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各处伺候的仆从们也都打起精神, 争着抢着挤兑旁人,使劲儿卷自己手头的活儿, 只盼着被新来的傅长御选中, 去墨麟阁伺候。
明明入了伏,定江王府却好像刚进春天。
最悠闲的人成了傅绫罗。
这几日定江王有事不在府里, 她缓过来那股子因和合香引起的乏劲儿, 人又恬静下来。
不管她心里如何抵触去王上跟前伺候,手里的差事还是要办好。
勤政轩有刘管事盯着, 傅绫罗并不往那边去。
墨麟阁有宁音,她仗着卫家兄弟的撑腰,再加上私下里探子们明争暗抢的讨巧, 也算是上了手。
傅绫罗怕热, 夏日里最不爱出门, 每日靠着冰鉴歪在自己屋里,慢条斯理总结上次侍寝的失误。
和合香在房中术里, 是难得对身体没什么坏处,还能令人精神放松的香。
其他诸如催.情香、合欢香还有迷香那些,大都对身体不太好, 也不那么容易掌控。
从上次莹夫人的表现来看,和合香用的有点多了, 连提前在舌下压了清凉丸的傅绫罗,都缓了一整日才歇过那个劲儿。
这时候她就明白自己在净房时,为何那么找死了,是受了和合香影响。
日头阔亮的上午,细碎阳光透过树叶,从窗缝儿钻进屋里,打在傅绫罗莹白如玉的手背上,清晰映出她缓缓写下的清单。
傅绫罗垂着浓密睫毛仔细思忖,和合香先减上三分试试看,要让大夫给她准备能提神醒脑的药丸。
至于姿势……傅绫罗脸颊微烫,记起那避火册子里的掐腰抬腿,要做几个镶嵌手形玉石的软封,绑着睡一宿定能留下痕迹。
牛皮太硬,怕伤着夫人们的皮肤,傅绫罗仔细标注了,要用鹿皮。
放下毛笔,傅绫罗将单子递给宁音,“叫喆阿兄安排人私下里做好,放到王上寝殿。”
“我记得私库单子有一幅王上月下独酌的屏风,将寝殿里的屏风换了。”
加重和合香,莹夫人都还认得出她,傅绫罗不太了解女卫的抗药性,却不愿因粗心大意犯错,叫王上将万无一失四个字扔她脸上。
宁音清脆应下,“今儿个是第四天啦,阿柳过来给祝阿孃传话,说叫熙夫人侍寝。”
傅绫罗扭头看窗外,黑白分明的眸子掂量了下天光,“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若是过了晌王上还没回,就不用准备了。”
顿了下,她问:“明阿兄在府里吗?”
以前傅绫罗从不爱听定江王的消息,是怕遭人口舌。
可现在身为长御,若无法知道定江王的去向,府里的消息,还有府外舀过来的帖子那些,她没法处理。
宁音摇头,早上她还因为浆洗上的事情,去东院找过卫明。
她就不明白了,这近身的东西,浆洗怎敢在许多仆从挨了板子后,还只用清水涮洗几下就晾晒。
亲卫和乔安屋里送回来的衣物,全是汗味被暴晒后的淡臭。
宁音过去问,浆洗的小厮只叫苦,说皂角什么的乔安嫌香味太重,他们也没法子。
这要是王上使用的东西,还得了?
没得王上不喜香味儿,就喜欢臭的吧?
宁音叭叭跟傅绫罗嘀咕着,“我想在浆洗上安置几个老媪,后院里人不足,得从外头进人,就去找卫长史,可他不在,问卫喆……咳咳,问卫统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气死我了。”
傅绫罗失笑,前院儿郎多,这些琐碎的小事,他们没法子也是正常。
“叫喆阿兄给杨媪传信,让杨媪安排吧,阿娘过去也不喜欢太重的味道,这些事情都是杨媪来伺候的。”
说完,傅绫罗顿了下,傅翟和杨婉感情好,她到现在还记得父母有多黏糊。
明明阿娘买了许多胭脂水粉,可阿爹回来她从不用,也许不是阿娘不喜欢,而是……
“傅长御,王上回来了。”武婢在外头禀报,声音听着有些不大对。
还真是想乌龟来王八,傅绫罗回过神,“在书房还是寝院?”
