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儿子,杜村长再大的心火也散了,立时道:“天热了,也不知道七郎在学上好不好,让六娘再收拾两身针线给七郎。”
李氏应了,暗中看杜村长神色,眼见他不将桂家放在心上,一时不知该轻松还是该担忧,纠结不已。
不怪李氏忌惮桂家,谁让她改嫁前是桂家媳。
当年的“九丁之难”,村人骂的是桂远,李氏死了丈夫与兄弟,当初与他们一样,恨死了自己照看大的小叔子;可是被父母强行改嫁到杜家,知晓了些当年隐情,李氏便明白了,这其中有杜家的手脚。
旁人或许会想不到什么,可桂家人这些年还没反应过来?还有李氏的娘家,趁乱霸占了桂家新宅,如今一家三代可还是住的悠哉。
对于“西桂”上下,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个资质出色的还做了赘婿,因此之前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可回来个小的,又是读书人装扮,谁晓得会不会一飞冲天出头,到时候要是报复,杜家李家首当其冲。
乡下人家,对于读书人有种天然的敬畏。
自己儿子已经十三岁,读书资质寻常,以后多半继承杜村长之位做个富家翁,李氏可不愿意自己儿子的人生节外生枝。
桂家老宅,箱子早已经卸下,桂重阳数了铜钱出来,打发了雇佣的马车回去。这边刚拆了几口箱子,桂二奶奶扶着桂二爷爷来了。
老两口看着江五爷,都红了眼圈。
江五爷见状,忙迎了上去:“爹,娘,你们怎么过来了?”
桂二爷爷不肯说软话,板着脸道:“听说重阳行李到了,我们过来看看”
桂二奶奶却是拉着儿子胳膊:“淑贤肚子还没动静?”
江五爷的处境艰难,最根本的原由是因为夫妻两个没有生子,即便江老爷心知肚明原由多半是自己孱弱的女儿身上,可到底人有远近之分,心里防着江五爷,怕自己百年以后他不能善待江氏,另娶他人。
桂二奶奶为儿子委屈的不行,却也知晓这不是他们能跟着添乱的。儿子已经在江家入籍,已经是江家人,不是桂家人。就是自己那个儿媳妇,桂家上下也念着她的好,要不然当年她点头选了江五爷,给了桂家三十两银子,桂春压根就熬不过去,这家怕是早散了。
江五爷扶了桂二奶奶道:“娘不用惦记,贤姐身体渐好了,总会有动静的。”
桂二奶奶使劲点头,心里却明白,指望病怏怏的江淑贤没有什么添丁希望。老太太固然有所不满,可也做不出恶毒诅咒江氏早日病故之事,如今只能盼着神佛保佑。
桂重阳看着眼前一家三口,隐隐的有些羡慕。骨肉分离,也只是分离,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再聚机会;亲人死别,却是没有再见之日。
另一边,梅氏帮桂重阳整理已经开封的几口箱子。她也算是出身书香,算是个识货的,自是发现装书的箱子里面不是寻常童子开蒙的三百千,还有几本《四书集注》,还有那旁边字迹尚新的批注,使得梅氏的手跟着颤抖:“重阳,这都是你的书?”
桂重阳看了眼,道:“是侄儿用过的。”
江五爷听到两人说话,望了过来,看到书名眼睛一亮,忙过来:“表姐,让我看看。”
当初梅氏进门时,江五爷还没有出赘,并不赞同表姐这种“守寡”方式,因此一直没有改口。
梅氏将书递了过来,江五爷仔细翻了,越看神色越凝重,迟疑道:“重阳在南京,可是拜了名师?”
