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房靠近窗户,他耳力好,听到了傅绫罗和乔安说话,也听到了傅绫罗在净房外拖沓的脚步声。
纪忱江压了压胸口的气,他今晚被恶心了不少时候,就是再难受,也不会白费功夫。
他闭着眼,在傅绫罗还想磨蹭的时候冷声道:“进来说话!”
傅绫罗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听出王上似乎是不高兴了,她只能咬着牙进去。
她也不想白费了今晚这令她几乎想要死一死的付出。
为了避免远处探子能通过映射在窗户上的烛光,发现屋里身影不对,今日寝殿内的烛火不算足。
净房内只燃了一盏灯,昏暗如豆,热气蒸腾,傅绫罗刚擦拭过的额角,瞬间就起了汗。
纪忱江端坐在浴桶,高大的身影依然压迫感十足,而且比起平日的惫懒模样,这会儿他明显有点克制不住身上的煞气。
傅绫罗第一次见到男子的赤.裸身体,即便只有上半身,她手心的竹挠,也快要被汗渍透了。
“要做什么,你来。”纪忱江一直没睁眼,依旧压着脾气淡淡道,“若成了,今日一切不提,不敢,就滚回后院。”
他这番话,令傅绫罗跳到嗓子眼的心冷静些许,她心里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
她有什么不敢的!
她使劲儿咬了咬舌尖,慢慢走近,轻声道:“绫罗只怕王上难——啊!”
话还没说完,突然起了水声,淅沥沥伴随着强壮的臂膀伸到她眼前,拽着她胳膊,直接将她拉到浴桶边上。
傅绫罗脑袋差点撞纪忱江肩膀上,吓得她脑仁儿疼。
傅绫罗越害怕越冷静,怕外头人听到,捂着嘴瞪大眸子,眼含惊恐看向纪忱江。
这点惊恐,落在了那双睁开的深邃星眸中。
纪忱江定定看着她,“本王不需要你的怜悯!知道的越多就越要学会闭嘴,反之就会死的越快,这个道理阿孃没教你?”
傅绫罗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热铁钳住,纪忱江说话时,侧头看她,呼出的热气伴着水气落在她面上。
盛夏本就热,傅绫罗感觉自己似是被困进了火海中,毫无挣扎的余地。
明明没有落入浴桶,她却仍然有种浑身都湿透了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表情多冷唳,还没穿衣服,即便他语气不算重,傅绫罗心底依然战栗得几乎发抖。
可傅绫罗仍然忍不住想,明明肌肤接触了,王上竟然还有力气威胁她?
大概是脑子被烫坏了,她想也不想反驳道:“绫罗忠君,当然要坦诚,王上是南地的天,苍天若不垂怜,谁又敢提怜悯!您分明是自己怜自己,才会觉得其他人也如此!”
话落,傅绫罗呆住,随即整个人再控制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上竟然让她活着怼完了?
净房内蓦地安静下来,空气像是拉到极致的箭,似乎随时都能扎死谁。
纪忱江没松手,傅绫罗半跪在浴桶前,也没敢挣扎。
太热了,她隐隐有点窒息感,几乎要晕过去,却咬紧牙关不肯求饶。
就着烛火微光,纪忱江冷冷看着连低头都忘了的小女娘。
她像被猎人压在木桩上即将剥皮抽筋的小狐狸,微挑的眼儿红成一片,水光潋滟,连害怕都有种带着破碎感的倔强。
她并不知自己的胆怯,只屏着气惊惶看他,似是生怕一转眼脑袋就没了。
纪忱江闭了闭眼,另一只手抬起,捏了捏高挺鼻梁,知道自己现在状态有点失控。
大概是被这小女娘给气糊涂了,晕眩恶心的感觉竟然渐渐消退。
他愣了下,从抓住傅绫罗手腕到现在,他身上都没产生刺痛!