武婢白着脸摇头,“婢子没敢细问,王上生着气呢,进门就踹碎了门口的石雕盆,我瞧着卫长史和乔大伴也是大气都不敢喘,赶忙就回来了。”
虽然会点子手脚功夫,武婢仍然觉得,若是撞上前,就王上身上那暴戾的气势,能直接将她踹死。
傅绫罗微微瞪大狐狸眼儿,又生气了?
也对,从上次吐血到现在快两个月,是到了该发脾气的时候。
她心里哂笑,面上依然温温柔柔的,“宁音,你去前头看看,王上应该在书房,将井里镇着的瓜果都拿出来,用琉璃钵装了,再叫厨房准备些少糖的凉糕,准备好了告诉我。”
“书房的冰鉴记得添些碎冰,王上火气大,太凉容易染了寒气。”
宁音见武婢还没缓过来的脸色,心里也有点打鼓,“娘子,要不我叫人给乔大伴拿过去吧?”
王上在气头上,娘子就别上赶着触霉头,省得回来又吓软了腿。
傅绫罗感觉热烈的阳光晒化了她心里那点子惧意,她也不是没见过王上‘盛怒’,怕什么。
“去吧,我还有事情要跟王上回禀。”
宁音从外头回来,人还没进门就开始嚷嚷,“娘子,王上不在书房,回了寝院,乔大伴叫人烧了热水,一桶一桶往净房里送呢。”
傅绫罗有些纳闷,这么热的天儿,又不是夜里,用热水沐浴?
宁音表情有些奇怪,“乔阿兄看着快哭了,刚才看见我,让我请您过去。”
傅绫罗一口气立时就有点喘不匀,沐浴这会儿……过去?
等主仆二人带着准备好的膳食和消暑的瓜果,到寝院时,卫明也在。
不只是乔安憔悴,卫明眼眶子也是一片青黑,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看着像是好几宿没睡似的。
见到傅绫罗,卫明下意识弯起唇角。
等傅绫罗走近,他揉了揉脸颊,目光有些复杂,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傅绫罗说。
若非阿棠能叫王上有了病愈的希望,王上也不会带人去庄子上折腾这几日,直将自己折腾的吐了不知多少次。
为了不让自己昏厥,还差点没拿刀子往胸口戳,被他们这几个舍命切磋的给拦下了。
王上叫那些杂乱的香气弄得控制不住脾气,切磋的时候差点没揍死他。
光这样都不够,回来就泡在浴桶里,几乎要用热水搓破一层皮。
这才刚从净房出来,在屋里歇着,谁都不敢进去。
见卫明不知该如何开口,傅绫罗笑着问:“王上用过午膳了吗?我看你们也累得不轻,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王上这里,我来伺候。”
卫明也想去睡,这几日折腾得根本没睡几个时辰。
但他也怕阿棠受伤,遂抹了把脸,只低声道:“王上这会子是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东西给我,我来伺候吧,等王上去书房,你再伺候。”
傅绫罗见卫明这么说,也不坚持,浅笑着点点头,刚要说话,寝殿的门就开了。
纪忱江披散着长发,冷峻面容微微泛红,看着比平日里脆弱些,就是身上的气势叫人看一眼就喘不过气。
傅绫罗立马就低下头去,原谅她,不是她胆子太小,定是日头还不够大。
“一个个臭烘烘的,我洗澡还用你们伺候?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住在猪圈里,去搓一搓皮子滚去睡觉。”纪忱江声音冷沉吩咐道。
他没看傅绫罗,只大跨步往书房走。
可他这么说,卫明和乔安就没法子跟上去了,二人都只能看向傅绫罗。
傅绫罗心里懊恼,刚才她就不该开口。
她坚强笑着,轻手轻脚跟进了书房。
进门后,纪忱江闭目斜靠在软榻上,像是在晒太阳。
面上愈发红得可怖,就是这样也没损了他的俊美,只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看着怪吓人的。
傅绫罗冲宁音和提膳的仆从摆摆手,无声将膳食摆放在矮几上,叫其他人退了出去,自己站在角落里安静伺候着。
过了好一会儿,纪忱江才恹恹抬起眼皮子,冷淡看向傅绫罗。
他还没说话,傅绫罗就缩了缩脖子,小声道:“王上,绫罗先跟您请罪,我不该跟您撒谎,我还挺怕疼的。”
都已经是长御了,要是再被摔打的盘子伤到,传出去仆从们要笑话。
她深吸口气给自己壮胆,声音尽量柔和些,“知道您不喜欢太甜的东西,这阵子雨水多,庄子上的寒瓜汁水充沛也不太甜,消暑解渴,在井水里镇过的。”
“今日采买上得了些个头不小的虾,切碎了加上细米葱和茱萸,用高汤做了云吞,您尝尝看?”
