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雨面无血色,她只觉得腹部像是被人打了十几拳一般,疼痛难当。她强忍着想开口,哪知气若游丝,连话都说不顺畅:“我……没有。那汤,明明不在我的院子里……”
母亲呵斥她:“浑说什么?!你那药材分明是在自己院中的小厨房熬的,药渣子还留着呢!你不是给自个儿熬的,又是给谁熬的?!还要哪个丫鬟婆子,敢喂你喝这种汤不成?!”
李心雨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要她说出,是她熬了凶险至极的绝育汤,打算给李心蝶喝的,结果不小心被自己喝了吗?
还有她的鸡汤不该是无毒的吗?怎么会有绝育汤在里头?
她怨毒地瞪着李心蝶,一瞬之间,像是全明白了一般。她以为她收买了李心蝶院内的丫鬟,没承想,那丫鬟一直都是李心蝶的人!
她所知道的,不过是李心蝶愿意被她知道的!她一直被李心蝶耍得团团转!
李心雨咬牙切齿地道:“是那个叫芳草的丫鬟害我!是那小贱蹄子害我!”
李心蝶上前来,给李心雨掖好被角,道:“芳草昨夜被人发现,勾引大少爷,她羞愧难当,已投井自尽。”
“什么?!”李心雨险些晕厥,那岂不是说,如今是死无对证了?!
李心蝶再度补刀:“哦,还有你身边的丫鬟作证,你确实让他们停在了药铺门前,还和大夫买了虎狼之药。嫁到梁家,这可是大好的姻缘,你怎就不明白呢?”
老夫人头疼极了,这时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道:“这下可好!心雨的身子骨出了问题,可怎么和梁家交待?!下个月便要办婚事了,如今悔婚,可不就是给梁家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吗?!莫说婚事能不能结成,若是结仇可就不好了!”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
李心蝶犹豫了一瞬,她跪地,向老夫人膝行两步,道:“孙女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哦?你有什么事,说吧。”老夫人见李心蝶这时候跳出来,心中疑虑渐生,却不好多说些什么。
李心蝶咬唇,含羞带臊地道:“孙女愿意替妹妹出嫁……孙女曾经救过梁老爷,和他也有过私下交谈,有这一层恩情在内,想必梁老爷也会体谅的。若是日后妹妹身子骨好了,再将妹妹接入梁家,也是可以的。”
她这话说得通情达理,还为李心雨着想,就是老夫人也不忍往坏处想她,连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由老身出面和梁老爷请罪,这事能成的话,咱们也都是一家人,不说二家话。”
听得这话,还在病床上的李心雨便跳起来了,她破口大骂:“贱人害我!你不要脸!”
“放肆!你这不顾家族脸面的混账东西,还敢对你嫡姐大喊大叫,没点规矩!”老夫人怕李心雨坏事,万一让她搅黄了和梁家的亲事,那就真的是损失惨重。
不过是没个孙女而已,老夫人手段狠厉,口中道:“来人!把二小姐送去红螺寺养伤!就说她私会外男,实在没脸面留在家中,意欲削发为尼,老身见她心意已决,只能成全她!”
“祖母!祖母!”李心雨吓得魂不守舍,她求助似的望向母亲。
可母亲也不敢和老夫人叫嚣,只能含泪骂她:“你怎么会做出私会外男的事?!真是丢我李家的脸,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就算母亲知道这些事情是老夫人信口胡诌的又怎样呢?她膝下有儿子的前程要筹谋,还要在李家立足。若是李心雨是个懂事的,那也该明白她的苦心了。
李心蝶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她微微勾起一丝笑,看着疯婆子似的李心雨,以无声口吻道:“我早说了,我会拥有一段美满姻缘的。”
李心雨再恨又能怎样呢?
她如今说的话,没人会信的。
这些人追名逐利,只要能和梁家结成亲家,其他万事好说。
李心雨是败者,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没有人权可言。胜利即为正义。
在李心雨离开李家的那天,她看到李心雨伏跪在地上,和她的母亲卖乖,好似一对亲生母女。她们说着母慈子孝的话语,眼神含情脉脉。
这个家永远和睦,其乐融融,可是却让人感到寒冷刺骨。
李心蝶部署了这么多年,终于夺走了她的一切。
这个……恶女!
