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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长压力大(雁九)


这张爷爷与梅童生同辈,年岁比梅童生还大几岁,是梅童生大哥当年的朋友,又是当年“九丁之难”的见证者,知晓前后原由,才这样不客气的说话。
梅童生被揭了面皮,羞恼之下,一把掀了饭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儿子白丢了一条命,我作甚不能闹?要是我们老大还在,家里有个顶梁柱,日子也就过起来了。可怜我那大孙子,不记事就没了亲爹,孤苦可怜,这都是桂家人造孽,都是桂远那小畜生造孽!”梅童生站在炕上,挺着脖子,面色狰狞。
桂重阳与桂秋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一句。
桂重阳看了下炕上炕下十几个客人,大家都沉默,显然也是认可这一句。
桂重阳的心,沉了下去。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梅夫子现在是要命,还是要钱?”桂重阳开口道。
众人目光瞬间都望向门口的桂重阳,明明是身影单薄的半大少年,板着小脸站在门口,却是不容小觑。
大家莫名生出古怪之意,这个小崽子真的是桂远生的吗?除了这眉眼长相,一点也不像桂家人。
大家提的桂家人,自然不是桂春、桂秋这样的小一辈,而是老一辈的桂长海兄弟几个,都是温和宽厚的好人。要是自私狠心些,也不会一个拖累一个,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说桂重阳不像桂家人,不是说这小子奸诈,而是因为他性子比老一辈桂家人要锋利。
梅童生原本唱作俱佳,闹腾的正投入,被桂重阳这一打岔,立时不上不下。
要说“杀人偿命”,梅青松死于兵灾,即便归罪到桂远头上,十三年前梅童生以此为赔偿,讨了桂家的四亩福地,又在弟弟与大桂氏相继谢世后扣下了大桂氏的嫁妆。
正如张爷爷所说,当年该要的都要了,现在梅童生旧事重提,只是想要让乡亲们厌弃桂家,众目睽睽之下,再开口要赔偿就有些过。
可梅童生到底是梅童生,最是爱财不过的,眼下既然有了捞钱的机会,怎么愿意白放过?眼睛在桂重阳身上的细布衣裳上过了一遍,又用眼角扫了眼桂五,想着方才门口江家送来的嫁妆,拉着长腔道:“我儿上有老、下有小,本当有抚恤银……”
不等桂重阳反应,桂二爷爷上前一步,站在桂重阳前面开口道:“当年一出事,你便以桂家害了青松性命为由,跟我大哥要赔偿,占了我们桂家的四亩坟茔地;等朝廷派下抚恤银,按照人头一人八两银子,我大哥总共领了七十二两回来。当时姐夫病着,你代表梅家过来,说青松要有幼儿供养,青竹也有妻女,除了他们堂兄弟名下该得的十六两,又拿走了二十四两,说是给两幼儿做抚养之资。随后你以两家隔了人命为借口,休了我闺女,扣下她十六台嫁妆。当月姐姐、姐夫相继病故,顺娘热孝中空着手带了朵丫头到了我们桂家,这些年吃喝在桂家,一针一线都没有用过梅家的东西。这抚恤银子还要多少,这抚的又是谁的恤?”
这素来沉默寡言的老汉,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可他的人品在这里,没有人会质疑他话中之事。
这一桩桩的事情说出来,听得众人面面相觑。
这其中有些事,是乡亲们知道的,例如占了桂家坟茔地与扣下大桂氏嫁妆,可这抚恤银子与小桂氏嫁妆之事,还是头一回听说。且不说那嫁妆,只说银子,那不是一两二两,而是整整四十两银子。按照当年地价,那就是十亩地,可以给儿孙传家了。
那些银子名义上是给梅青松的儿子与梅青竹的妻儿讨要的,梅青松的儿子且不说,就是梅童生家有出息的长孙梅晟,梅青竹那房男丁死绝,只剩下个姑嫂两个带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梅朵。
要是梅童生当年真的分二十两银子过去,再加上那边田产出息,足够姑嫂两个抚养小梅朵长大。可是梅童生却是夺了屋、占了田,强嫁了守寡的侄媳妇。要不是梅氏当机立断,直接抱着侄女进了桂家,说不得也被梅童生卖了。
大家想清楚前后源由,望向梅童生的目光都变了。
因方才张爷爷提及梅童生家里的百十来亩好地,大家又想起一件往事。
要说桂家死了四个人,是养了儿子坑爹;那梅家在良田大屋俱全的情况下,怎么就凑不齐十两银子,非要梅青松、梅青竹堂兄弟两个跟着出丁?
