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童生摸着胡子道:“本不是一路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却是没有说到底是桂家没请他,还是他自己不愿去桂家。
杜村长道:“村里这些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有大席,你我二人都是座上客,就算之前有嫌隙,可也不好破了规矩,要是桂家请了,老哥就过去吧,省的叫村里人说咱们心窄。”
梅童生原本并不觉得桂家二房请客不请自己有什么不对,毕竟两家恩怨已深,老死不相往来才是常态。可听了杜村长的话,觉得难堪起来。是啊,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正式摆酒都要请他与村长,可这次桂家单请了村长,不请自己,是不是故意让自己难堪?要说昔日恩怨,桂家与杜村长之间也有不快,可是他们为什么请了村长?归根结底,还是小瞧了自己。
杜村长沉思了下,道:“这桂家到底什么意思?不会是记着女儿被休的仇吧?”
桂大姑被休,罪魁祸首是梅氏父子,可杜家随后嫁女进来,也不能说自己清白。
“哈?记仇?他们还有脸记仇?桂家害死了我家老大与我侄儿,拖累得我二弟、二弟妹病亡,只休了他们家一个女儿,没有叫他们偿命,真是便宜了桂家!”梅童生气愤不已。
杜村长皱眉道:“到底是过了这些年了……”
“过多少钱也不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桂家欠我们老梅家的,这辈子也还不清!”梅童生越说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腾”的一下起身:“他们不请我,我偏要去看看,到底是他们桂家人心虚,还是该我们梅家人退避三舍!”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当年被桂家祸害到的四家,桂家自己不说了,`“子不教、父之过”自作自受,李家死了一个人,可李家借此讹了桂家一座新宅,还安排热孝中的女儿改嫁,不能说是两清,可再发难也说不过去;杨家那边当家是头倔驴子,顾念妹子与两个外甥,不仅没有疏远桂家,反而能照顾的时候还照顾一二;剩下能出面发作桂家,只有梅家了。
杜村长满脸为难,梅童生已经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杜村长嘴角动了动,面上露出无奈,跟了上去。
梅秀才自持身份,也对前岳母桂二奶奶心有畏惧,没有跟着凑热闹,摇摇头去书房温书去了。要知道当年梅家休桂大姑时,桂二奶奶拿着菜刀,差点将梅秀才这个前女婿给剁吧了。十几年过去,想起这个场面,梅秀才依旧是心有余悸。
杜氏跟着进来,皱眉道:“爹要去桂家?好好地去招惹他们家做什么?”
梅秀才不耐烦道:“就是吃个酒,还能有什么。出去出去,莫要耽搁我看书。”说罢,就转过身去,背对着门口。
每个读书人都有“红袖添香”的梦想,当年梅秀才那么痛快的休了桂大姑,就是因为桂大姑容貌平平,性情又随了桂二奶奶年轻的时候,爆炭似的,一句不对就呛声,堵得人说不出话,没有女子的柔顺;这个杜氏,柔顺是柔顺,却是在面上,实际上也是个霸道性子,恨不得家里大大小小都抓在手里,事事都要啰嗦,委实面目可憎。
杜氏自讨无趣,轻哼了一声,摔着门帘子出去了。
这会儿功夫,梅童生与杜村长已经溜达到村西头。
随着桂家临近,梅童生之前生出的怒火也熄了一半,又开始犹豫起来。桂家要是有别的倚仗怎么办?桂家人又不是傻子,空口白牙怎么就敢勒索自己?
杜村长见梅童生眼神发飘,笑眯眯道:“桂家眼下有桂五,小一辈还有三个男丁,虽说单薄了些,缓上几年,这日子就又过起来了。”
梅童生一听,多了底气。
是啊,桂家眼下成丁只有桂五叔侄三个,一个是被驱逐的赘婿,两个是毛头小子,有什么可忌惮的?就算真的撕破脸,村里的人是会向着桂家,还是梅家?有杜村长这个亲家在,怕是头啊?
“咦?那是桂家?”
梅童生在胡思乱想,就听到杜村长惊讶出声。顺着杜村长视线望去,就见桂家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
桂家门口,足有五、六辆马车。
为首的一辆是乘坐的,后边四、五辆上拉的都是箱笼。前面马车旁边有人骑马,在附身与马车里的人说着什么。
院子里正好有人,听到动静,忙探头出来,看着来人却是面生,迟疑道:“您找哪位?”