听完了这一连串的故事,夏知秋陷入了沉思。
有时候家宅里的勾当还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甚至是让人感到害怕。
谢林安没夏知秋那么多的小心思,还是面不改色,他喝了一口茶,淡定地问:“这等深仇大恨,你就不想反击吗?”
李心雨微微眯起眼睛,道:“我都是被抛到红螺寺的比丘尼了,还能怎么和家大业大的梁家夫人对抗呢?”
“人的恨意可是很可怕的,只要你想,你就会想出办法的。”谢林安冷笑一声,“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没做,甚至也没尝试过报复她。”
李心雨不置可否,抬袖想喊人送客。
谢林安适时拦住了她的动作,轻声道:“你很想还俗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李心雨蹙眉。
夏知秋也出声,道:“我记得出家人是无需妆扮的,可是你身上的澡豆香,乃是荣芳铺卖得最火的那一款‘桃花斩男色’。”
李心雨大惊失色,忙道:“你……你如何知晓的?”
夏知秋摸了摸鼻子,道:“本官鼻子灵敏,天生能辨别出这些花香。这一款,本官也用过。”
说完,她自知失言。她真的不想再和人解释,她实际上是个断袖了。而且她买这种澡豆香不是为了讨好男人,是自己喜欢实在喜欢。虽说这种澡豆有一个极为不雅的名字,让她每每聊起都很是尴尬。
幸亏李心雨没多在意这件事,她还在思索该如何应付咄咄逼人的两位官家。
夏知秋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居然对上了谢林安那双清亮狭长的凤眼。他朝她意味深长地勾唇,忽然低语:“夏大人是对我居心不良,所以特地用这种澡豆香,企图引诱我吗?可惜了,实在不巧,我并非断袖。”
夏知秋被谢林安这样一调侃,头大如斗。她就不该说话,好吧?!
谢林安不过是逗了她一句,很快,他便将视线继续放到了李心雨身上,也收敛了眼中的笑意。
他冷淡地问:“如若我有法子让你还俗,还会给你一大笔钱,让你离开这个地方。条件是,你得说出,你还干了什么事,你愿意吗?”
谢林安提出的条件很诱人,李心雨抿唇,半晌不语,她内心挣扎一会儿,道:“说是报复,倒也不算。不过,我确实还做了一点其他的事。你想知道后面的故事,那就先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再详谈,你看如何?”
“一言为定。”谢林安和这个女人达成了协议。
两日后,红螺寺发生了一场火事。
寺庙里的比丘尼都去佛殿内诵经了,唯有那几日感染风寒的慧静大师李心雨留在厢房内。
然而待人灭火后,只发现了一具烧焦了的女尸以及一枚舍利子。厢房里就只有慧静大师休憩,那这具尸体自然就是李心雨了。
只有功德圆满的大师死后才会结出舍利子,不过这也只是一个传说,没想到如今在慧静大师身上应验了。
有人说,这是慧静大师佛缘深厚,功德无量,因此年纪轻轻就被佛陀收去当弟子了。
僧人将慧静大师安葬以后,把那舍利子也收入匣中,供奉于佛堂前,还点了一盏长明灯。
此事一出,一时间,红螺寺的香火更甚于以往。
实际上,那舍利子是谢林安在货郎那里买来的小玩意儿,不过是一颗颜色漂亮的雨花石罢了。
真正的李心雨早就换下了僧袍,穿上明艳动人的衣裙,躲到密林某处的马车里,等夏知秋他们过来了。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以及谢林安给的一百两银子,打算换个地方谋生,不被人寻到。
此刻,赶来的夏知秋想起火事里那一具被烧毁的尸体,心里就很难受。那是她在义庄以替人捐棺安葬之名借来的孤女尸体。原本该敬重死者,直接埋葬了,哪知经由她手,还得丢入火中烤上一烤才有个葬身之地。
不过能葬入佛家宝地,得人香火供奉,若这孤女泉下有知,应该也不会太怪罪吧。
夏知秋双手合十,碎碎念叨:“亡魂莫怪啊!实在是事出有因,这才借您的尸身一用。待用完以后,吾辈定会给你烧一大摞纸钱与供品香火,让你在地下吃喝不愁。而且本官还会特特去为你点一盏长明灯,让你在地下也有人照看。祈求你来生福泽延绵,一生平顺。”
谢林安见她神神叨叨一番念经,冷冷道:“哼!不过是一具无人安葬的尸体。就算我不用她,这尸身也会被虫蚁啃咬,变成一堆白骨。如今借来火化,还会给她多烧一些纸钱,赠一具好的棺木,是她赚了。”
“嗳,你这人,口上是真不积德!”夏知秋眼睛骨碌碌一转,道,“你……你就不怕地下亡灵缠身哦!”
