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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北风三百里)


然后她从车侧看到了坐在后座一脸乖巧的空先生,和车后面用链条拴着的,空先生的那辆破旧老爷车。
穿过这条窄处就是出口,唐人街的尽头是修车铺。那带狗的女人已然不耐烦到极点,油门跟着刹车,后面的车被猛拽又来不及停下,“咣当”一声吻过去,将女人的保险杠也撞掉了。
可怜!空先生就卖了那么几颗珍珠,要修自己的车都不够,现在还要给那女人修车了。
空先生在女人间是个话题。当天下午,阮银姑就从别的女人那里听说了这位司机的名字,金红玫。她们说她也是运送珍珠的司机,悉尼来的,出钱的老板姓祝。
她往常都是即来即走,珍珠若是没取到还能过一夜,珍珠若是拿到手,便直接掉头回悉尼。这次倒好,车被撞得掉了保险杠又歪了排气,修车铺前面还排着其他司机的车,让金红玫等三天。
银姑那几日去唐人街,日日看到金红玫抱着手臂牵着狗,使唤空先生给她打点早饭,打点午饭,打点晚饭,打点宵夜。远洋轮渡都是定时定点,她三天后取车,路上时间紧,开船前夜才能赶回悉尼,怪不得对空先生一肚子火。
至于空先生?任劳任怨,予取予求,不是阮银姑亲眼所见他当时人不在车上,都要觉得他是故意把人家的车撞坏了的了。
那条街虽说也是唐人街,可比不上墨尔本,也比不上悉尼,只是码头里临时凑起来的草台班子,一道顺心意的菜都没得点,全是路边摊。取车的时间定在第三日晚上,金红玫要连夜开回悉尼。出发前的最后一顿饭,阮银姑实在看不下去,叫空先生把那金小姐请回家里,她点火烧菜,好好的招待致歉。
丈夫出海尚未回来,家里只有她,空先生,做客的金小姐,和她牵着的那只威风凛凛的狼狗。金红玫将它的牵绳拴在门上,它就脊背挺直原地坐下,两条前腿伸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内三个人,做好主人的哨兵和卫士。
阮银姑只会说闽南话,空先生则是什么语言都略通。金红玫能听懂在她意料之外,这是她在唐人街迎来送往打下的功底。三个人好好坐下来吃了顿饭,阮银姑问她那狗什么品种真是威风,她抬头一笑,一字一顿地教她念:“捷克狼犬。”
她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真好听,口音分明是软的,但吐字明亮又热烈,像是花骨朵在太阳底下一团一团的爆开。阮银姑细细地看她,穿了件双排扣的翻领长裙,平底鞋,浓密的黑发披在肩头,眉眼黑得像墨,嘴唇又是嫣红。肤如凝脂都不够夸,像是南洋珍珠,表层下面还有莹润的光。
金红玫也看她,夸她漂亮,像一个她认识的律师朋友。阮银姑红了脸推辞,说自己只是渔家女,怎么能和做律师的女人相比。
“我不喜欢论出身,我觉得什么人都是一样的,”金红玫说,“我因为日本人逃到这里前,也只是个上海的舞女。”
听到“日本人”三个字时,空先生一贯温和平静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那顿饭吃完,阮银姑送金小姐离开,见她牵着自己的狗,拿着那箱珍珠上车。奥斯汀汽车绝尘而去,身后是船只繁忙的码头与印度洋的浪。金银姑回过头,空先生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头低下去,似是在想事情。
“先生欸,魂丢了?”她打趣。
空先生这才慢慢抬起头,看着阮银姑,脸上露出一丝忧郁。
他来到Lost at Sea后,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是个心定如山的人。可这一刻,他的神情如此忧郁。
“银姑,”他说,“让你们和金小姐这样的人只能逃到海外讨生活,是我们的动作,太慢了。”
空先生永远戴着面具,这句话是他少见的心里话。但他住在阮银姑家里的那些日子,总归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心里话。
Lost at Sea太小了,没有华人报纸,也没有外来消息。它在南半球的无数码头中如此不起眼,不见大船靠港,只有小小的采珠船来去。偶尔过往的司机和商人会从外面带来报纸和消息,那么整个唐人街都要传递着阅读,识字的读完了品评一番,不识字的挤在旁边听。
阮银姑听到他们念那张悉尼华人私下出版的报纸——
“长夜难渡,黎明何时才会到来?南满铁路的炮声轰然炸响,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十三年,家国狼藉,流民四散。独在异乡为异客,谁不想回家呢?这是1944年的夏天,码头上的欧洲人四处奔走,都说德国人打了败仗,欧洲的战争要结束了。那故乡的炮火,还要多久才能止息呢?
