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春拿着一打契约,跟桂重阳提及佃户的事。
虽说是桂春打理,可到底是桂重阳的地,总要交代清楚才好。
“都在立的正式契约,中人俱全,都是五成地租,咱们家负责农税,张二叔与大舅那里也是如此。”桂春道:“不过到底是至亲,不好就这样半点不饶。爷爷的意思,是要先收了,到时候这两家再酌情退回一部分。”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因这两家与桂家关系好,就降下一成半成租子,那传到别的佃户耳中,就要生怨;就是张家、梅家一年两年感激,时间长了说不得也就习以为常了。
表明上一样,桂家再做什么,就是桂家外送的人情。想要什么时候终止,也是桂家自己的事。
桂二爷爷的提议,倒是老成之言。
桂重阳自然没有异议,只道:“之前退佃的事,都是春大哥顶在前头,平白得罪了不少人,春大哥辛苦了。”
桂春摆摆手道:“客套什么,本就是我应当的。倒是村塾这里,梅夫子这两月太敷衍了些,隔三差五就休假,会不会耽搁你学习?如今家里房也翻盖好了,地也置了,要不你还是去镇上读书,也能寻个好先生,省的耽搁了功夫。”
桂重阳指了指做了一半的文章道:“放假就放假,我在家也自己学呢。”
没错,村塾重开没几日,梅夫子又有事了,给大家放了假。
有梅晟中了秀才的先例在,这十里八村不少富户指望“望子成龙”,如今都被梅童生不满了。
只是这天下读书人不少,可这木家村周边的却有限。
村里的读书人除了梅家就只有林家,可林家是大地主,儿孙都在县上读书,村塾好坏不甘林家事,林家自然不会上手。
至于桂家叔侄,两人虽说读书的,身上却没有功名,也没有人将他们两个当成正经读书人。
杜家东厢房外,李氏忧心忡忡,驻足而立。
厢房里,杜七俯首做文章,专心致志,因此没有察觉到窗外有人。
李氏也没有打扰儿子,蹑手蹑脚的离开,直到到了正屋才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杜老爷正沉思,听到动静不由烦躁:“又怎么了?”
因杜家卖地,不仅村里人对杜家轻慢起来,连带着姻亲李家那边也少了几分畏惧。
不过几日功夫,李老太太上门了两次,话里话外都要李氏帮扶娘家,又埋怨她不顾念手足情分,既是要卖地作甚不卖给娘家。李河二十来岁,说了两门媳妇都没成,还不是因家里穷闹的?
要是李氏这个姑姑能拉扯娘家一把,卖给娘家几十亩地,那外头看着李家的产业也会上赶着嫁闺女。
李氏问李老太太有多少银子,九两银子一亩,要买多少亩地。
李老太太就卡了壳,说什么先佘着,左右不是别人,有了进账再还上之类话,竟是打着空手套白狼的意思。
李氏只是冷笑,母女两个不欢而散。
到了第二回 过来,李老太太带了长孙李河过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倒是真的当杜家落魄,要威逼的意思。
杜里正不耐烦听老太太的酸话,直接叫人将李河揍了一顿,这祖孙两个才灰溜溜的跑了。
到底是丢人,杜里正难免迁怒李氏,才少了耐心。
李氏陪着小心道:“儿子在用功,可这梅老头又放假了,没听说这样上三天歇两天能做好学问的,是不是还是将儿子送镇上去?”
听到镇上,杜里正神色阴郁。
张福逃跑毫无踪迹可寻,杜里正就打发人盯着女婿梅秀才那边,没想到真的找到一条线来。
杜家那十顷隐田隔壁庄子的庄头。
自己那便宜女婿,可不是有操守的,难道真有了狗胆勾结外人坑自己?
第170章 木家村的新鲜事儿
这村塾三天两头放假,不少村民背后都议论起梅童生的岁数,到底是过五十的人了,这身子骨是不是熬不住了?
若真是那样的话,村塾可怎么办?
除了家里精穷的人家,实送不了儿孙去读书的,其他人家但凡家里能挤出来几个钱,都要送儿孙过来读上一年。
这要是到镇上讨生活,识字与不识字可是两种待遇。运气好的话,识字还能混个账房学徒,那就有了一辈子安身立命的本领。
就是桂重阳送走了桂春,心下也是犯嘀咕一回,这梅童生这两天看着气色还好,不像是又病了的缘故,那是梅秀才那边又赌去了?