“人都死了,她能奈我何?况且,能为我所用,这叫死得其所。”
“这个……”夏知秋哑巴了。
论缺德,无人能及谢林安。
他是不惧鬼神之人,和谢林安掰扯这么多是没用的,夏知秋索性作罢。
两人和李心雨碰上面,见她一头黑浓短发,也重打扮。面上胭脂水粉半点都没少过,眉心还贴了花钿,猜也猜到,这女人还俗的心有多殷切了。
夏知秋没太多的时间耽搁,此处荒郊野岭,等天黑了,下山又成了麻烦。
于是她忙问李心雨:“好了,现在你该说出,你有没有报复李心蝶了吧?”
李心雨也是个爽快人,她难得脱离了那样清苦的僧侣生活,眼尾眉梢都流露出一股子笑意。她含笑,道:“我那嫡姐成了梁家正房夫人,手眼通天,又怎能被我一个出家的僧人所辖制呢?我不过是给梁家原本的女主子递了一封手信,提点一下对方。”
谢林安敏锐地眯眼,若有所思地问:“哪个女主人?”
夏知秋也不解地道:“对啊,梁家哪来的女主子?”
李心雨嗤笑一声,说:“没有正房太太,又不是没有妾室。总有些仗着有儿子傍身、心被养大了的妾,想要贪图女主子的位置。后宅多年无主,那些阿猫阿狗都以为是梁老爷刻意为之,她就胆大了把手伸向当家主母的身份了呗!”
她这番话意有所指,夏知秋随便一想就知道是谁了。梁家一共三个儿子,头两个嫡子分别是三十五岁的梁大爷,二十九岁的梁二爷,以及和梁二爷相差一两岁的庶出幺弟梁三爷。后宅里被抬为姨娘的就柳姨娘和焦姨娘,生下孩子的妾室,可不就是焦姨娘吗?
夏知秋想到之前柳姨娘说过的故事,说梁二爷曾经被焦姨娘陷害过。她仗着自己得宠,可是一心想把自己的儿子捧上高位,还不惜陷害嫡次子梁二爷来为她的儿子拓路。她可不就是一门心思想当后宅的女主子吗?要是她当了继室,那么她生下的三爷,可就不算是庶出,乃是嫡出了。
不过想也知道,梁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哪里会把妾室抬成正牌夫人,还不是让人看笑话的?
很明显,这是焦姨娘痴人说梦。
旁观者能看清的事,焦姨娘可未必够清醒。
如今来了一个正牌夫人李心蝶,这焦姨娘会怎么想?那可不是一朝楼塌,跌入低谷?
夏知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你给焦姨娘递话了?”
李心雨掩唇笑:“那是自然了。你想想,她肯定做过成为梁家女主子的梦,后宅她一家独大,自然是树敌无数,还不知分寸。如今来了正头夫人,当初巴结过她的奴仆,可不就前仆后继涌向新来的主母了?保不准还故意讲焦姨娘的事给我那姐姐听,给她递刀子,向她表忠心呢!”