傅绫罗声音不高,说话速度也慢,听在纪忱江耳中,就好似是碾碎了的冰沙掺在灵沙臛里,软糯得叫人从头到尾的舒爽。
他半垂着眸子就淡淡看着傅绫罗,挺好,这回没抖,也没跪。
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儿虽然苦巴巴的,却是面颊滴粉,透着莹润光泽,一看就知休息得不错。
乔安伺候了他十几年,也没摸清他到底喜欢什么。
这小女娘在他身边呆着的时候不过十几日,就已知道他不喜甜,喜河鲜。
莫名的,纪忱江那股子想要破坏什么的暴戾,慢慢随着她清甜的嗓音淌回了肚子里。
估计再叫日头一晒,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他闭了闭眼,心底失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运筹帷幄这么多年,倒叫个小女娘轻易影响。
纪忱江不说话,傅绫罗就抬起头来。
虽然心里忐忑,看他又闭上眼,她也敢去打量那被磋磨得沁出血点的双手还有泛红的面颊,叫人看着心里难受。
她没忍住,小声道:“王上,采买上说,过几日庄子会送新鲜的苦菜来,加上糯米粉蒸了,滴上香油和蒜汁,也特别好吃,您想不想试试?”
“我要现在试,有吗?”纪忱江仍不睁眼,沙哑着嗓音惫懒道。
傅绫罗立刻回道:“那您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早几日的苦菜虽然没长成,可也嫩着,叫人快马加鞭去取就是。
她刚抬起脚要往外走,就被叫住了。
“算了,叫人送两坛子酒来。”纪忱江懒散地用手撑着额角,声音总算不那么冷了。
傅绫罗迟疑了下,“晚上可以安排熙夫人侍寝,您先用膳,等晚间再喝可好?”
虽然卫明没说王上是遭了什么事儿,只瞧王上这模样,也不像是吃喝过,空着肚子喝酒太伤身了。
一听说侍寝,纪忱江心里又开始烦躁,抬眼看着她轻嗤,“本王要做什么,有你置喙的余地?”
傅绫罗垂眸,说来也怪,她还就挺适应这阴阳怪气的呲哒。
她立马收起心底那点子不合时宜的柔软,一板一眼回禀:“绫罗也不是要扫您的兴,只您这几日不在府里,祈太尉等人的府上,都令人舀了帖子过来,请您赴宴,勤政轩也攒下不少政务,都等您处理呢。”
若是他喝醉了,她找谁去。
身为长御,她就是能置喙啊。
纪忱江听出来了,气得牙根疼,“行,你这是仗着阿孃下不了手收拾你,生了娇惯性子,好好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哆嗦,专挑着要挨打的空档贫嘴,现在你就不怕我打杀了你?”
傅绫罗偷偷抬了抬眼,见纪忱江目光锐利盯着她,心还是抖了下,赶紧垂眸。
他半垂着眸子都够吓人,直接盯着她,她确实怕。
所以傅绫罗声音又软了下来,“王上说过,您是再和善不过的性子,叫我别怕您,我自然要遵从王上的吩咐。”
她紧紧绞着手指,努力露出个乖巧笑容来,声音更柔婉送入人耳中,“您也可以问阿孃,绫罗虽然有诸多缺点,却是个最最听话乖巧的女娘。”
纪忱江:“……”这小东西,不只是胆子滔天,还忒不要脸。
可能纪家真有点贱骨头在身上,叫傅绫罗这么一气,他终于感觉到饿了好几日的胃隐隐作痛。
他拿起玉著,轻点傅绫罗,声音彻底温和下来,就是话不中听,“下次再拿我的话往我脸上砸的时候,放过你那几根手指吧!王府里不需要坏了手的伺候,传出去叫人以为是我蠢。”
傅绫罗紧握在身前的手抖了抖,这次不是怕,是气的。
鼓了鼓腮帮子,偷偷吸了口气,还是没鼓起勇气瞪过去。
傅绫罗在心里嘲笑自己,就她这胆子白担了滔天的名声。
傅绫罗便去后院看望祝阿孃时,枕在她肩上,难得抱怨了一回。
祝阿孃哼笑,“你这不是说他,是专门回来点我的吧?嫌我说话不中听,把王上给教坏了?”