仍然没有人来找空先生,或许最锋利的刀刃,就要用在最终决胜的时刻。
不过,这些叙事对阮银姑来说都过于庞大了。她当下面临的,是一件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
她怀孕了。
是喜事,尤其对他们这样的宗族而言。往家汇新一封侨批时,她和丈夫也将这个喜讯告诉了大洋彼岸的父母。代书先生在唐人街上替他们写字,闻言也搁下笔,抬手道一声恭喜。
丈夫不让她早晨去卖蚵仔煎了,但这样家里就会少一笔收入。于是她把开摊的时间改到下午,这样即便错过了早晨船只的生意,也有不出海的顾客来掏钱。
午后的海面没有清晨美丽,海的光不是柔和闪亮的,而是非常浓郁的蓝。也漂亮,但不灵动,再加上无风无浪,更显死板。她捧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在岸边坐着,往左,忽然就见到了金小姐从远处驶来的车,往右,又看到了丈夫提前回来的采珠船。
她想和金小姐打招呼,但这不该是采珠船回来的时间,因此她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船上四个人,两个站着,一个跪着,还有一个躺在甲板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阮银姑站在码头张望,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那个躺下的人,是她的丈夫。
空先生早晨是和他丈夫一道出海的,他已经把潜水服换下来了,可丈夫还没有。他疼得厉害,别人碰一下身体就要大声的呻/吟。阮银姑扶着肚子去帮他们将船的缆绳绕上桩子,将船拉到岸边,金小姐的车也开过来了。
潜水取珍珠贝是收益不菲,可正如淘金者要担忧金矿的坍塌,海也有它的喜怒。对抗风浪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对这些要潜入深海的珍珠客而言,鱼群,暗流,减压病,都会导致不可估量的后果。
而银姑的丈夫今天碰上的,是一种毒水母。
他不是第一个被水母蛰了的珍珠客,银姑见过那些人被带回岸边时僵硬的尸体。好在他们这次出海的距离并不遥远,空先生将他带了回来,带回Lost at Sea的码头,没有让他成为迷失在海洋中的一员。
他的嘴唇已经乌青,身体在码头的木板上抽搐。水母的毒在他体内流窜,空先生用手摸他的脖颈,又摸他的脉搏,抬起头大声说:“谁有车!去医院!”
这是与世隔绝的小镇,最近的医院也在十英里外,围上来的人们面面相觑,推开人群的是风尘仆仆赶来拿珍珠的金红玫。
她的话如此少,又如此有力,从天而降的样子让阮银姑感到自己是遇到风灾的渔民,见到了现世的海神。
她的丈夫被抬上了后座,她也跟了上去。金红玫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盒医药箱,甩了甩针头,被空先生接了过去。
“吗啡吗?”他问,爬上后座,将她丈夫的身体在座椅上放平,“我来,你去开车。”
1944年的那个夏天,阮银姑第一次坐金红玫的车。她当时并没有预料到她后来会成为这辆车的常客,她只是坐在副驾驶上,抱着金红玫的狗,祈祷离开故乡时对海神的祭拜仍然有效,保佑她的丈夫躲过劫难,她的孩子不能一出生就失去父亲。
好在金红玫的车技好,速度也快。他们在毒素扩散前赶到了西人开的诊所,空先生扶着她的丈夫去和护士交流,阮银姑第一次听到他说英语。她其实不懂英文,但空先生的英语口音与澳洲当地的不同,金发的护士们也在将她的丈夫送进手术室后交头接耳。
而金红玫将人送过来后,便点起支烟,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英国口音?”她问。