这赌博一沾,轻易难断。
只是梅家的地已经全卖了,剩下的就是杜氏的嫁妆,梅秀才没有了赌的本钱,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桂重阳这想着,就见梅小八手中提了一个口袋,皱眉从外头出来,嘟囔着嘴不痛快的模样。
桂重阳看他身上还干净,不像与人动手样子,就放了心,笑道:“这是与谁拌嘴了?”
梅小八皱眉摇摇头,然后小大人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桂重阳拿起茶壶,倒了一盏菊花茶,刚送到嘴边,就听到梅小八道:“善爷爷要续弦了!”
桂重阳吃了一口茶,点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差点呛到,忙将口中茶水咽下,道:“听谁说的?莫非梅夫子今儿放假不是因为身体不舒坦,是为了相看?”
有桂春、桂秋兄弟先后定亲,桂重阳对于北地的婚俗也听个七七八八。
这正式定亲之前,男方、女方亲人都要相一相的。
只是这梅夫子的岁数,委实不算小了,搁在三十岁就能自称“老夫”的大明朝,五十多岁已经算是中寿。
梅小八闷声道:“李湖说的,梅夫子今天穿了新衣裳,去他家了,要相看槐花姑姑呢。”
“槐花姑姑”,就是前些日子死了男人回了娘家的李槐花。
李湖他娘,是“东桂”的女儿。之前“东桂”那边晓得桂五有家资,桂四奶奶牵线,还想要将李槐花说给桂五做妾生子,让桂二奶奶给骂出去了。
对于这李槐花,桂重阳之前还专门打听了几句。不为别的,就是怕她真打桂五的主意,让江氏难做。
江氏身子虽弱,为人也不算柔和,可只凭她当年“慧眼识珠”接受了桂五的“毛遂自荐”,就是桂家的恩人。要是没有江氏当初选择,桂五想要救侄子,那就只剩下卖身为奴一个下场。
要是桂五没有凑到银子,那桂家二房现在还能剩下几个都不好说。
就算桂五真的纳妾生子,也不该是这样送上门的小寡妇,总要江氏做主挑个妥当的才是。
因为这打听,桂重阳对于李槐花就晓得多些,十八岁的小寡妇,做了冲喜新娘,人没有冲活反而冲死了,却是留下个男丁,肚皮算是争气的。
“这岁数也差的多了!”桂重阳道。
一个十八,一个快要五十八,这是“老牛吃嫩草”?
梅小八撅着嘴巴道:“不单是差着岁数的,还差了辈分哩!”
梅童生五年前病故的老妻,也是李家人,是李家老一辈姑奶奶。
这桂、梅、杨、李四个老姓联络有亲,可都是同辈的年轻男女,那李槐花是李发财的堂妹,就是梅秀才的晚辈,可没有想到临老入花丛,入的是这一丛。
“李湖家最近有什么难事没有?”桂重阳道:“瞧着李家之前模样,像是疼女儿的,怎么舍得将女儿嫁给梅夫子?”
要是不疼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也不会接了守寡的女儿大归。
梅小八点点头道:“李湖他爹犯了秋咳,大夫开了方子,里面用了百合,说是不好好调养就要转肺痨,李家人都怕呢。”
百合产于西北,千里迢迢运到京城,自是价格不菲。这“秋咳”又不是一副药、两幅药能好的,且调理呢。
李家要是个舍得卖女儿的,也不会白留女儿在娘家两、三个月,如今想来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桂重阳与李家不熟,即便家里厨房就有一大包百合干,也不会想着巴巴地送过去。
梅小八也只是感叹一句。
方才,梅小八与村里的小伙伴们去后山摘青核桃去了,这会儿说完闲话,也想起核桃,立时道:“重阳哥,咱们剥青皮吃,可嫩可甜哩!”说罢,拿了手中布袋给桂重阳看。
里面足有二三十斤青皮核桃。
“这许多,仔细别累了!”桂重阳掂了掂,皱眉道:”就算是爱的好吃食,也要掂量掂量,这样累着了岂不冤枉?”