当年桂远偷走银子后,不仅桂家老一辈兄弟折腾买地,梅老二也曾张罗着要卖地。可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卖地要先问宗亲,再问四邻,两处都不买,才能往外卖。结果到梅童生这里,就给拖住,不允许兄弟卖祖产。
桂远是祸根,可这梅童生也是个搅屎棍子。
梅童生察觉出众人目光怪异,却依旧瞪着桂二爷爷,厚着脸皮道:“那是两条人命,能使银子买吗?这拉扯孩子,也不是给口吃食就行,晟儿要读书进学,朵丫头也到了说亲的年岁要置办嫁妆,这不都是用银子的地方!”
至于之前要去的四亩地、四十两银子,都是老黄历的事了,还提那些作甚?至于桂家姑侄两套嫁妆,只剩下些笨重家具,桂家要是咬着不放,就让他们抬回去好了。
梅童生目光烁烁,莫名有了底气。
桂二爷爷皱眉看了梅童生两眼,道:“你莫非是老糊涂了?当年你要死要活讨抚恤银时,可是写了字据,上面写了用四亩地、二十四两银子就终结此事,若是反悔地与银子双倍奉还!”
之所以桂大姑被休时,桂家没有提及这个字据,就是晓得两家嫌隙已深,桂大姑留在梅家也是难熬,加上有梅童生强嫁守寡的侄儿媳妇之事,与桂家不是一路人,桂二爷爷才接回了女儿。
梅童生神色一滞,随即也想到桂大姑被休时桂家的反应,高声道:“胡说八道,我才没有写什么字据!你们桂家想要扯皮不给银子就直说,作甚说这死无对证之事?”
桂二爷爷没想到梅童生竟然否定此事,还倒打一耙,气得嘴唇直哆嗦,说不出话来。
桂重阳扶住桂二爷爷,道:“谁说是死无对证?既写了字据,那自然字据还在。要不是梅夫子亲笔书写,那就是有小人冒充,骗了桂家的银子与地,那桂家是不是也能拿着字据到衙门一辩真假,也省的误会了梅夫子。“
眼见桂重阳的态度这般镇定,不似虚张声势,梅童生的气焰立时就弱了,却依旧是强词夺理道:“一码是一码,这些年东西都张价了,晟儿与朵丫头也确实到了要用钱的时候。”
这又不否认写过字据了。
别人还好,张爷爷却是嗤笑出声:“这翻来覆去怎么都是你说了算?要是按照你的说法,之前拿走的那四亩地、四十两银,是不是当分给朵丫头一半?”
不是老爷子多嘴管闲事,实是因死去老友的份上,同情梅氏姑侄,见不得梅童生借着死人的名号得寸进尺。
梅童生冷哼:“一个丫头也不能顶门立户,哪有分产的道理?再没有那样的规矩。”
“不分产,那抚恤银子呢?朵丫头这些年吃的用的都是桂家的,没有动用银子的地方,不是二十两就都剩下了?其中八两是她老子的抚恤金,另外十二两银子是你这个当大爷爷的帮她从桂家讨要的抚养金。有了这二十两银子,一副嫁妆尽够使了,也能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张爷爷不上梅童生的当,依旧将话头转回到抚恤银子上。
梅童生嘴角抽了抽,被问住。他能理直气壮的说“不分产”,却无法理直气壮的地说不给梅朵银子。可要真的分银子出去,那才是要他的老命。
梅童生想到那个可能,就心如刀绞,脑子里灵光一闪,摇头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我也就不瞒着了。那二十两银子,让秋氏偷走了。端是个狠心女子,丈夫死了,热孝都不守,就舍了骨肉走道,还偷了银子去。我之前怕伤了朵丫头的心,能瞒就瞒着,可眼下到了用银子的时候,我实在没法子继续瞒了……”
这秋氏不用说,就是梅青竹的遗孀、梅朵之母。
梅童生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悲愤:“你说谎!“随着说话声,梅氏满脸气愤地走进来,全不似平日里柔顺模样。
兔子急了还咬人,眼下梅氏就是一副凶兔子模样。
梅氏晓得,银子既入了梅童生口袋,想要分银子是做梦,可不能没了银子,还任由梅童生将脏水泼到嫂子秋氏头上。且不说嫂子秋氏到底是生是死,只说要是真的背了这贼名,那说不得要连累到梅朵头上。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是小老百姓默认的道理。就如同眼前的桂重阳,不管自身人品如何,有桂远那样一个老子在,就要受到大家的质疑与提防。
秋氏真的成了“贼”,那梅朵就是“贼丫头”,以后谁家丢个针头线脑的,保不齐就有人疑到梅朵头上,那岂不是冤枉?