“这样说来,焦姨娘的处境很是危险啊。”夏知秋感慨。
谢林安却道:“也不尽然。”
“此话怎讲?”夏知秋在官场混迹,全然男子心性,对这种后宅的门道懂得不多。而谢林安却像是在这样阴暗的宅子里耳濡目染长大的,开了心窍,什么都懂得比她多。
谢林安慢条斯理地道:“有子的姨娘和无子的姨娘可不一样,算了一下,李心蝶嫁入梁家,梁三爷也有十四五岁了。这样大的孩子,护着自己的生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后院的奴仆也各个都是人精,没准还会观望一番,看看这年级轻轻的当家主母是好拿捏的女子还是不好拿捏的女子。若是贸贸然投奔她,结果李心蝶也是个不能自保的,那岂不是得罪了在府中待了多年的焦姨娘?这桩吃力不讨好的买卖,这些下人未必肯做。”
夏知秋悟了,她舔了舔下唇,道:“所以,李心蝶若是个聪明的,肯定会拿树大招风的焦姨娘开刀,让后宅的人明白,如今她成了梁家的女主子,就该听她的话。再怎样生产过儿子,姨娘就是姨娘,一个妾是及不上正头妻子的。”
“不错。”谢林安勾唇一笑,“而且焦姨娘在后宅横行霸道,依仗的便是梁老爷的宠爱。可年老色衰的宠妾,哪里比得上鲜嫩欲滴的小娇妻?那焦姨娘被这样一压制,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火气,再看,她唯一的男人也笼络不住,必然是惶恐不安。”
李心雨见谢林安想事情通透,轻轻笑出了声:“这位大人倒是个聪明人。”
她吹了吹指甲,眼中流露阴险之色,道:“在焦姨娘被我的好姐姐立威吃瘪的空当,我特地给她送了一封信。把我这姐姐如何夺了我父母,还喂我喝下那虎狼之药的事,尽数告诉了焦姨娘。这样的女人,假以时日,一定会将整个梁家牢牢掌控在手中。不仅如此,我还给焦姨娘指了一条明路。”
夏知秋已经猜到了李心雨后面的话,她咽下一口唾液,还是颤巍巍问出了声:“什么……明路?”
李心雨微笑:“我和焦姨娘说,若想那女人没了气焰,必然要让她不能生育。否则一旦生下嫡子,莫说梁三爷的地位,就是梁大爷的继承人身份都可能不保。”
这是如何歹毒的一招啊!可是,这也只是李心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是李心蝶先算计她的。
谢林安问:“那么……焦姨娘照做了吗?”
李心雨耸耸肩,道:“我怎么知道呢?我不过是出招的,还没打算惹祸上身。不过,如果她是个聪明人,她会这样做的。”
说完这些,李心雨也没其他信息可告诉夏知秋了。
两人目送这女人的马车离开,然后趁着天黑之前,缓步下了山。
夏知秋被女人间的残酷斗争吓到了,整个人浑浑噩噩,走路都不稳。
一个没留神,她突然踩空了一步台阶,摔了个狗吃屎。
夏知秋的脚崴了,她疼得龇牙咧嘴,一直捂住脚脖子:“疼疼疼!”
前头的谢林安停住步伐,回头看向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冷嘲热讽:“我只当你不长脑子,没想到连眼睛都不长。”
“这不是天太黑了吗?我一时没看清路……”夏知秋委屈极了。这种时候不该好好安抚她吗?居然还骂她!
许是夜幕降临,这里又没外人。夏知秋的心间涌起了一股难言的委屈,她的眼眶都发烫了,垂头不语。
谢林安见她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女孩情态,又觉得自己说话重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走近夏知秋,蹲下身子,道:“上来。”
“什么?!”夏知秋盯着谢林安的宽肩窄腰,一时拿不出主意。
谢林安没了耐心,刚想起身离开,又怕夏知秋哭起来。他只好强压住烦躁的心绪,轻声哄她:“我说……你若是脚疼,那就上来,我背你回去。”
“这不太好吧?”夏知秋犹犹豫豫地问。
“有什么不……”谢林安刚想回话,察觉背后的人已经摩挲着靠了过来。
原来夏知秋在和他假客套,她根本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她就是厚脸皮大王。
谢林安无奈摇头,稳住身子,等夏知秋完全趴上来。
等到夏知秋的手搭上谢林安的肩膀,他才惊讶发现,原来她的手这么软也这么暖,和他的全然不同。
恍惚间,夏知秋已经搂住了谢林安的脖颈。她挨着他,半点都没有女儿家的矜持。
谢林安又想呵斥她了,可想了想,还是咽回肚子里。
他一向温文尔雅,为何在夏知秋面前就频频失态呢?
思索间,夏知秋趴上谢林安的背。刚一靠近,谢林安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那气息不凑近不明显,一凑近,谢林安发现其中还有几味极其浅淡的催情的草药,他懂这些药材,知道这香味会让人感到血脉喷张。男子嗅到,还会觉得脸与耳发烫。虽说无甚大碍,但也有让人上瘾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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