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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县令(草灯大人)


谢林安不语,只吊着眼,瞪她。
夏知秋嘟囔:“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摔你怀里的,你信我。”
她说话的声音好弱,仿佛一只柔若无骨的小奶猫,那声音微微颤抖,撩得人心猿意马。
谢林安气消了,他小心翼翼松开夏知秋的手,放她自由。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
见谢林安信她,夏知秋开心极了。她忙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把谢先生当兄弟,不会做轻薄兄弟的事。”
原本谢林安心情还算好,听到这句话,火气又炸开了。
他沉住气,问:“你是说……你把我当兄弟?”
夏知秋以为他很感动,拍了拍胸膛,大义凛然道:“对,谢先生就是我兄弟,今后有我一口饭就有谢先生一口饭。我最敬爱兄弟了,绝不会冒犯兄弟的。”
谢林安冷冷看她一眼,讥讽:“滚远点,谁要当你兄弟?”
“啊?”夏知秋没想到自己的热脸贴了人的冷屁股,原来她在谢林安的心目中,根本就不够格当他的“亲人”吗?
夏知秋摸了摸鼻子,道:“我还以为谢先生说我是自家人,意思是,我今后算是你异姓兄弟呢!”
谢林安抿唇,道:“谁和你说……自家人,就只能当兄弟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否有些卑鄙,好像在逼着夏知秋开窍一般。只是他的心底隐约有一丝期许,盼望某人能给一丁点回应,让他有片刻欢喜。
夏知秋试探性地问:“难不成……我们可以当姐妹?”
此话一出,谢林安气得当场归西。
他咬着牙根,道:“夏知秋,你从今日开始,别来和我说话,半句话都不行!”
“……哦。”夏知秋无奈极了,她哪里又惹到谢林安了啊?!

第75章
书房静了一刻钟,就在夏知秋以为谢林安要拂袖离去时,她突然听到他开口:“你记得你六岁之前发生的事吗?”
夏知秋怔忪片刻,回忆前尘往事。她记不太清了,夏府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她悲惨的过去,也被埋葬在那里。
闭上眼,她似乎还能看到幼年的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往娘亲的房里去。她虽年幼,步履却稳当,自带威仪,颇有未来家主的气势。她头戴红螺玉簪,身着月白海棠纹长衫,脊背如松竹般挺立,每一步都走得谨慎。
这是娘亲教她的,男子自小就要仪表堂堂,抬头挺胸朝前走。
她是夏家嫡长子,她虽小,却要立住,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那时的夏知秋,真是可怜呢。
夏知秋从往事挣脱出来,见谢林安打量她,讪讪一笑,道:“记不太清了,只有几个画面。”
谢林安点了点头,道:“那六岁之后的事,记得清楚吗?”
“嗯,清楚。”夏知秋不知道谢林安想说什么,但不妨碍她跟着他的思绪走。
谢林安起身倒了一壶茶水,他每次要讲正事的时候就喜欢品茶,高深莫测的姿态摆得足足的,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夏知秋见他卖关子,狗腿子似的凑上前,给谢林安拿了个小锤子敲腿,道:“谢先生想说什么?”