来客翻身下马,笑着道:“跟桂五兄弟说,有贵客上门,让他速速出来迎接!”
那人听了,虽稀里糊涂的,可眼见门口马车的架势,这必须是妥妥的“贵客”。
桂家正房里,桂五坐在桂二爷爷下首,正与几个客人说话,都是这些年依旧与桂家有往来的亲朋邻里。
听说有“贵客”到,桂五起身:“莫不是舅舅舅娘到了?我去迎迎。”
之前就给镇子耿家送了信,这是桂五的意思,不管当年两家中间桂大姑起了什么作用,两家姻亲断交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穷”字闹的。桂家当时老的老、小的小,耿家也只是寻常日子,估计也怕被沾上。
可是不能因为耿家一时疏远,就忘了之前的那些好。如今桂二奶奶有了春秋,耿家舅姥爷与舅姥娘比桂二奶奶还年长几岁,不趁着这个机会走动起来,以后只会徒留遗憾。
因此,不仅之前打发桂春送信,今天正日子桂五还打发桂春亲自去请,就是怕耿家人抹不开面不来。
桂二爷爷强做镇定,可眼神难掩激动。耿家舅姥爷是长兄,对桂二奶奶这个妹子当年是真没说的,就是桂家这门亲事也是耿家舅姥爷给妹子挑的。桂二爷爷心里,也极敬重大舅哥。
桂重阳原本敬陪末座,见状也好奇地跟着桂五后边出去迎客。
不想没走两步,前面的桂五就停下,转身对桂重阳道:“快去叫你五婶出来迎人,是你婶子家来人了!”说罢,大踏步而去。
总共就这么个院子,不用桂重阳去叫,西厢房的门帘已经挑开,江氏带了几分激动出来。
桂家大门口,桂五感激的冲来客道:“师兄。”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与桂五见过得钟小吏。他也不与桂五寒暄,冲着马车的方向示意,小声道:“江伯娘来了。”
这会儿功夫,江氏也快步走到门口,看着熟悉的马车红了眼圈。
桂五掩下激动,上前两步。
马车帘挑开,露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正是江太太。
桂五与江氏上前,扶着江太太下了马车。
江太太看着眼前陈旧破败的农家院,没有露出半点嫌弃,反而点头道:“比城里院子宽敞。”
门口小夫妻两个迎客,院子里桂重阳已经去厨房拉出了桂二奶奶。
亲家头一次上门,桂家自然不能只有小一辈出迎,总要老一辈接待。男女有别,加上桂二爷爷腿脚不便利,就得桂二奶奶出面了。
桂二奶奶面上没什么,心里也有几分紧张,两家现在虽是亲家,可到底“门不当、户不对”,自己家实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要是被亲家挑剔瞧不起,儿子心里怕是不好受。
江太太因打量院子,看到桂二奶奶,笑着道:“这是亲家母吧,早就想见见您,今儿终于得见了。”
桂二奶奶见这亲家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细布衣裳,头上也只是一根青玉簪,并没有披金戴银、富贵逼人,言语又和气温煦,立时暗暗松了一口气,也露出笑脸来:“早该去拜访的,老姐姐,三姐是我们桂家的恩人,老婆子会拿她当亲骨肉待,老姐姐放心!”