第44章 “怂货”与“言如刀”
要是桂家人在这里跟自己叫板,梅童生还不至于太生气,毕竟今天是他“不请自来”,有意要闹腾一场,才故意提起旧事来,堵住桂家人的嘴,省的他们真的算计自己什么。
没想到眼前出头的是素来温顺的侄女,梅童生立时胆气壮了,吹鼻子瞪眼道:“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我晓得你们姑嫂情分好,可你也不能分不轻远近!”
就是炕上地下坐着的老少爷们,见梅氏这般,也都不自在。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梅氏虽已经嫁人,可梅家还是娘家,这般对亲大伯说话,如此上下不分就过了。
这会儿功夫,梅氏已经冷静下来,压下满心怨愤,含着眼泪,看着梅童生道:“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总不能大伯说一句,就直接扣到我嫂子头上,家里出了个贼,连带着清白人都要带累了。要是我的记得不差,当年嫂子再嫁,是大伯亲自安排的,上门保媒拉纤的也是大伯镇上的老友,说是将嫂子嫁到了霸州。因为出嫁的匆忙,嫂子的嫁妆都没有带,就穿着一身衣服被扶上了轿子。霸州距离通州百十里路,如今老五回来了,正好有时间带着我与朵儿走一趟,她后嫁的人家在哪儿,大伯给个地名儿,我要去问问她是不是真的那么狠心,扔下骨肉改嫁不说,还贪了女儿的抚养银!”
梅氏神色凄苦,要哭不哭,又恢复到小白兔模样。
梅氏的爹是当年村塾先生,素来好人缘,秋氏当初被强嫁之事也有风声出来,大家这回立场又不坚定,开始觉得梅童生有些过了。
“既已经改嫁,都是旁人家的人,还寻她作甚?”梅童生气急败坏:“你也是,既是寡居妇人,就该守紧门户、贞静为要,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好好的朵丫头,都叫你带累坏了,不行,我要接朵丫头回家,梅家人没有继续养在外头的道理!”
说是秋氏“走道”到霸州,不过是梅童生当年糊弄梅氏与村里人的话,如今又哪里有地址说出来给梅氏去找人?少不得虚张声势,转移话题。
梅氏的心沉了下去,眼神复杂,直直地看着梅童生:“骨肉天伦,到哪里都割不断,朵儿已经十四,眼看到了说亲事的时候,出门子前去拜见生母,也是孝道。一个大活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会嫁出去就彻底消失不见,大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乡下人家绝了门户,没有子孙传承家业,家产都归近支兄弟之事,早有前例。因此梅童生即便吃相难看,侵占梅家二房家产,梅氏这些年也没有真正怨恨过他,可到了眼下被桂重阳点拨想到秋氏的下场或许比“被改嫁”更凄惨,梅氏心里就生恨了。
前车之鉴,梅童生能那样对秋氏,就能那样对自己,对朵儿。要是当年自己没有跑得快,是不是现在也沦落到不好言说的地方去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村子里偷鸡摸狗都算是大事,眼前梅氏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都说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梅童生害了秋氏?