傅绫罗赶紧坐好,乖乖给祝阿孃剥葡萄,声音甜软,“阿棠哪儿敢啊,就是发愁,是我性子不好,过去您惯着我,我生怕惹怒了王上,伤您的心。”
见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儿无辜眨巴着,祝阿孃挑眉,她养大的孩子,除了胆子时大时小,心眼子也不少。
她好整以暇道:“要是你能逼得王上打杀了你,那我就拼上几年寿,替你伤一回心也是无妨。”
傅绫罗:“……”她是真觉得,祝阿孃和王上像亲母子。
她不敢再卖弄心眼,乖乖说实话,“阿孃,我只是想知道,我要伺候多久,才能出府啊?”
即便王上看在祝阿孃的面子上,确实没怎么惩治过她,可傅绫罗从未想过在王府待一辈子。
定江王喜怒不定,每每在他面前,她总觉得自己像无处可躲的小兽,逼着她一遍遍感受自己的无力。
嫁妆给了王府,庄子也不在她名下了,一时无法离开。
但这几年,她用嫁妆钱生钱也攒了几个铺子,几亩田地。
现在她身为长御,有打赏,有俸禄,早晚能攒够银钱置办个宅院,她还是想立女户。
若族里不同意……寡妇也行。
纪忱江逼自己在脂香环佩里呆了几日,绝无可能再叫人侍寝遭一次罪,已经将侍寝推到下一个三日了。
傅绫罗过来告诉祝阿孃,是算着她歇过晌过来的。
这番心思傅绫罗不敢问定江王,只能趁着祝阿孃午睡还没太清醒时,过来打探。
祝阿孃靠在枕上,看着仍旧可怜巴巴的傅绫罗,没答她,却突然问,“你在王上跟前,也如此?”
傅绫罗赶紧摇头,“我哪儿敢啊,王上眼皮子一扫过来,我心里就发抖。”
祝阿孃若有所思,当初将傅绫罗领回来,王上是上了几天心的,后来才没了动静。
十岁的傅绫罗看着尚且稚嫩,却也有了沉鱼落雁的底子,祝阿孃还以为是十七岁的儿郎开了窍。
后面纪忱江没再理会过傅绫罗,祝阿孃也撒不开手了,长得这样好看的女娘,没亲人保护,在外头是活不长久的。
加之傅绫罗话不算多,心思却又细,该冷静的时候冷静,该撒娇卖痴的时候没人比她更软和,叫谁也没法子不捧在手心里。
她跟卫明合计着,叫傅绫罗去王上身边伺候,除了私心,还有试探。
祝阿孃和卫明都知道,纪忱江不是个心善的,傅翟还犯了错,他能叫傅绫罗进府,定有她的用处。
这几日纪忱江去庄子上折腾的事儿,卫明也叫人送信过来了。
祝阿孃隐隐有点猜测,莫非……阿棠能让长舟的病痊愈?
激动之余,祝阿孃也要为两人都做好打算,定江王不可能娶旁人为妻,她也舍不得阿棠做小。
那早晚阿棠都要离开王府,至于什么时候……
祝阿孃捏了捏傅绫罗的脸颊,难得温柔,“待得府里有了王妃,前头也就有人照料了,阿孃名下也有几座不错的宅院,王上不缺这些,都是留给你的。”
傅绫罗眼神一亮,随即鼻尖微微泛酸,她又抱住祝阿孃的腰肢,“阿孃……您比我阿娘对我还好。”
若说府里有什么是她舍不得的,也就只有祝阿孃了。
祝阿孃失笑,拍拍傅绫罗脑袋,“若有了王妃,这后宅也就用不上我了,到时候我跟你一块儿出府。”
若长舟那孩子真能正常娶妻生子,她已经在王府蹉跎了大半辈子,也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活。
傅绫罗眸中的光更亮,拼命点头,“说好了的,您可不许反悔!”
温馨相拥的二人不知,她们在这里畅想着出了府该如何逍遥自在,墨麟阁的书房里,却有人起了将人留一辈子的心思。
“王上,从您五岁开始,我就在您身边伺候,我就没再见过比您身子骨更健壮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府医坐在圆凳上,笑着对纪忱江道。
“说到底,您这只是心病,那傅长御也许跟您幼时有共同之处。”
乔安上前倒茶,偷偷看了眼面容还通红的主子,他们家威武不凡的主君,跟那个纤细娇弱的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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