江太太拉了桂二奶奶的手:“老妹子莫要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话,没得外道了,是两个孩子的缘分。咱们当爹娘的也没有别的盼头,只盼着孩子们都好。”
桂二奶奶点头应和道:“是,孩子们好就好。”
两个老亲家虽是初次见面,可一个性子直爽心无城府,一个待人宽厚有心交好,看起来似乎没有半点陌生。
桂重阳对江家夫妇印象破佳,见两位老太太打过招呼,便也上前见礼。
江太太见他黑了一圈,倒是有些意外,道:“黑了,不过小小子没有不淘气的,在外头多动动身子骨也结实了,可要避着点日头,省的闹暑遭罪。”
桂重阳老实应了,桂五指了他,对江太太道:“是前几日非要逞能割麦子,黑了一圈不说,手心也磨破,这几日不敢沾水。”
江太太脸上带着几分心疼来,却是没有说什么不让桂重阳不要下地的话,只道:“慢慢学,别着急,老五也是。”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桂五说的。
这几日桂家割麦子、伐木,都是户外的活儿,桂五是主力,自然也晒黑了一圈。江太太不好直接说桂五什么,才借着桂重阳说话。只是老太太是明白人,知晓不管这叔侄两个以后如此,现在既回到村里,入乡随俗,免不了农事。
“就忙这几日。”桂五笑着道。
江太太指着那几辆装箱子的马车:“今儿你们既补酒,这亲事就要有亲事的样子,总不能叫四娘光着身子进桂家。这是四娘的嫁妆,同她三个姐姐一样的例,二十四台嫁妆,十亩地,二十两压箱银。”
这嫁妆可委实太丰厚了,就是村里最富裕的杜村长家嫁女,也没有这个数。
众人齐齐望向后边的马车,桂重阳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足有六辆,上面的箱子摞得高高的,加起来明显不止二十四口。
就算江氏几个姐姐是二十四台嫁妆,可是里面有几台是家具,眼下江氏的嫁妆没有家具,应该是一时凑不齐。
“娘,怎么这么多口箱子?”桂五问出大家心中疑惑。
“前三辆马车拉的是嫁妆,后面两辆马车拉的你与四娘的日常用的衣服物件。我都给你们收拾了,以后也省心。”江太太道。
老太太之所以收拾的这样利索,不是彻底将女儿女婿赶出门,而是怕以后上面几个女儿、女婿争产越来越厉害,将四娘夫妻两个在江家的私物也看成囊中之物,到时候扯皮说不清。
江氏是幼女,又是留着招赘守灶的,打小就娇养,足有两车的私物;桂五这里,是江家夫妇唯一抚养过的男丁,当成亲儿子待的,不仅吃穿周道,书本玩意儿这些也样样不少,十来年下来,也攒下一马车的东西。
“这也太多了!”桂二奶奶素来是个好强不爱占便宜的性子,即便知晓这是江家贴补给女儿、女婿的,儿媳妇与儿子作为晚辈只有受的,可依旧是手足无措,满心不安。
江太太笑眯眯道:“都是日常用旧的东西,不值什么,留在那头也白闲着。”
桂五与江氏没有说什么,只是细看夫妻两人眼睛都水润了不少。
众人注意力都被几辆马车吸引,桂重阳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两人,有些迟疑,低声问道:“五叔请了梅童生?”
桂五摇头道:“两家早没了往来,请他来作甚?”
桂重阳冲着东边扬了扬下巴:“不请自来,这是来者不善啊!”
第40章 桂秋的发现
来者是客,即便心中再不喜梅童生,桂五也没有在门口撵客的道理。又因为有梅氏的关系在,这梅童生眼下也是桂家长房的亲家。
桂五便转身吩咐桂重阳看着卸车,自己迎了出去。
“杜村长,梅夫子。”桂五拱手。
桂重阳能叫梅童生“亲家二老爷”,桂五却叫不出来。从桂大姑被休回来的那天,梅家与桂家二房就断了姻亲,不能再算是亲家。
梅童生气势汹汹过来,看到眼前的一溜马车又没了底气,虽依旧端着读书人的身份,下巴扬得高高的,可也没有说出什么难听话,略点一点头算是回应。
杜村长的视线从马车上收回,脸上笑得越发和气:“不能白吃酒,我得随个份子,好沾沾喜气!”
既是补办酒席,这也是应有之意。
桂秋原本在厨房帮忙,因大门外人手不足出来卸车,桂重阳就空了下来。
桂重阳一直留意杜村长这边,听到杜村长的话,就去拿了纸笔,候在一边,上面正是今日的随礼单子。
杜村长探头看了,看到上面字迹不俗,称赞道:“好字,好字,后生可期!”说罢,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银元宝,充当礼金。
要知道乡下随礼不过几十文,能掏出银子,不管多重,都算是重礼了。
杜村长一边递银子,一边看桂重阳反应。
桂重阳也不着急接银子,眼睛瞟了一眼,口中道:“杜村长,随礼金纹银一两。”
说对了。杜村长笑容有些凝结,原本眯成缝的眼睛看了眼桂重阳,在他身上的衣服上停顿了下,随后才移开视线。
梅童生跟在杜村长身后,却是后悔不及。他只记得桂家请客吃酒之事,早忘了还要随礼,如今荷包里倒是有几小串钱,是压荷包充门面的。要说这铜板去镇上吃了喝了,他也不心疼,可是给桂家,却是肉疼。两家早没了人情走动,明显是有去无回吃亏的事,他怎么会愿意?