桂重阳摇头道:“是那边的邻居给开蒙,后随着读了几年书,并不曾特意拜师。”
读书人重视师生关系,却是默认蒙师只能算是半师,并不算是正式的师门。
江五爷感叹道:“都说江南文风鼎盛,我还不信,没想到一乡下蒙师都有这都有这般见解。”
桂重阳含笑不语,显然江五爷误会了,以为桂重阳的学问见识既没有专门的老师,那就是从蒙师那里学的,却是没有想到桂远身上。
桂重阳想过为“老爸”作书立传,将从他那里学习的知识传承下去,可并不是现在。
“五叔,我爹生病前,也说叫人应童试的,预备了不少书籍。如今我守孝,暂时也用不上,要不五叔拿去先用?”桂重阳道。
现在已经是五月,县试是每年二月、府试是每年四月,江五爷想要下场,还有七个月的时间准备。
江五爷也不客气,道:“我手上倒是正缺这些,这次先不拿回去了,下次再来取。”
桂重阳听了,知晓他这是有了搬出江家的决断,暗暗欢喜,道:“侄儿手上有五十两银子,可以买个小铺子,要是五叔要用,也莫要外道先拿去使。”
赘婿归宗,分为两种,一种是官府判夫妻双方“义绝”,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一种就是私下商定,改入赘为娶亲,少不得男方要偿还“聘金”,还要再给女方一笔“彩礼”。
以江五爷的人品,即便再江家再受委屈,既有江氏在,也不会走上官判,剩下的就只能是私下商定,到时候少不了银子。
第17章 谢谢您受累
江五爷定定的看着桂重阳,刚才带回来的箱子拆封了几口,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书籍,要是剩下的也如此,那桂重阳带回的金银细软有限,如今却是毫不吝啬的外借,并且是欢欢喜喜真心实意的主动外借,这个侄儿是不是有点缺心眼?
江五爷不仅不感动,反而添了几分烦恼,皱眉道:“那银子是给你置产用的,哪里能轻动?你也莫要老挂在嘴上,一点防心都没有。读书是好事,可也不能不知晓人情世故,财帛动人心,以后莫要大大咧咧给自己招灾!”
桂重阳敬重江五爷人品,才满心亲近,不想换来一番训斥。桂重阳既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新奇,老老实实听了,并不辩解。
桂二爷爷在旁点头不已,这个侄孙子看着是个伶俐的,可行事不靠谱。这也就是家里这几口人,没有外人,否则定时一骗一个准。又由此想起桂重阳之父桂远,那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当年偷银出走是不是受了外人蛊惑?昨晚还恨得牙根痒痒的,现在又剩下怜惜。
桂二奶奶却是听出些别的来,顾不得去理会桂重阳是真实在还是假热络,拉着江五爷到一边,小声问道:“可是银钱不凑手?遇到什么难处了,需要用多少钱?”
江五爷忙道:“没事,重阳就那么一说。”
桂二奶奶不信,从大襟里掏出一串钱来,非要塞江五爷手中:“老婆子也帮不了你什么,身边只攒下这点。要是真用钱,你一定别瞒着,家里没有可以先去你姐姐那里借。”
桂二奶奶除了两个儿子,还有个女儿,嫁回到镇上娘家。
江五爷推不得,只能接了钱,点头应道:“若要用钱,肯定不瞒着。”
桂二奶奶这才放下心。
天色渐黑,梅氏要张罗晚饭,江五爷没有跟家里说,不好再外过夜,作别亲人,回镇上去了。
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老两口站在门口,看不到江家的马车了,立时就没了精神,摆摆手拒绝了梅氏留饭的话,搀扶着回家去了。
桂二爷爷夫妇离开,桂春却是被梅氏硬留下了,没有跟着忙了一天还不管饭的道理。
今日做的是芝麻酱凉面,通州这边的习俗是“上车饺子下车面”,送行时吃饺子,接风洗尘则是吃面。
昨日桂二爷爷家众长辈还当桂重阳是外客,特意做的炒菜,梅氏这里却是将他当家人的待遇。
桌子就摆在院子里,上面摆着几碗凉面。
桂重阳还不知通州这边习俗,只觉得天热吃冷面刚好爽口,虽是素食,却是芝麻酱的香味扑鼻而来,加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焯好的绿豆芽,吃的十分清爽。