梅小八摸了摸后脑勺道:“重阳哥,这核桃的青皮占分量,就这些也剥不出一半来。”
桂重阳道:“反正你要是不想长个子,以后就尽管折腾,到时候成了小个子可别躲起来哭。”
梅小八“嘿嘿”两声,不说话了,只拿了钳子,剥青皮。
因私塾放假,村里孩子都跟放风似的撒欢,这梅夫子续弦的消息当晚随后就传到了各家。
得了消息的家家户户,都觉得稀奇。
这男子续弦的多,可像梅童生这样儿孙俱全,还想要续弦就怪异了。
村老梅安听了,觉得不对头,拄着拐杖上门,就专门来寻梅童生说话。
梅童生穿着八成新的茧绸褂子,倒是春风得意模样。
梅安见状,忍不住开口劝道:“你要是想寻填房,也要多思量思量,李家那丫头到底差了辈分,这年岁也不相当。”
梅童生白天相看完,十分满意,正是兴头上,闻言只觉得不快,板了脸道:“不过是拐了弯的姻亲,又没有违了《大明律》,作甚就娶不得?安大哥也是,怎么什么心都操!”
话中嫌弃梅安多管闲事的模样。
梅安叹气道:“不是老头子我多管闲事,只是这毕竟涉及柏哥与小晟哥两个,还是当他们都在方好。”
这突然多一个继母、一个继祖母,谁晓得梅秀才叔侄会不会乐意。到时候父子、爷孙红脸,就要出笑话了。
梅童生不以为然道:“这素来只有爷爷管儿子、管孙子的,没听说这儿孙还要管到亲老子、亲祖父头上。安大哥要是想反对,现下也晚了,我已经留了聘礼,写了婚书了。”
第171章 刑克
木家村不过百十来户人家,梅童生说了李家大归的小寡妇为填房的消息,次日就传遍了各家各户。
杜家老宅。
杜里正再没有素日和气,耷拉着脸,周身音乐,气恼的不行。这叫什么事?他与梅童生是亲家,梅童生多出个便宜岳父、几个便宜叔岳父,那以后村里遇到自己是不是也成了晚辈?
李氏本就不满意杜六姐许梅晟,心中暗暗称快,面上却是皱眉道:“这叫怎么话说,这不是差了辈分!多了个个这么年轻的婆婆、太婆婆在上面,以后二娘与六姐也难做。”
说起来,梅童生要续弦的李槐花还是李氏的堂妹。只是堂姊妹两个年岁相差的大,加上李老太太自打年轻就与李家族人往来的少,彼此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杜里正郁闷的除了梅童生的续弦,就是梅秀才再次入赌场。梅家的地已经卖完了,梅秀才没有了银子,谁晓得又要闹出什么笑话。
梅家叔侄都是秀才,且梅晟有才学,还能更进一步,杜里正坚持两姓“亲上加亲”除了想要给儿子多个依靠,也是预防梅晟联姻高门后梅家会“喧宾夺主”。
没错,在杜里正眼中,杜家是主,梅家是宾,梅家本当依附杜家。
如今,桂家那边解决不掉,梅家又跟着添乱,杜里正如何不恼。
不过在妻子面前,杜里正不耐烦说什么,只道:“这梅家名声都成什么样子了,偏生梅老头还不安生,尽弄这些幺蛾子。”
李氏也道:“是啊,将六十的人了要娶个十八的,十里八村都有的说了!”
桂家,院子里。
杨氏站在喂鸡,桂二奶奶风风火火地走回来,却是满脸怒意。
杨氏见状诧异,忙放下簸箕,道:“娘,这是咋了?”
桂二奶奶愤愤道:“白氏那个黑心肝的贱人,下次再敢来咱们家看我不唾她!”
白氏不是别人,正是“东桂”老太爷的四儿媳,桂二奶奶的从妯娌,之前曾经来过二房的,是看江氏无子,想要给桂五说媒,说媒的对象就是刚守寡回木家村的李槐花。
如今还不到一月功夫,李槐花就说给了梅童生。
桂二奶奶今天得了消息,心里虽有些不舒坦,可也没有自家不娶还拦着人不让走道的道理,只是想着村里的说头,不由后怕,拍着胸脯,道:“幸好没受那老虔婆糊弄,将李槐花说给老五,要不然妨的就是老五了!”
