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开出六十两银子的高价在乡下找人,竟然是这样一户人家。
梅童生道:“要不是这样,怎么肯出这么多聘礼娶个乡下丫头。名声臭点就臭些,以后还不知如何,有上这样一门亲戚不是坏事。洪老爷都年过半百,就算生出‘孙子’来,养成还得十几年,到时候咱们是正经舅家,彼此也好帮扶。”
洪家名声不好听,可架不住银子多,又是几辈子单传没有堂亲的,等到梅朵生下一儿半女,他们梅家就有了说话的余地。说不得洪家偌大家产,都能改姓成了梅。
梅秀才仔细一想,这亲戚确实是一条后路,只是桂家那边到底难缠,便道:“不知那小儿底线,到底让人不放心。如今贸贸然咱们家与他对上了,实在没必要,且等等杜家那边。岳父可不是心眼大的,就凭着便宜岳母曾嫁过桂家,也容不得桂家再起来……”
这一晚的木家村,在梅家父子与桂家小子的各种“八卦”中静寂。
桂二爷爷家,随着桂春从老宅回来,则是带来个晴天霹雳。
“爷,奶,娘,我想要娶梅表妹。”桂春将几位长辈请到一块,一本正经的说道。
“你这混蛋玩意儿,撞客了?这是什么混账话?”杨氏顾不得让公公婆婆先开口,已经怒得不行:“你要娶梅朵?那是你未过门的兄弟媳妇,你怎么敢提?说,是不是她勾搭你,让你鬼迷心窍?”
青年守寡,两个儿子都是杨氏的命根子,并不曾偏向哪个。
之前桂春婚事谈不成时,杨氏心中也嘀咕过,要是将梅朵订给大儿子就好了。大儿子木讷老实,在乡下务农,又是长子要奉养三位老人,家里负担太重,说亲才这样困难;小儿子伶俐,又在镇上酒楼学厨,以后有一技之长,并不难说亲。可是杨氏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既是之前订下的,就没有换人的道理。
自己的儿子是好的,出了这等事,杨氏少不得迁怒道梅朵身上。
真要兄弟两个抢一个媳妇,兄弟反目,那杨氏能生吃了梅朵。
梅二奶奶不乐意了,呵斥杨氏道:“骂什么骂,什么话都胡咧咧!咱们春儿是什么性子你这当娘的还不晓得?就是梅丫头,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提起这话,春儿你好好说。”后一句,是对桂春说的。
按照桂春的本意,原本要对家里长辈实话实话,可是被桂重阳给否了。如今梅家人上门闹,正好是一个与二房长辈提及婚事的好契机,桂重阳便催促他快点行事。
相处两天,桂重阳也看出来,梅朵是个不错的姑娘,勤快、有眼色,话不多可心里是个有数的。虽然没有嫁妆,可长相清秀,会绣花,又识字,都是梅朵的长处。
要是真说起来,桂春除了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没有什么配得上梅朵的。可谁让桂春是堂兄,要娶的是以后的二房长嫂。桂重阳自己年岁还小,娶亲总要还有几年,年轻一代的女眷就要看二房。
梅朵知根知底,又没有亲戚拖累,正是好的长嫂人选。
桂春为难道:“是表姑的意思,让我回来与爷奶提。梅家今天上门了,怕是惦记了梅表妹的亲事。为了以除后患,表姑希望表妹早日嫁进去。”
几位老人都沉默了。
梅童生的贪婪是他们都见过的,早在十几年前,两家就彻底反目。
桂二爷爷的姑娘梅大姑,之前嫁的就是梅童生家的次子,也就是现在的梅秀才。当年“九丁之难”,梅童生死了长子,到桂家闹了一场,回去就让儿子以“无子”为由写了休书,休了才进门不到一年的梅大姑,随后半月之内娶了杜家的二闺女,
梅大姑新婚被抛弃,恨死了堂弟桂远,也迁怒了父母兄弟,回来寻死觅活。桂二奶奶实在没法子,求了镇上娘家,将梅大姑嫁回娘家耿家,却依旧没有平息梅大姑的怒火。梅大姑不仅自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还挑唆着耿与桂家断了往来。要不是有这个前情,桂家二房也不会在桂春落水重病后求借无门,只能忍痛允了小儿子出赘。
儿女都是债,当年的事梅大姑固然不懂事,可梅家人也太欺负人。
梅朵从二岁半就来了桂家,养成这么大容易吗?作甚要便宜了梅家那黑心肝?