桂春虽有些拘谨,到底折腾了一天,肚子里也饿得慌,加上看到梅朵之前在厨房切面,知晓是她亲手所做,用起来更是香甜,直接用了两碗。要不是白面精贵,不好多吃,再来两碗桂春也吃得下。
梅氏看着眼前几个小儿女,嘴角含笑。
桂重阳带回来的十二口箱子,除了一箱子铺盖、一箱子衣服之外日用之外,剩下十箱子都是各色书籍。其他人不稀罕这些,梅氏却晓得诗书传家的好处。
不说别人,就是梅家那边,祖上也是土里刨食儿的农民,饥荒年随着同乡做流民才落户通州。当年梅氏祖父因不识字被人糊弄,随后就发狠让儿子们识字,供出了梅老爹与梅童生兄弟两个,等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子孙都是打小就开蒙读书,等到出来一个秀才,也算是换了门楣。
桂家衰败了十几年不怕,只要子孙有奔头,日子总能过起来。梅氏想到这里,望向桂重阳的目光充满期待。
“真是没有规矩,这般男女不忌成何体统?”这时,就听到门口有人阴阳怪气道。
众人都望向门口,就见门口站着相貌相似的两人,一人五十多岁,留着山羊胡,身上穿着长衫;一个三十来岁,也是儒生装扮。
梅氏皱眉,站起身来:“二叔,二哥。”
来人是梅童生与其子梅青柏,亲生父子,自然相貌相似。两人一个是童生,一个是秀才,身上气度自不似寻常村民。
两人不用人请,自己推门踱步进了院子。
看着角落里的鸡鸭,还有饭桌下蹲着的白猫,梅童生满脸嫌弃。
梅氏既起身,几个小的自然也跟着起身。
桂春想起桂重阳昨日的话,望向梅氏父子满眼戒备;梅朵显然也想到这个,身子绷得直直的,脸色有些苍白;只有桂重阳,早就防着梅家,见不惯梅童生“反客为主”模样,对梅氏道:“姑姑,这是哪家的客?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村里有村里的规矩,平日里串门子什么的都要避开饭点儿,毕竟谁家也不宽裕。只有讨饭吃的,才会饭点上门。
桂重阳虽还不知乡下规矩,可这一句话也是落了梅家父子的脸,像是指着他们两个说是乞丐了。
梅童生撂下脸,对梅氏道:“你也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怎么入了桂家十来年就没了规矩?这男男女女的,坐的一块堆儿忒不像话!早年怜你一个人孤苦无依,让你侄女过来给你解闷,如今朵儿大了,桂家又回来人,到底是外男,当避讳些,今日我来带朵儿回去!”
梅氏脸色发白,没有应声,而是望向桂重阳。
桂春与梅朵也都望向桂重阳,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桂重阳含笑道:“原来是亲家二老爷,就是二老爷今日不过来,晚辈明日也要登门呢。姑姑是桂家人,梅表姐却是姓梅的,自没有一直住在桂家的道理。”
从桂家老姑奶奶(梅氏之母)算,桂重阳这声“亲家老爷”倒是没叫错。
梅童生倨傲道:“看你也知书识字,正是这个道理。”
桂春不由愣住,梅朵也眼圈发红,梅氏也有些站不稳,实没想到桂重阳会是这样说。
这时,就听桂重阳接着道:“当年姑祖母、姑祖父先后谢世,只剩下姑姑与表姐二人,家里庶出劳烦了亲家二老爷十几年,如今正好当算一算。”
梅童生听着不对劲,道:“算什么?”
桂重阳道:“自然当算姑姑与梅表姐怎么分产,就算是亲姑侄,也当明算账。听说姑祖母家有房五间,田十亩。这些年也多劳亲家二老爷受累照看,姑姑说了拿出地里二分之一的收成答谢亲家二老爷……”
桂重阳的算法,是要清算梅家长房被梅童生“托管”的家产。
梅童生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实在是荒谬,《宋律》是提过“户绝,财产尽均给在室女与归宗女”,可现在是大明朝,用的是《大明律》,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果无同宗应继着,所生亲女承分”,梅家还没有死绝,他是梅大的亲弟弟,正是该继承长兄家产,哪里像这小子说的,长房家产要归梅氏姑侄。
“小儿无赖,莫要浑说!”梅童生冷哼道。
桂重阳眨了眨眼道:“咦?莫非我记错了,姑祖母家不是户绝,名下是有嗣子或嗣孙?”