“金小姐能分清口音?”空先生也惊讶。
“有个旧相识,在英国读过书,”她不冷不热地笑,“教过我英文,同你一样的口音。”
空先生不再说话了,似乎觉得自己暴露了太多。好在阮银姑不会多嘴问,而金红玫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他们在诊所外面坐了很久,古董一样的海滨诊所,明明只有十年历史,却被潮气浸得墙面生出水纹。墙壁是黄色的,顶棚是简陋的铁板。金红玫动了动脖子,颈椎传来清脆的咔嚓声。
她抽了两根烟也没有缓解倦意,空先生转过头,体贴地问:“金小姐从悉尼开过来,要多久?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两夜没睡。”她淡淡说。
她那天穿了条苏格兰格子呢的衬衣裙,扣子从锁骨延伸到裙尾。裙子腰线掐得很高,帽子与鞋都是白色的,身材纤细但富有生机,人站在那,就像是要从绿意盎然的裙子里开出一朵红花来。
不过她太累了,花朵难得不盛开,而是微微垂下花苞。花苞靠在空先生的肩上,让他看上去像是在怀里捧了一枝花,一枝不会被人采撷的花。
海神娘娘慈悲,也感恩空先生的当机立断,和金小姐来得及时。阮银姑的丈夫从昏迷中苏醒,已经忘了下午的一切,只说自己像是一直在海里和鱼群漂流。四人一狗在夜色降临前回到Lost at Sea,阮银姑留金红玫吃晚饭,再住一夜,她没有推辞。
金小姐太累了,吃过饭后就去了空先生的客房睡觉,他则在堂厅打了地铺。阮银姑知道她不用特意替金小姐打点,空先生的房子里永远那么干净整齐。他来的时候东西就很少,住了这半年,也只是桌面上多了几本书籍。
或许即便在某一天,空先生要离开,那间房子里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空白,留待为战争填补不为人知的伏笔。当胜利到来的那一天,他和他的同行者既不会留下名字,也不会留下功绩。
可阮银姑又记得,那晚她听到了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她没有叫醒丈夫,自己扶着窗户向院子里看,看到空先生和金小姐并肩坐在院子里。
从那天起,金小姐每次来Lost at Sea运货,阮银姑都会邀请她来家里住。那个海边的夏天如此美妙,她看着肚子一点点隆起,享受着孕育生命的幸福,也乐于见到空先生和金小姐坐在一起谈话。阮银姑认为,只要尽可能多的注视着这两个人,她的孩子也会生得俊美非凡。
金小姐来的时候,空先生会把自己读完的书拿给她。她不爱读书,但空先生坚持向她推荐,甚至在她午睡时坐在一旁阅读。阮银姑拿着针线为孩子缝出生的衣服时,便听到空先生坐在靠着躺椅睡觉的金小姐身边,低声念:“……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金红玫气急败坏地跳起来,美丽的五官拧成一团,大喊道:“你再来吵醒我,我也可摧毁这个世界!”
阮银姑放声大笑。
空先生喜欢金小姐吗?是有那么一些吧。但他的爱和他的人一样,是空的,就像不落地的飞鸟。他没有对金小姐许诺过任何事,未曾真的给过她任何东西,甚至不曾透露半分真实的过往。
他走的那天就像他来的那天一样。码头上来了几个陌生的人,他出去和他们谈话,再回来的时候,就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已经装好了行李的手提箱。阮银姑的肚子已经大了,她扶着门框向内看,看到了合上的提箱里一闪即逝的枪。
这是他来时的提箱,装不下在码头上添置的东西。阮银姑和丈夫慢慢地挪到门外送他们离开,空先生和同事低语了几句,回头同夫妻做最终的告别。
藏起来的刀要出鞘了,可阮银姑却觉得很茫然。做大事的人就是这样吗?明明也一起看过月亮,可要走的时候,怎么连句话都不给金小姐留下呢?
