你爹还想过让你当二皇子妃呢!”
第24章 留堂
李时居吓得连连摆手,又问:“皇后不是出自清河崔氏吗?既然是世家大族,为什么不培养母家势力?”
云氏虽然性情温顺不理政事,但是跟在李慎身边这么多年,朝中局势也听了不少,“这就是陛下的高明之处了,崔氏这一代子嗣薄弱,皇后只有一个胞弟崔垚,如今任漠北都尉,寻常不得轻易回京,国子监祭酒崔墨虽是殿下表弟,但性情洒脱,如三皇子一样,对党争之事毫无兴趣,是以崔家对殿下来说毫无助益,皇后想要扶二皇子上位,和霍贵妃大皇子两派对抗,就只能借助别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