谢林安对她的殷勤很是受用,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道:“我记得梁大爷和梁二爷的生母是在梁二爷出生时难产去世的,那么梁二爷和梁大爷相差六岁,也就是说梁大爷是在六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然后他和嫡亲二弟相依为命。”
“是这样没错。”夏知秋疑惑地看了谢林安一眼,舔了舔下唇,问,“这里头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所谓生恩不及养恩大,自小失去母亲的梁大爷被梁老爷照顾到大,又受梁老爷的器重,甚至接手了梁家偌大的家业。既然六岁以后,梁大爷都是被父亲养大的,他自然是更加亲近父亲,又为何会看到母亲隐晦提起的分葬遗愿,就不由分说去做呢?动土迁坟,为了没多少养育之恩的母亲,而刻意惊扰到父亲的亡灵,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吧。”
夏知秋呆若木鸡,她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谢林安说得对,再怎样,梁大爷和父亲的关系总会更为亲近的。他是跟着父亲长大的,自小便有对父亲的仰慕与崇拜。为了相处时日不多的母亲,特地去折腾已经去世的父亲,让他泉下不宁,这显然是不太合乎情理的事。
夏知秋呢喃自语:“假如是我,母亲养了我六年,而父亲将我养育到弱冠年纪,那我必定会对父亲有更深的感情,不会对已故的母亲唯命是从。况且斯人已逝,即便我看到那封母亲留下的信,我也只会在心里略表遗憾,毕竟迁坟是大事,不是儿戏。我对得起母亲,势必会对不起父亲。我本能会倾向于讨好父亲,将此事压下不提。”
“是了,凡是人都会辨别亲疏,无条件偏向最为亲近的人。”谢林安下了定论。
夏知秋击掌,道:“也就是说,梁大爷看了梁夫人的遗愿,为其迁坟一事处处透着古怪。若是他真的是为了将母亲分葬而迁坟,那么他无条件亲近梁夫人的理由是什么呢?又或者说,他有没有厌恶梁老爷的理由?一个讨厌的父亲,和一个记忆中十分慈祥的母亲,不难说他真的可能偏向母亲这边,完成心爱的人的遗愿。”
谢林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虽说这些线索和梁大爷遇害一事没什么联系,不过我们倒是查一查梁老爷和先夫人的过去。我记得,梁老爷是坐马车坠崖而亡的吧?待他死后,梁家便落入了梁大爷的手中,他顺理成章成了家主,还提出分家,将焦姨娘赶出了梁家。”
夏知秋想起这一茬子事来,此前从焦姨娘的故事里,她提过这一点,不过当时并没怎么上心。
她颔首:“对哦。与其让我们在这里瞎猜,倒不如明日找梁二爷问问当年的事。谢先生,明儿个,咱们走一趟梁府?”
不得不说,梁大爷的命真是好。摆布他的长辈都去世了,他成了梁氏家族说一不二的掌门人。
一阵风从窗户间的缝隙穿过,惊得夏知秋脊背发麻,令她毛骨悚然。
夏知秋心间惶惶然,这高门大院的阴暗事是真的多。
她有点害怕,故意缓和气氛,开了个玩笑:“对了,刚才谢先生说,人都会分辨亲疏,偏爱亲近之人。那么,我在谢先生心目中,算是被偏爱的那个吗?”
她的话音刚落,谢林安微微一怔。他侧头,轻描淡写扫了一眼认真问话的夏知秋。见这丫头神情肃穆,睁着一双雾气朦胧的杏眼,等候他的答案,谢林安便喉间发紧,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是要说些甜言蜜语讨她欢心吗?
等等!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博夏知秋一笑的地步了?
谢林安暗暗咬牙,他的唇舌作绊,更难启齿了。
夏知秋不知谢林安心里有这么多的弯弯绕儿,她嘿嘿两声笑,又问:“若是我想吃谢先生碗里的鸡腿,那么,你会偏爱我,将鸡腿让给我吗?”
听得这话,谢林安蹙起眉头,艰涩地问:“敢情你问了半天,是想让我将鸡腿尽数让给你吃?”
还以为夏知秋开窍了呢,哪知她只是虚晃一枪,背地里打着其他算盘。
夏知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巧玲珑的鼻尖,道:“那倒也不是。假如谢先生不爱吃鸡腿,我是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帮上一帮的。”
“不必了。”谢林安咬牙切齿地拒绝,“鸡腿是好物,我决计不会分你的。”
“哦。”夏知秋悻悻然地应了一声。
“不过,你若是真想吃我的鸡腿,也不是不可以。”
“哦?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除非你答应我,今后只能跟我一人讨吃食,不能问旁人要这些。”谢林安也不知为何有些泛酸,他一想到夏知秋也会古灵精怪和别人要吃的,心里就不太爽利。
他怕夏知秋误会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最主要是,你也是朝廷命官,和人讨吃食的姿态不雅,难免遭人嗤笑。这丑态,我一人瞧瞧就尽够了,莫让第三个人知晓。”
夏知秋后知后觉点点头:“我还当什么事呢!就这?依你!反正也没人愿意分我吃的,就只有谢先生为人大方。”
“嗯。”谢林安难得愉悦了片刻,虽说夏知秋这些话颇有些厚颜无耻,可他竟意外的不是很讨厌。
真是着了她的道儿了!