桂二奶奶咬牙,好半响说不出话。
杨氏看了看公婆,又看了眼儿子,小声道:“要不明儿传话给秋儿,让他回来一趟。”
桂春闻言,脸色一白。
桂二奶奶瞪了杨氏一眼道:“听风就是雨,这才提了一个话音,折腾秋儿做什么?”
“小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同样是孙子,第一个到底不同。桂二奶奶见了桂春的反应,心疼的不行,却没有怀疑私情什么的,只当大孙子担心自己的亲事。
梅氏的提议,也不无道理。
长幼有序,没有哥哥不娶亲弟弟先娶亲的,就算是有内情,可外人不晓得,少不得要猜测老大的人品与身体是不是不妥当,到时候桂春想要说亲就更难了,说不定就要成老光棍。可是等着桂春说亲,再安排梅朵出门子,眼下又顾不上。
想起大孙子做好两年都没穿上身的那身新衣裳,桂二奶奶的心偏了,推了推旁边沉默不动的桂二爷爷道:“老头子,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说?这朵丫头二岁年就进了桂家,可不能白养了一场,便宜了那黑心肝的老杀贼!”
桂二爷爷想了想,直接拍板道:“虽说情有可原,可不能直接做孩子的主。秋儿不小了,叫他回来再商量。他是个懂事的,好好与他说,会分得清轻重。”
老两口话里话外,竟是赞同梅氏的“提议”。
桂春在旁听了,暗暗松了一口气,虽有些内疚在亲人面前说谎,可见了杨氏的反应,也信了桂重阳的话,不敢在长辈面前表现出半点私情来,以防止他们迁怒梅朵。
一夜无话。
次日,进城去叫弟弟回来的桂春,专门从老宅经过,将昨晚的“战况”汇报给桂重阳。
这几位长辈的反应,都在桂重阳的意料之中。
“要是秋二哥不肯点头,春大哥怎么办?”虽说疏不间亲,可有些话还得想在头里,桂重阳问道。
桂春想了两天,自然也想到这个可能,却是没有犹豫:“都是我对不起他,要是当年直接站出来,也不会闹成这样,可我也不会让。”
不过是两日功夫,憨厚少年身上就多了几分担当。
桂重阳想要成全桂春、梅朵,可也没有挑唆他们兄弟反目的意思,道:“秋二哥还年轻,就算恼了怒了也是一时,你也要体谅。有些话外人说的,春大哥却不好说。还是按照我昨天说的,只说是姑姑的意思,勿要说别的。算了,还是我随你一道过去,要不我不放心。”
桂春木讷,嘴上不伶俐,这话题又太敏感,兄弟两个别再打起来。桂重阳想了想,还是自己出面最妥当。
桂春却不肯走,闷声道:“那是我亲兄弟!”
桂重阳惊讶,就听桂春接着道:“我与朵儿的事,能瞒着爷爷、奶奶与我娘,可不能瞒着小二。”
桂重阳皱眉道:“那要是秋二哥恼了闹起来怎么办?有时候说谎并不是坏心,是为了免得节外生枝。”按照“老爸”说的,这是“善意的谎言”。
桂春更着脖子,依旧坚持道:“那也不能瞒着小二,不待那样欺负人的,我是他亲哥哥,有什么话不能实说的。”
眼见桂春固执,桂重阳也恼了。
梅家虎视眈眈,这是能赌兄弟情义的时候吗?
第22章 再上西集镇
从木家村往西集镇的官道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行渐远。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还在桂家老宅门口对峙的桂春、桂重阳两兄弟。
桂春看了眼旁边大踏步跟着的小堂弟,神色有些忐忑。桂重阳心里恼桂春的固执,可还是不放心的跟来,小脸发黑。
桂春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知晓小堂弟的提议是好心,少不得带了几分讨好道:“今天逢十,镇上有大集,有家卖冰粉的,十里八乡都有名,咱们中午去吃。”
桂重阳带了几分好奇:“凉粉?什么样的?”
眼看就要六月,天热的烦躁,这凉粉听着就叫人口齿生津。
桂春摸了摸后脑勺,憨笑两声:“我只听人说过,没吃过。”
这一问一答之间,堂兄弟两个化解了早上的冷淡,桂重阳兴致勃勃道:“大集是什么样的?人多吗?都卖什么?”