因李槐花出嫁不到一年就没了男人,村里正经有些妇人磨牙说李槐花命硬之类话的话。
杨氏也是青年守寡,听不得这些,心中同情李槐花,道:“娘上回不是还说是槐花的夫家不厚道,骗人过去冲喜吗?要不是他们家理亏,也不会痛快地放槐花回来,怎么又提起这个?”
桂二奶奶皱眉道:“那槐花是真命硬啊,哪里是克男人的,连家人也克!且不说她生下来就死了娘,没两岁就死了爹,就说她这大归,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克的侄子丢了差事毁了亲,还克的她哥病了。这样的命格,见人就克啊,要真是听了那老虔婆的糊弄,真说给了小五,还不知咱们老桂家会怎么样!”
杨氏听了,却是不以为然。
不过是倒霉催的,李家大小子丢了差事又坏亲的事,早有话音传出来,说是铺子老板给保媒,说的是亲戚家的闺女,不过那闺女是个不安分的,被游商勾搭私奔了,老板就看李家大小子不自在,寻了个由子将他撵了。
至于李槐花他哥的肺病,那是早年的毛病,不过是赶上换季着凉复发了。
只是桂二奶奶笃定了李槐花的命格硬,杨氏也没有为了别人与婆婆顶嘴的道理,便顺着说道:“是啊,幸好是娘拦着。”
桂二奶奶带了几分得意道:“我是那糊涂婆子么?正经的儿媳妇在,作甚跟着参合这些乱七八糟的。倒是梅家老不羞,素来胆子跟针眼儿大,这回倒是生了色胆,不要命了,咱们等着看笑话就行!”
杨氏跟着笑道:“要不说做人不能太丧良心,梅老头当年折腾这一圈,就为了梅二家那几十亩地与宅子,如今除了宅子不是精光?”
桂二奶奶摆手道:“这才是老天有眼呢!”说到这里,想起一事道:“这妨克的事,咱们娘俩个念叨一回就中了,莫要当你爹说,他不爱听这个,这老家伙真当人家是亲孙子护呢,哼,也不晓得人家稀罕不稀罕!”
桂重阳“生而丧母”,桂二爷爷就不爱听人说这些刑克之类的话,怕桂重阳听进入了难受。
桂二奶奶对着桂重阳时依旧没有什么好话,可到底也不是那种往人心窝子里扎刀的人。
桂家老宅,梅氏与梅朵面面相觑。
姑侄两人虽生活在桂家,可到底沾了个“梅”字,梅家出了笑话,也会牵连到她们两个头上。
“这槐花姑十八岁,以后怎么叫人?”梅朵皱眉道。
梅氏则是叹气道:“都说‘家和万事兴’,果然是老理儿,家里不太平,不用外人算计,自己就败了!”
梅家叔侄不合,本就不是秘密。
杜氏这个亲婶子,虽没有打骂梅晟,可早年也小手段不断磋磨过的,还是梅安看不过眼,寻了梅童生说两次,情况才好些。
如今梅晟在县学当廪生,逢年过节之外,轻易不回来。
近些年,因梅童生更器重长孙,与梅秀才父子之间也有不和睦的迹象。
因此,梅氏才这样叹道。
梅朵心中却是视梅童生父子为仇人的,巴不得梅家倒霉,不满意道:“姑姑操心这个作甚?有那功夫还不琢磨琢磨晒菜干呢,可要明年四五月才能下来青菜。咱们还罢了,重阳吃素,总不能整日里萝卜白菜。”
梅氏不赞成地看着梅朵道:“朵儿,你到底姓梅!”
梅朵闷声道:“姑姑放心,我晓得自己姓梅,可不是有小八吗?我再姓梅,那边也只是仇人,不是娘家。”
自从知晓生母被强卖,梅朵对长房堂亲恨得骨子里。
梅氏心中叹了口气,终没有再劝什么。
是啊,不是同姓就是亲人。
村塾里,小班。
梅童生露面时,将小学生们都震住。
大家望向梅童生,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有的还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嘀咕道:“我这是看错了吧!”
还有人小声道:“这人真是夫子么?还是夫子家的梅相公?”
梅小八也忍不住小声问道:“重阳哥,这就是‘返老还童’的神仙法术么?”
之前杜七初来村塾时,非要挨着桂重阳坐,就与桂重阳右手边的梅小八换了位置;后来回学堂,不再与桂重阳说话,杜七就又与梅小八换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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