梅童生哑然,按照规矩同宗男丁继的不仅仅是家产,主要是香火供奉,是因继承香火才比在室女更有继承权。
所谓“户绝”,就是户籍上没有男丁了,乡下人俗称的“绝户头”。梅家早就分家,梅大死了儿子后,老两口受不住先后离去,也是因为独子死了,血脉断绝,失去人生希望,成了“绝户头”,才郁郁而终。
梅童生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死于“九丁之难”,只有一个次子,怎么肯过继给死去的哥哥,就是名义上入籍也不行;就是有个长子留下的长孙,读书资质出众,说不得就是阖家的指望,他也舍不得放在长房名下,因此长房的家产尽收了,可长房香火的事情梅童生却没有想过。
按照世情,梅大夫妇生前没有养子,也没有过继嗣子,可宗族还有男丁,那就应该是“命继”,就是族里指人为嗣子,继承梅大夫妇这一房香火,继承这一房财产,反之没有“命继”,那在室女就有权利继承财产的。
梅大夫妇先后病故时,梅氏还是在室女,更不要说牙牙学语的梅朵。
要是梅家按照“户绝”算,梅氏与梅朵都有资格分梅大家产,因此桂重阳才说了分配之说。
梅秀才在旁见老父亲被问住,多看了桂重阳两眼,瞧着他是个读过书的,道:“你既读书,就要读懂,切不可一知半解、不懂装懂。我虽没有入籍,却是由为伯父伯母举幡。这些年逢年过节,亦是为伯父伯娘祭祀香火。”
乡下习俗,老人发送,孝子举幡。
梅秀才没有入籍,却是亲侄儿,已经行孝子之举,自然算是“应继”之人。
桂重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如此,亲家二老爷与梅二叔高义,竟然分毫不取,将姑祖母这一房家产都做姑姑与表姐嫁妆,实是令人佩服。”
这是梅童生当初接受梅大家产时放出的话,不过里子面子都想要罢了,何曾给过梅氏一分银钱。
梅秀才没想到桂重阳这样难缠,皱眉道:“人情是人情,律法是律法,如何析产自然是当律而行。”
桂重阳思索道:“按照律法?姑祖母、姑祖父名下既没有嗣子嗣孙入籍,梅二叔的意思是要按照‘兼祧两房”算?”
梅秀才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桂重阳道:“那样的话,姑姑与梅表姐的嫁妆都要梅二叔预备了?”
“那是自然。”梅秀才点头道。他既有功名,自诩是有身份脸面的人,自然吃相不会那么难看的。《大明律》上没有明确规定,可民间约定俗称,在室女可以得一份嫁妆与其生母嫁妆。
梅氏“出嫁”多年,现在提嫁妆可笑,可是谁让当年梅二叔借口家里银钱都让梅大夫妇看病使了,写了一张白条给梅氏做嫁妆,上书嫁妆银八两,等田里有了出息补上。
乡下人家,重男轻女,女儿光着身子出嫁的不是一个两个;梅童生这般“大方”没少宣扬,为了将侵占孤女家财的事情盖上遮羞布。
桂重阳之前问清楚内情,狠狠鄙视了梅童生一把,却也松了一口气。幸好当年梅童生弄出白条嫁妆来,要不然这种家族长辈侵占家产的事还真不好扯皮。
桂重阳拍手道:“那真是太好了,桂家之前没有能做主的人在,这些年都稀里糊涂的。亲兄弟,明算账,姑姑与亲家二老爷虽是叔侄,可现下毕竟是两姓旁人,还是早日算清为好,要不然梅家诗书传家,传出来叔叔侵吞侄女嫁财的事就不好了;还有梅表姐这里,既是你们梅家人,没有白吃我们桂家饭的道理;桂家抚养梅表姐十来年,这吃穿抛费,抚养之资是不是也当算一算了?”
不仅梅氏父子听得直了眼,连带着其他三个也都傻眼。
梅童生吹胡子瞪眼:“竖子,你是想钱想疯了?梅氏的嫁妆是梅氏的事,关你来历不明的黄口小儿何事?梅朵在桂家做牛做马多年,老夫还想要告桂家拐带人口之过!”
梅童生被气疯了,也开始恐吓起来。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衙门是那么好进的?百姓固然怕打官司,读书人更是沾不得是非,否则弄出人品有瑕的考评来,前程就毁了。
梅秀才则是看着桂重阳道:“这是桂家与梅事家,实不与外人相干,就不劳小哥儿操心了。”
父子两人看出桂重阳的难缠,不约而同的否定了桂重阳的身份。
就算桂重阳是桂远的孽子又如何?如今桂远名正言顺的妻子是梅氏,桂重阳只能算是“外室子”,没有梅氏这个“嫡母”点头,就入不了桂家户籍。他们身为梅氏的娘家人,自然能为梅氏做主。至于镇子上的江五爷,就算如今有点关系,也不过是赘婿,两姓旁人,不好明面上为桂家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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