梅童生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一时竟说不出话。
落在围观村民眼中,这梅童生委实太可疑。
梅童生旁边坐着的村民立时往后挪了两步,面上掩饰着,可望向梅童生的目光已经带了提防。
张爷爷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想起死去的老友夫妇,家业被占、骨肉离散,不由生出两分豪气,拍炕沿站起身来,道:“梅丫头说的对!一个大活人,不能说一句改嫁了就没影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说嫁到霸州?哪个乡镇、哪个村子?既是梅老二你的熟人拉纤保媒,就莫要含糊说不知道地方的话!“
要只是为了几两彩礼强嫁了守寡的侄媳妇,虽是为人诟病,可到底是梅家自己的家务事,大家背后议论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也就罢了;要是村里真的出了“谋财害命“的事,那这梅家可要远着些。梅童生还是村老与村塾夫子,这样人品,谁放心让孩子交跟着他读书?
桂二爷爷神色铁青,瞪着梅童生:“秋氏真的嫁了?”
那不是旁人,也是桂家的外甥媳妇,要是婚嫁之事,轮不到桂二爷爷说话;要是真的遇害,那桂二爷爷作为秋氏的婆家舅舅,也有资格问一句。
梅童生目光闪烁,面上却露出气愤来:“胡说八道个甚?这妇人改嫁避着前面夫家的事也是有的,你们就算过去,人家也未必乐意见。什么生啊死啊,尽是污蔑,真是岂有此理!”
“到底是霸州什么地方?”桂二爷爷依旧追问道。
张爷爷也道:“要是真嫁到霸州,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秋氏避而不见,后夫家姓甚名谁,户籍何处,总要都打听清楚了,才能让人安心!”
梅童生羞恼,指着张爷爷与桂二爷爷道:“我看明白了,你们就想要讹银子,合起伙来欺负人,就是官府断案还要讲究实证,说我害了秋氏,你们有什么证据?”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梅童生还咬牙不说秋氏的下落,在场众人都看出这里面确实不对,秋氏肯定不是正常嫁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会有什么境遇,叫人不敢深想。
梅氏闭上眼睛,眼泪滚滚而落。
梅童生只觉得众人视线扎人,实在待不下去,虚张声势道:“没功夫与你们胡搅蛮缠,我就不应该来!”说罢,起身下炕,就要往外走。
门帘“唰”的一下子挑开,梅朵红着眼睛进来,对着梅童生一下子跪了下去。
梅童生吓了一跳,冷哼道:“这是做什么?你莫要忘了,自己姓梅不姓桂,莫要学了你那姑姑受人蛊惑,里外不分!”
“大爷爷,求求您,告诉我我娘到底在哪儿,不管是改嫁了傻子、残废,还是被卖了做下人奴才,只要有个地方就行,我要去找我娘。求求您,就告诉我吧,求求您了……”梅朵呜咽出声,一边祈求,一边叩首。
等大家反应过来,梅朵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
梅氏是出嫁女,桂二爷爷是姻亲,张家是梅家长房故交,这几个都算是外人,可以问一句秋氏的事,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梅朵却不一样,是梅家二房遗孤,秋氏亲生女,有资格也有理由过问秋氏的下落。
梅童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素日老实安分度日的梅氏姑侄都开始造反,只觉得焦头烂额,眼前发黑。
屋子里只剩下梅朵的呜咽声,凄楚可怜。
杜村长见状,连忙道:“小丫头快起来,知道的晓得你孝顺、关心生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懂事、挟持长辈。都是一家骨肉,一笔写不出两个‘梅’字,有什么话家去慢慢说,莫要在外头闹笑话!”
桂重阳看着眼前闹剧,一直在留意梅童生脸色。
梅童生虽羞恼心虚,却没有惧怕之意,秋氏应该还活着,只是不好说明去处。倒是与桂重阳之前猜测的不差,秋氏怕是跌落火坑了。
等到杜村长说了这看似公正、实则完全偏帮梅童生的话,桂重阳的眼睛眯了眯,去留意众乡亲反应。
有些脑子木的,还在点头,觉得杜村长说的对;有几个则是皱眉,显然是听出杜村长话中不妥当。
梅童生听到“家去”两个字,立时心思通明,如获救命稻草,伸手就要拉梅朵:“对,莫要闹了,有什么话,咱们家里说去!”
梅氏见状,忙去拉扯梅朵:“大伯,您这是作甚?”
桂春一直留意梅朵,见状要上前,被桂重阳一把拉住。
桂春、梅朵的亲事还没有说定,眼下在大家面前露出什么,日后难免被人说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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