就像傅绫罗小时候拉住他的那次。
纪忱江不是个良善心软之辈,傅翟不听吩咐,不止自己没了命,还坏了他的计划。
他不追究,已是开恩。
但当傅绫罗拽住他衣袖,抖着身板哭得难以自制哽咽,却还能清晰说明困境的时候,纪忱江发现,第一次有女子靠近,他没有任何症状。
就连救了他性命的祝阿孃靠近,他都无法控制刺痛,一个小女孩做到了。
左右养个孩子也不费什么力,卫明和卫喆也跟着求情,他顺势应了下来。
他曾经让祝阿孃在傅绫罗不知道的情况下,靠近过他几次,却又出现了刺痛。
所以后头这几年,他才一直没再管过傅绫罗。
现在,又一次出现了变数。
纪忱江若有所思看向傅绫罗,她被水声惊醒,偷偷低头用手背擦眼眶,不想叫他发现自己落泪。
他从小就深恶女子娇弱不堪的姿态,傅绫罗比起其他女子,若说不一样,大概是不管多脆弱,永远多点子不认命地挣扎,一如此刻。
傅绫罗死死咬着唇,努力压下惊慌,没道理她连要杀她卖她的所谓亲人都不怕,还要怕救了她的人。
“王上,您不松手,我没办法伺候。”傅绫罗抽了抽手,低声道。
不出意外,她声音还是有点抖,只希望声音够低沉,王上听不出来。
“好好说话,你今晚做的不错,我不会罚你。”纪忱江松开钳制傅绫罗的手。
他目力不错,能看到傅绫罗手腕已经起了一圈红。
他都没用什么力气,果然娇弱啊。
一起了这个念头,纪忱江身上的刺痛起的迅速,他呼吸沉重几分,冷着脸闭上了眼。
傅绫罗紧咬着牙,生怕自己一张嘴就要怼出声,她不能好好说话,怪谁?
就算王上要杀她又如何?
除了祝阿孃,她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牵挂了,有什么好怕的!
傅绫罗靠着一股子气恼撑起身体,目光从始至终不敢看浴桶里面的风景,手中五爪磨利的竹挠却毫不犹豫,朝纪忱江胸前挥舞。
纪忱江压制住抵挡的冲动,蓦地感觉胸口一疼,低头一看,像被狐狸挠了一把。
虽不喜女色,可在军中跟那些老兵待久了,纪忱江对男女之事也并非不懂。
他抬眼看傅绫罗,扫了眼仿照手型制作的竹挠,眸底闪过笑意。
他淡淡道:“方向错了。”
“房中姿势多得很,反手挠一把也非不可能!”傅绫罗那股子气还没卸掉,一张嘴果然怼了回去。
纪忱江:“……”他始终分辨不清,这小东西到底怕不怕他。
傅绫罗说完立刻低头,遮住懊恼神色,疾步绕到纪忱江身后继续施为。
她觉得自己大概跟王上八字犯冲,如她这般妥帖仔细,不爱多言的女娘,每回在他面前总像是失了智。
所以王上说的没错,多说多错!
她再不肯吭声,只咬着舌尖保持清醒,按照书中所言,尽量模仿着莹夫人,在那气势十足的身影上留下‘恩爱’痕迹。
这点疼于纪忱江而言确实挠痒痒似的,他也没再出声,只闭目沉思,刺痛又消下去了,在这小女娘不要命怼他的时候。
草草挥舞几下,傅绫罗感觉差不多,莹夫人大概也没大胆到在王上身上留下什么牙印儿。
“我叫人进来伺候您更衣。”傅绫罗说完就走,快得跟身后有狗撵似的。
纪忱江淡淡看了眼她的背影,丝毫没有拦的意思。
时日还长着呢,他不是傅绫罗那般急性子,且需要别人来助他验证些事情。
翌日一大早,整个王府都炸了锅。
莹夫人娇弱无力被武婢用步辇抬了回去,还未到后院,就接到了前院的赏赐。
她那副承宠过度,脖颈上还痕迹斑斑的模样,看红了后宅夫人们的眼。
其中以菁夫人和廖夫人为最,廖夫人当场就落了泪,失落回了自己院子。
宁音送赏赐还没走,就听到菁夫人院子里摔打的声音,乐得她熬了大半宿的憔悴都褪下去不少。
前头勤政轩内,五日一次的小朝上,有靠得近的臣子发现,他们家王上的下巴有被女子挠过的痕迹。
负责教导定江王文治武功的王府太尉祁杨,当场就落了泪。
他是跟着老定江王一起打仗的好兄弟,在老定江王薨了后,忠心耿耿,操心定江王比操心自家儿孙都多。
眼看着定江王二十二了还没个子嗣,多少夜晚他都急得辗转难眠。
现在他边流泪边在心底直呼挠得好,只要定江一脉有后继希望,祁杨就是立时死在敌人刀下都不遗憾了。
探子们虽将信将疑,可不近女色的定江王突然临幸了夫人,他们也不能不往外传信。
一时间,夏日烈阳暂时压住的平静浑水,又一次暗流涌动。
傅绫罗值完夜,没吃东西就睡下了,醒过来时,外头太阳都已经老高。
宁音伺候她起身,“娘子,祝阿孃说最近雨多,湿气太重,庄子上送了鲜李来,甜得很,叫您吃着祛祛湿气。”
傅绫罗身上没力气,恹恹靠在宁音身上,“回头你帮我去趟后院,新蜜也该出了,杨媪着人送来后,你去给祝阿孃送一些。”
宁音脆声应下,伺候傅绫罗穿衣的时候,发现她右手腕一圈红,隐隐肿了起来。
她赶紧扶傅绫罗坐在一旁软垫上,“娘子,这是怎么弄的?您皮子娇气,稍不注意就要肿起来,昨晚怎么不告诉我啊。”
傅绫罗浑不在意撑着脑袋靠在扶手上,“我忘了。”
宁音拿出消肿的药膏,想要给她涂上,小声问,“是王上?”