桂重阳却似不知梅童生窘迫,拿着礼簿站在一旁,做等候状。
桂五正侧身到一旁,请客人进院子。
杜村长没有先走,转过身来等梅童生。
梅童生被几双眼睛看着,使劲咬了咬牙,从荷包里摸出钱来,递到桂重阳面前:“上礼!“
桂重阳看着梅童生的手心,面不改色,边写边念道:“梅夫子,随礼金十文!”
铜钱有几种串法,一贯一串的,一百文一串的,还有就是眼前这十文一串的。
门口那些出来帮抬箱子的乡亲,都支着耳朵听着,听到这数字都有些意外。谁都晓得梅家供出两个秀才,日子向来节俭,梅夫子出去吃酒,礼金给的都是村里最低的份子,可那也是二十文钱起,怎么到了桂家就又减半?
如今一斤肉都要八文钱,拿着十文钱出来吃席,这梅夫子越发吝啬了。
桂重阳写完才接了铜板。
梅童生察觉到乡亲的目光,脸上涨的通红,可依旧没有添铜钱的意思,背着手趾高气昂地跟杜村长身边,进了院子。
桂秋看着梅童生走的远了,才拉着桂重阳小声道:“梅老头越发死扣,怕是对梅表妹不会轻易放手,怎么办?”
桂重阳虽之前听了梅童生性子悭吝,却没想到会做到这个地步,也是皱眉道:“不应该啊,就算他家之前不富裕,可这些年有姑姑家的四十亩地,日子总该缓过来。”
梅童生家祖孙几代都不事生产,读书为业,这田肯定是佃出去。通州地方地租四成,不管是种麦子,还是种谷子,一亩地的地租小一石,就是一百五十文到两百文,四十亩地就是六贯钱到八贯钱,这还只是梅氏家那四十亩地。按照乡下兄弟田产均分的惯例,梅童生家也不会赤贫,也有分家时得的地,就算到不了四十亩,十几二十亩应该有的,又是几贯钱。
大明朝重士,秀才可以免税八十亩田,梅童生家叔侄两个免税田数目就有一百六十亩,梅家肯定是没有这些的,少不得其他亲朋好友的田挂过来,按照规矩省下的税钱要给梅家一半,这又有几贯钱。梅家梅秀才与梅晟叔侄两个还在备考,准备乡试,梅童生在大哥病故后就接了村塾,每年也有两、三贯钱的贴补,这样的梅家,怎么会没有钱?
除了杜家与林家,梅家已经是村里的富户。
桂重阳只是猜测他们父子会因贪念打梅朵的主意,可没有想到他们会真的精穷。之前猜测他们缺钱,也是想的是应试的银子。读书人吃酒应酬,拜师访友,少不得花费,自然是准备的宽裕些,多多益善。
桂重阳提出让桂家补“嫁妆“,就是想着“以攻为守”,堵住对方对梅朵的算计,开出了价码等对方讲价,用名声来要挟对方退一步,并没有真的逼对方“狗急跳墙”的意思。
桂秋四下里看了下,方压低音量继续道:“我也是才得的消息,梅二这些日子常去镇上,好像沾上了赌。除去表姑家那四十亩地,地契在表姑手中握着,不好出手,剩下的地估计早成了杜家的。”
“杜家?秋二哥怎么会猜他们家?”桂重阳的心提了起来。
桂秋冷笑道:“那才是‘狗咬狗、一嘴毛’,带梅二出入赌场的不是别人,就是杜家的掌柜,你说那地会去了谁家?梅家现在是依附杜家,可梅家出了个梅晟,杜村长要不想法子遏制,等梅家日子起来了,主副就要颠倒,他要是不做手脚才怪。”
“梅家有什么可算计的?”桂重阳摸着下巴,思索。
桂秋嗤笑道:“不用费脑子,梅家除了梅晟,还有什么值得杜村长费心?一个小三元,镇上大户都请了媒人惦记嫁女,梅童生也指望靠孙子巴结高门,要不是梅秀才有小心思,见不得侄儿起来,梅晟的亲事早订了。要是我料的不差,杜村长是看上梅晟,想着嫁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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