梁二爷回梁家以后,没少忙活事情。
他背负梁大爷的期望,一心想让梁家立起来。偌大的家业,今后可就他一个人担着了。
等到梁二爷真正开始处理庶务,着手店铺一类的事,才知道当年梁大爷究竟有多辛苦。
那时,梁大爷早出晚归,天寒地冻的时季,归家时常常肩覆霜雪。梁二爷想起某次,他在外头给朋友庆生,连大哥新开的店铺剪彩礼都没去看。那时,他不慎被人灌醉,回家也踉踉跄跄,还是被丫鬟抬进屋子的。
进院前,他和梁大爷打了一个照面。大哥没有笑,只是和他点了点头。
梁二爷顿时酒都醒了,他心虚地想:“大哥见到他喝得不省人事,应该不会怪罪他吧?”
肯定不会的,又不是第一次忙开店的事了。这些都是大哥分内之事,他也帮不上忙啊。
等到梁二爷如今掌管店铺的事宜,他才怀念,若是大哥还活着就好了。他有个能当左膀右臂的兄弟,有个能依仗的人。就算大哥不动手,就在旁边看着,他也觉得心安许多。
梁二爷恍恍惚惚地想起这事儿,心尖抽搐一瞬,酸楚难当。
当时的大哥,一定也很需要他吧?
可惜他这个做弟弟的,这么不争气。
梁二爷的手掌搭在账本上,指缝间突然湿了,豆大的泪珠落在纸上,晕染出深深的水痕。
这时,屋外有人喊:“二爷?您在吗?”
梁二爷胡乱擦拭脸上的泪,佯装发怒,粗嗓音呵斥:“干什么吵吵嚷嚷的?”
下人顿时抖若筛糠,颤颤巍巍地道:“就……就是夏大人求见,小的特地来喊一句二爷。”
“夏大人?”梁二爷猜测她一定是有什么关于他大哥的消息了,他慌忙收拾好账本,喊,“你个不长眼的东西!夏大人来府上做客,还需得通禀吗?赶紧把人请进来,好茶好点心备着!”
吩咐完这些,下人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去办差事了。
等梁二爷到花厅的时候,夏知秋和谢林安已在红木交椅上坐了半天了。
见他过来,夏知秋率先起身寒暄:“梁二爷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梁二爷客客气气作揖:“都好都好,两位大人过来,可是有什么新的线索?我大哥的事……有眉目了?”
夏知秋沉吟一声,道:“倒也算不上有眉目,只是有些问题想来问问你这边。”
“夏大人但说无妨。”
论问话,夏知秋自认没有谢林安犀利。于是她给谢林安使了个眼色,让他来问。
谢林安和夏知秋是老搭档了,默契十足,此时只消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底事,于是问道:“梁大爷和梁老爷的关系如何?可是有什么嫌隙?”
闻言,梁二爷愣了一瞬,摇摇头:“我想,我大哥和我爹的关系应该还好,不至于有什么嫌隙。我大哥为人稳重,做事牢靠,自小便是家中一把手。我记得他刚过十五岁,我爹就将一部分家业交到他手中,让管事的领着他学习如何打理商铺。若是我大哥不讨我爹的欢心,和他有闹不和的地方,我爹也不会把家中事务放心托付给大哥。”
“这话说得在理。”夏知秋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没什么头绪了。
唯有谢林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讥讽一笑:“你爹对于你大哥并无厌恶之处,难保你大哥也是这样想的。”
一有人说梁大爷不好的地方,梁二爷就发炸了,他挑眉,辩解:“谢先生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你不了解我大哥,不知道他是多好的一个人。我爹当年是马车出事故,坠崖而亡,帮他驾车的车夫也一同去世了。那时,我怨恨车夫不长眼睛,竟敢让我爹出了这档子事,还想迁怒他全家。那时,是大哥强忍悲痛,告诉我,车夫一家也是可怜人,家中只有一个瞎眼的妹妹。他没有责难那个姑娘,还特地结了车夫往后三十年的月钱,给那姑娘当作补偿。我当时不能理解,后来一想,或许是大哥为了给家中下人树立一个榜样,告诉这些人,可以尽心为梁家办事。只要是尽心做事,梁家也不是恩将仇报之辈,不会亏待他们的。”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以德报怨啊。这样说来,梁大爷确实是一条汉子。”
谁都知道,马车出事只是个意外,车夫也因此送了命的。怪就怪在,人命贵贱并不同等。车夫的命,抵不上梁老爷的命,因此会受人责备。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当年焦姨娘背地里算计二爷,梁大爷时隔多年都记得这事,还出手铲除了后患。这样睚眦必报的男子,若是真心疼父亲,我不觉得他会放过车夫一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二爷皱眉,不满地问。
谢林安见好就收,也不执着于这个问题了。他换了个话题,问梁二爷:“车夫家的瞎眼妹妹,如今住在何处?”