桂春道:“咋不多?三五七十集,三五七小集,半天,逢十是大集,一整天,十里八村都要进镇子买东西,沿着码头边,买卖摊子能排出来二里地远。什么都有卖,但凡想要买的东西,差不多都能在集上找得到。”
“码头边上,不是一排铺子?那不会影响他们生意?”桂重阳在码头下的船,自然记得那边一代的分布,想了想道。
“赶集人多了,边上铺子生意也比平日好,各铺子掌柜只有高兴的。小二他们的饭馆,就在那一片。”
两人说说笑笑,倒是比昨天走得快。不过桂春记得桂重阳身体不好的事,走到小一半路,遇到大十字路口就不肯再走,留下等车。
依旧是拦下其他村子里顺路车,一人三文钱,桂春抢先付了,对桂重阳道:“早上出来,奶给了我十个钱。”
一个钱是一文,就是十文,眼下就用去了六文。
桂重阳仔细留心桂春神色,虽然掏钱的时候脸上压不住心疼,却是没有装模作样的意思,是实心实意要出钱。
桂重阳犹豫了一下,道:“那剩下四个钱,还够吃凉粉吗?”
桂春憨笑道:“凉粉三文钱一碗,足够了。”说到这里,拍了拍肩上褡裢:“你吃,我带了饼子。”
桂重阳听了心里暖暖的,这就是亲人吗?没有算计,口袋里有十文钱,都会大方的舍得给自己坐车给自己买吃的?自己的防心,是不是太重了?有点羞愧怎么办?
不过想着桂家两处破房子,一屋子老弱,桂重阳又直了直身板。总要有个人用脑子,都像桂春这样实在那桂家只能喝西北风去。
今天出来的早,又没有耽搁,巳初(上午九点)就到了西集镇。
两人下了马车,去找桂秋。
路上,桂春介绍起那边:“是五叔托人寻的地方,要学徒五年,今年已经是第二年,叫‘香满园’,做午饭与晚饭两顿营生,现在应该是备菜,说话正便宜。就在码头边上,离大集不远。咱们见了小二后,正好去逛大集。”
这手艺传承,向来怕的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西集镇不小,可多一个同行也是抢饭碗。这种对外招学徒的铺子,寻常多半是想要招个免费杂工。不过既是有江五的人情,那就另外说了。
说话的功夫,两人到了地方。
看到“香满园”的幌子,桂重阳眨了眨眼睛,这就是饭店?不过两间又小又矮的门脸房,门口摆着七八张桌子,已经坐了一半的人,旁边有个十五、六的小伙计背对着大家,端着几碗面,四下里上面招待。旁边搭着一个露天灶台,有个黑胖的少女守着灶台煮面。
不是不供应早饭吗?桂重阳看了看的开着的饭馆大门,又回过头去看那个小伙计。
那小伙计已经转过身,看到旁边站了两人,以为是新客,过来招呼。
待看到桂春的脸那小伙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哥,你来了?是来赶集,家里缺什么?“
人还没走到跟前,已经一连串问出来,看着就是个性子爽朗的。
正是桂秋,比桂春矮一拳头,或许是在饭馆学徒比家里吃的有油水,同单薄的桂春比起来敦实不少。
桂春忙摇头,担心道:“不是赶集,家里不缺什么?你们饭馆不是只做午市、晚市?怎么又卖起早饭?这一天到晚,如何熬得住?”
码头这边的生意,晚上也有装船卸货的,所以饭馆很晚才关门。又要准备早点摊子的话,就要半夜起了,之前老板没有经营早点就是因为太熬人。
桂秋听了,脸上笑容更胜:“是我劝师傅支摊子的,也不天天开,就逢集这几日,白错过可惜了了。”说着,四下里瞄了眼,从怀里掏出半串钱,递给桂春手中:“快收好,这是三十串钱,前几次集的,每次师傅给我十个钱呢。”
桂春不接:“怎么能收这个?”