药膏子一打开,自带清幽的兰花香气,傅绫罗摆摆手,“不用上药了,也不算疼,过几日就好了。”
“那怎么行,叫祝阿孃知道要骂人的,你不怕,我怕。”宁音干脆利落拒绝,还是要给傅绫罗涂药。
傅绫罗轻叹了口气,再次软声拒绝,“王上不喜香气,说不准什么时候要去前头伺候,涂了要惹王上生气。”
“那我伺候娘子用膳。”宁音动作顿了下,咽下叹息道。
这怎么刚收拾完傅家,压下了夫人们,又摊上会动手的主君啊!
怎就不能顺遂些呢?宁音心想,等下次去寺庙的时候,她定要跟菩萨多求几个平安符。
“我不饿。”傅绫罗摇摇头趴在矮几上,怔怔看向窗外,“宁音你说,我不立女户,来伺候王上,是不是又错了?”
寅时乔安才期期艾艾出现在寝院,没再给傅绫罗脸色看。
傅绫罗回来休息时,天还是黑的,她却怎么都睡不着,脑海中全是昨晚在净房里,定江王逼人的气势和喜怒不定的吓人。
其实她的胆子算不上大,有阿爹疼,阿娘宠的时候,她怕疼,怕虫子,怕许多东西。
等到阿爹阿娘没了以后,她只想抛弃自己身上所有的柔弱,成为阿爹那样的人。
可在王上身边的每一刻,她都能清晰认知到自己的弱小,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带着杂乱的思绪,天光放亮时她才隐约浅眠过去,这会子起来,脑袋还隐隐约约作痛。
宁音轻叹了口气,放下药膏,抱住傅绫罗替她揉按穴位,“对错有那么重要吗?立了女户说不定烦心事更多,咱们活得好好的,看那些恶人痛不欲生,痛快了,比什么都强。”
傅绫罗歪着脑袋想,也对,她还不如宁音活得通透。
她强起精神坐起身,拍拍脸颊,“你叫人跟祝阿孃传话,侍寝的夫人,先紧着跟莹夫人交好的夫人们来,不止要盯紧菁夫人身边,廖夫人那里也别放松。”
宁音点头,问:“您怀疑害您的是廖夫人?”
傅绫罗摇头,“没有证据不能妄言,但她们都来自京……”
“傅长御,王上请您去书房伺候。”外头武婢的禀报,打断了傅绫罗的话。
傅绫罗下意识攥了攥手指,扯到手腕,一阵阵酸疼,连带着脑仁儿又开始鼓痛。
她拧着柳眉起身,吩咐宁音:“你去找喆阿兄,请他派暗卫去盯,我总觉得那位廖夫人不对劲。”
廖夫人看她的时候,目光里没有嫉恨,是更深沉的情绪。
等傅绫罗慢吞吞行至书房,乔安难得在门口候着。
“傅长御来了?傅长御里面请。”乔安咧嘴冲傅绫罗笑。
“你还没用午膳吧?我去叫人准备,待会儿我伺候王上用膳,你先吃,别饿着。”
傅绫罗忍着头疼,抬眼看着乔安失笑,“乔阿兄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你可别吓唬我,长御之职应该不包括驱鬼。”
乔安:“……”要驱也是驱你这个能‘临幸’夫人的女娘。
他轻哼,“我就是谢谢你昨日替我伺候王上沐浴,天一热我这身子不大好,以后少不得得多劳烦傅长御。”
傅绫罗心底一沉,扭头看乔安,浅笑道:“我笨手笨脚,昨晚还惹了王上生气,若乔阿兄身子不好,不如请明阿兄再安排个长随过来换值,你说呢?”