他把自己剩余的钱都留给了阮银姑夫妻两个,说是他们孩子的生辰礼,感谢他们这大半年的照顾。一行人在夜色中静悄悄地离开,阮银姑回过头,看见客房里只剩下桌上的几本书。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就像从没有人住进来过。
屋子的样貌一直维持到金小姐来的那一天,阮银姑不敢去动那些书,那是唯一能证明空先生在这里出现过的东西。她怕自己把书碰乱了,空先生那最后一点痕迹也就不在了。金红玫每次来,空先生都会把房间让给她睡,而这一次不用他让,房间也是空的了。
阮银姑觉得这解释的责任不该落到她身上,她已经管吃管住,还将屋子给他养伤,怎么还要她帮他应付女人呢?最终还是她的丈夫站出来和金红玫说,金小姐,空先生走了。
金小姐,空先生走了。
这就是男人的办法,他们不解释,只叙述。阮银姑以为金红玫会追问,可她竟然也没有追问。她只是走到房间里,翻了翻那些空先生让她看的书,然后捻出一张纸来。
阮银姑松了口气——怪不得没和他们夫妻说,人家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办法。可她刚刚松下气,就听到金红玫笑了一声,然后将信纸叠起来,递给阮银姑。
“和柴火一道烧了吧,”她说,“什么等不等的,我也不是没有事情做的人。”
她说完就离开了,徒留两个不识字的夫妻面面相觑。阮银姑当然没有烧,她去写家书的时候特意揣上了那张信纸去问代书先生,那人给她念:待归,若未归,勿等。
——金小姐,空先生走了。
——待归,若未归,勿等。
——我也不是没有事情做的人。
阮银姑当真是不懂这些体面人了。
1945年,阮银姑的世界里,发生了三件大事。
四月份,她的孩子出生了,名字是空先生还在时帮他们起的,叫将明。九月份,码头的唐人街人声鼎沸,都在庆祝日本投降,抗战胜利。有人拿起地上的板凳当做狮头舞,运货的司机车笛长鸣。代书先生拿着一张从别的城市送来的报纸,站在桌子上高声读:“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完全胜利!”背井离乡的人们则互相询问:“我们是不是能回家了?”
长夜将明,长夜终明。
两个好消息接踵而至,第三个,则让人悲伤。
他们离家太久,与上一次的祈祷也相隔太久,海神娘娘终归忘记了对他们的庇佑。那天丈夫和往日一样出海,遭遇了巨大的风浪,他和船上的其他三个人都没有回来。
阮银姑来的那一天就说,西人不讲究,Lost at Sea这个码头的名字不吉利。
人消失在大洋深处,寻不回尸体,只能设衣冠冢。孩子还不懂事,躺在她怀里哇哇大哭,最后是金红玫接了过去。
这本该是她最后一次来Lost at Sea了。战争结束,海运的格局也将改写,胡老板对他的珍珠生意有新的打算。金红玫拿了一笔不菲的尾款,还讹来了胡老板的这辆奥斯汀小汽车,和那只捷克狼犬。阮银姑以为她要离开,她却说,要留下了。
留下做什么呢?阮银姑认为以金红玫的能力,她可以去许多地方——墨尔本,悉尼,哪怕是同在西澳的珀斯,都比这座偏远的码头繁华体面。
不过阮银姑很快明白了,金小姐不用运货了,金小姐现在没事情做了。
她或许是要等一等空先生吧。
待归,若未归,勿等。
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了,空先生怎么还不归来呢?
总而言之,金红玫在阮银姑家里住下了。她刚住进来的样子很像空先生,没事做,便出去开车。顺着公路一直开,开过他们去过的那家诊所,开到悬崖的尽头,几乎开进印度洋翻涌的海浪。不开车的时候,她读书,读空先生留下来的那些书。阮银姑给孩子做衣服的时候,便听到她在卧室里轻念出声:“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是什么意思呢?阮银姑不懂,或许金小姐读懂了吧。
再往后,她也闲不住了。她跟着阮银姑去卖蚵仔煎,围裙系上,长发盘成髻用发网罩住,人往那儿一站,就是码头上一道靓丽的风景。她也跟着她在海边学游泳——她是渔家女,本就水性好,教人也是一把好手。金红玫很快学会了浮潜,只是毕竟比不上她的童子功,潜不到深深海底与鱼共舞,只敢在海面沐浴海风。
阮银姑以前看见码头上有希腊逃来的难民,也是潜水员,生下孩子就带到浪里,路还没走稳就学会了游泳。她当时觉得他们荒唐,轮到自己,竟然一样的荒唐——将明一岁多就学会了浮潜,人站起来的时候比不上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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