桂秋是来做学徒,并不是杂工,不仅没有工钱,逢年过节还要往师傅处送孝敬。这也都是规矩,毕竟是一门傍身手艺,学到了就是一辈子的营生。
桂秋笑嘻嘻道:“这是师傅非要给的,让我存着当零花儿,我也没有什么买的,拿回去让咱奶收着。”
桂春这才握紧了钱,集市人多眼杂,不好在外边拿钱说事。
桂重阳在旁边听着这兄弟两个说话,眼角却不时扫向灶台边的少女。
那黑胖少女手中依旧在煮面,可眼神不时往桂秋这边看,煮好好了手中的面,立刻迫不及待扬声招呼道:“秋二哥,面得了!”
桂秋应了一声,拉着桂春到旁边一张空桌坐了,又招呼桂重阳:“小哥要吃面?找空桌子先坐着。”压根没有反应出来两人是一道来的,顾不得两人回复,就急匆匆转身回去给客人上面。
待将几碗煮好的面条都上了,桂春才又转过来,看到桂春与桂重阳说话,不似生人,才疑惑道:“这小哥竟是随大哥来的?瞧着倒是面生。”
桂春正要介绍,那黑胖少女已经跟了过来:“秋二哥,这两位是?”
实在是桂春、桂秋一母同胞,除了高矮胖瘦,相貌有几分相似,相熟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两人有关系来。
村里的闺女就没有大方的,桂春站起来,带了几分拘谨。桂重阳不好继续坐着,跟着起身,看着那黑胖少女却是眼神烁烁。
第23章 一切正可好
“这是我大哥……大哥,这是我师父家的丁香妹子,这位小哥是……”亲人来了,桂秋带了几分兴奋两下介绍着,看到桂重阳的时候有些迟疑。
黑胖少女看着眼前的半大孩子,有些好奇。实在是桂重阳的气度如同镇上读书人家的小少爷,即便周身没有绫罗绸缎,可小脸白嫩,身上又是长衫,不带半点村气。
桂秋与黑胖少女都望向桂春,等着他介绍。
“这是堂弟重阳,才从南边回来的,比你小四岁,四堂叔家的。”桂春老实道。
“四叔?”桂秋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瞪大眼睛:“那个四叔,大爷爷家的?”
桂春点点头,桂重阳已经开始叫人:“秋二哥,周姐姐。”
桂秋的师傅姓周,桂重阳不好直接称呼少女闺名,便以姓称之。桂春在旁,也顺着桂重阳的称呼道:“周家妹子,我们赶集,过来寻桂秋说几句话,你先去忙。”
周丁香应了一声,道:“桂大哥、桂小弟你们坐下说话,我先回灶上去了。”说话的功夫,已经是风风火火的走了。
兄弟三个坐下,桂秋盯着桂重阳上上下下看看好几遍。
当年“九丁之变”时,桂秋还不记事,所以对于那个罪魁祸首的族叔并没有太大怨憎,只是打小听着爷奶诅骂,也没有什么好印象罢了。
“四叔也回来了?奶说没什么?”桂秋好奇的反而是家里众人的反应:“小堂弟都这大了?那边的四婶也跟着回来了,那表姑怎么办?”
血脉天伦,没有不认的道理,可一顿棒子应该是免不了的吧?
这小堂弟看着就与自家不是一路人,四叔发达了?是衣锦还乡,还是其他缘故?小堂弟身上带了孝?生母的?回来的到底是活人还是灵柩?四叔是不是借着丧妻的机会想要“叶落归根”?当年四叔偷银子离家出走时,比自己还小,才十五,还没成丁,今年也快三十了。
桂秋心里有各种疑问,只是碍于桂重阳在,不好直接相问,便转弯抹角的发问。
“四叔……去年没了,四婶在重阳小时候就没了。奶没说什么,表姑高兴长房有香火,说以后要供重阳读书。”桂春道。
桂秋听着,眼神发亮,道:“重阳会读书,读的怎么样?能不能考中童生?”后一句已经迫不及待直接问桂重阳。
桂重阳一直在留神桂秋的反应,桂家因桂远过了十几年苦日子,难道他就不记仇、不迁怒?怎么是毫无疑惑,直接就接受的意思?
满心疑惑,桂重阳还是带了几分谦虚道:“后年或可下场一试。”
童试分三场,县试、府试年年有,院试三年两考。过了府试是童生,过了院试是秀才。
今年是永乐二十年,明年永乐二十一年是乡试之年,没有院试;后年桂重阳出孝,又是有院试之年,要是顺当的话一年下来一个秀才就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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