乔安被噎得说不出话,书房里传来纪忱江惫懒的声音:“进来。”
傅绫罗偷偷吸了吸气,在乔安的瞪视中,带着上战场的心,脚步沉重进了书房。
“绫罗见过王上。”傅绫罗依然离纪忱江远远的,柔婉跪坐在地。
纪忱江放下棋谱,扫了眼她轻拽衣袖的手,“起来说话。”
傅绫罗低着头不动,“王上见谅,绫罗从昨日傍晚到现在水米未进,求王上准我坐着说话。”
纪忱江挑眉,从昨晚伸爪子开始,她就有点莫名的破罐子破摔架势,这又哪儿来的脾气?
也就是他年纪长一些,不跟这小女娘计较罢了。
“要我伺候你用膳?”纪忱江凉凉敲打她,“还是你仗着有功,忘了阿孃的叮嘱?”
他就不信阿孃不叮嘱傅绫罗,在他面前伺候,别跟个刺猬一样。
傅绫罗头越来越疼,人就更温吞些,她慢慢伏身下去,“绫罗不敢,着实是体力不支,正想跟王上请示,可否安排夫人们三日一次侍寝?”
纪忱江没答她,起身慢步至她面前,深邃的眸子定定看着她乌黑的发心,熟悉的刺痛如约而至。
他也不甚在意,蹲在傅绫罗身前,用那双令人胆寒的眸子与傅绫罗对视。
傅绫罗没睡好,白皙娇嫩的皮肤下透出浅浅青痕,令得她似被人欺负了一般,平添几分柔弱。
纪忱江目光下垂,落到她没遮全的红肿手腕,声音不自觉温和下来,“没涂药?”
傅绫罗偷偷膝行后退一些,手直接藏起来,“也没什么大碍,过几日自己就好了。”
纪忱江沉默片刻,他不会跟人道歉,想了想,扶着她胳膊将人提起来。
“王上?”傅绫罗再有气无力也被吓出力气来了,她起身赶紧后退几步。
纪忱江不勉强她,他身上疼得想吐。
转身懒洋洋坐下,他靠着矮几淡笑,“怕我?”
傅绫罗刚才几乎是被拎起来的,心窝子还跳得厉害,思忖着小心回答:“王上乃是南地百姓的守护神,杀敌无数,威风赫赫,令得南疆不敢进犯,身为您的子民,敬畏王上,自是应当的。”
纪忱江扳指在矮几轻扣几下,半垂着眸子打量傅绫罗。
她刚进门时,巴掌大的小脸儿雪白,她自己没发现,即便是唇角微微弯起,娇嫩的眉心却微蹙,整个人霜打的茄子一般。
目光扫过傅绫罗几乎一巴掌就能掐过来的纤细腰肢,嗯,还是碰一下就要折的茄子。
刚才扶她时,手里轻飘飘的,他都没敢用力气。
这小女娘又被吓到,脸儿倒是红润了点,身上也没了那股子恹恹的气息。
今日她没什么心思张牙舞爪气他,他这刺痛便跟过去一样。
纪忱江蓦地有些想笑,难不成他们纪家还出了个贱骨头,他这病,能被气好?
傅绫罗叫他盯得想逃跑,那并不算灼热的犀利目光落到她身上,让她有点明白了啥叫针扎。
傅绫罗实在忍不住,小声道:“王上,若是无事……”
“你的令牌和官服都做好了,回头让卫明给你送过去。”纪忱江打断她的话。
他随手拿起棋谱,不再看傅绫罗,也叫她稍微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刚松到一半,纪忱江又开口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威风赫赫,只要你差事办得好,我不会跟你一个小女娘计较,往后不必怕我。”
“若不信,你大可去问阿孃,比起你这性子,我算是温和的。”他轻哼着笑道,“放心在我身边伺候,亏待不了你。”
这是傅绫罗第一次见他不带冷意的笑容,那眉眼舒缓,薄唇轻勾的模样,很有几分温润公子的如玉气质。
但傅绫罗完全没心思欣赏,前头那口气还滞在胸口,隐隐作痛,让她特别想扪心问君——您到底何时瞎的?
天越来越热, 引得夏蝉嘶鸣,似号角一般,吹响了王府热闹的乐章。
后宅被拘在院子里抄写经书的夫人们, 突然有了心思逛花园,串门子, 脸上不再是百无聊赖的厌倦姿态, 一个个花枝招展往西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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