梁二爷道:“我去查一查,当年给梁家做事的下人都登记在册子上,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记载得很详细,问问管事的便知晓了。你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谢林安淡淡道:“没什么事,只是想登门问问情况。”
“哦。”梁二爷也不深究这个了,他让管事的人帮忙翻找下人的消息,很快便寻到了那名车夫的住址。
夏知秋和谢林安也没多耽搁时间,当即便让梁家的小厮牵马,立刻赶了过去。
继母李心蝶大概是在梁大爷二十三岁那年遭遇了火灾,娶了粱大夫人以后,约莫是梁大爷二十五六岁,梁老爷也出事了,马车坠崖而亡。
时至今日,已有十年光景。
不知车夫那瞎眼的妹妹,至今还在人世吗?
夏知秋心里七上八下的,迫切希望这一次能查到点什么。
两人寻到了瞎眼妹妹的住所,他们得知了车夫姓沈,于是砸了砸门环,喊:“沈姑娘在家吗?”
还没喊两声,就有蒙着白布的姑娘上前来给他们开门,瞧着年龄也就二十五六岁,想来当年他哥出事时,她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两位是?”沈姑娘没将他们迎进屋里,只是小声问了句。
夏知秋怕吓到小姑娘,忙解释:“沈姑娘莫怕,本官乃吉祥镇县令,此番前来,不过是想问些你已故兄长的生前事。”
还没等沈姑娘回答,谢林安直勾勾盯着人姑娘的眼睛看,追问:“你怎么知道是两位?你能看得见?”
沈姑娘腼腆地点了点头,说:“多亏梁家药铺的大夫年年给我送药,眼睛这才能好转,如今见不得强光,却能隐约瞧见些事物了。”
梁家竟然会尽心至此地步?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忽觉其中有些猫腻。
沈姑娘将两人请进屋内,还特地泡了一壶晒干的金银花茶给他们。
夏知秋问起当年的事,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些他们早就知晓的事。沈姑娘的兄长在梁家当车夫已有十年,虽说在梁家做事算个体面工作,奈何他有个瞎眼的幺妹,因此到了二十五岁也没娶上媳妇,只和瞎眼的妹妹相依为命。
为此,沈姑娘一直心怀愧疚。而她的兄长却一次次安慰她,说,是缘分未到,不是她的问题。
她的兄长呀,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沈姑娘悄悄叹了一口气,她想起兄长生前的音容笑貌,忽然顿了顿声音,哝囔:“有句话,小女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沈姑娘只管说,不必有任何顾虑。”夏知秋轻啜一口金银花茶,道。比起谢林安泡的高档茶叶,还是这种农家茶深得她心。原因无他,夏知秋是个不懂茶的。喝谢林安的茶,没品出什么滋味来,属实是牛嚼牡丹,而喝沈姑娘的茶就不一样了,喝得爽利,心间畅快就好,其余的茶道都不必多想。
沈姑娘摆弄了一番手指,犹豫半晌,道:“我觉着我哥的死并不是意外。”
“哦?此话怎讲?”谢林安来了兴致,放下了茶碗。
她舔了舔下唇,小声道:“在我哥坠崖的前一晚,他和我说了很多话,甚至还告诉我,他平日里的钱都放在何处,好似在留遗嘱。若是我哥是出意外而亡,那他为何会告诉我这些身后事呢?好似……他早就预料到自己明日会死一般。”
沈姑娘至今还记得他哥握住她的手不放,苦笑着喊她乳名,和她说:“妹妹长这么大了,要是能看到妹妹出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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