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讨钱啊。玲珑有点子无奈。
她帮白梦来跑腿这一回,谁承想,还真的带回了两根金条来。
这个名叫“月儿”的女人一定成了钟景的心病,无论交付多少钱财,她都要一探究竟的。
而白梦来,恰巧知晓这些可怜女子的命门。
只是,他算计人的方式实在不磊落,不怪玲珑鄙薄。
金膳斋再不开门,都要忘记它原本是一间糕点铺子了。
白梦来许是怜惜自个儿日后的入账生意减了不少,竟也破天荒操持了一番,再让柳川把金膳斋的铺子开起来了。
白梦来要卖点心,受累的可是柳川和玲珑了。
两人坐在井边洗糕点蒸屉,百无聊赖间,玲珑问了句:“白老板这一回蒸的什么糕啊?”
柳川摇摇头:“不知道。主子每回蒸糕都不一样,不过正是因为他制的糕点新奇,那些食客才会耐着性子一回回来金膳斋买点心。喏,你瞧,这话刚传出去,外头就排满了人,亟待糕点出蒸笼了。”
这样一说,倒让玲珑也有些许好奇。
他们清理完了一堆用具,由玲珑打头阵,去伙房里刺探白梦来的点心消息。
见她攀着门板探头探脑,白梦来无奈地道:“进来吧。”
玲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客套道:“我不会打扰到白老板吧?”
“会。”白梦来不按照常理出牌,根本没卖玲珑脸面,险些将她气得倒噎气。
玲珑嘟囔:“那我走?”
“不必了。”白梦来顿了顿,怕玲珑自作多情,又找补了一句,“你留下,虽聒噪了些,但也有几分好处。”
“哪些好处?”
白梦来定定地望着她,郑重其事道:“醒神。”
“……”玲珑朝房梁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白梦来了。
三层的小巧蒸屉里,热气源源不断上浮。伙房内白雾缭绕,混杂香甜的气味,让人心尖发软。
一刻钟后,糕点蒸熟了。
白梦来拿湿布垫着竹屉两侧,轻缓地掀起。云遮雾障挡住眉眼,好半晌才瞧出一星半点蒸糕的端倪来。
只见得蒸屉里摆放着一个个用蝶豆花汁液染出的靛青色方糕,那糕身透亮,内嵌红豆,好似一尾尾红鲤跃入其中。糕面上,用细针别着几朵黄蕊粉瓣的花,那花蕊,好像是拿肉松蛋黄碎制的。
玲珑莫名想到那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诗句来,她虽是官宦世家出身,却不太爱读书,自小便做些舞刀弄枪的男子行当。
她品不出其中雅意,怕胡乱发言被白梦来笑掉大牙,因此只木讷地问:“这糕点叫什么名字?”
白梦来睨她一眼,极其小声地道:“玲珑意。”
原以为玲珑会追问取名缘由,谁知道她只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道:“哦,那我帮白老板端出去?”
“且慢。”白梦来不知道她是真呆还是假呆,忍不住问了句,“你不问我为何取这样的名?这蒸糕和你的名字可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玲珑挠了挠后颈子,羞怯地道:“我这不是怕自作多情吗?取就取呗,天底下喊‘玲珑’的菜品多了,我还逐一问过来吗?难不成还是白老板心里想着我,这才琢磨出这一碟子‘玲珑意’来?”
白梦来心里的隐秘心思原本蠢蠢欲动,此时被她三两句便熄灭了热情。
白梦来像是看傻子一般注视着玲珑,讥声道:“你说的不错。”
“嗯?”玲珑一脸惊恐,“难不成被我猜对了,你真是想着我,这才……”
“不,我是指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个儿是自作多情。”白梦来解开襻膊,慢条斯理地道,“玲珑作精巧细微之意,我不过是用‘落花流水’为实物,拟男女之间互相爱慕那种酸涩隐秘的细微情意。故而,称之为‘玲珑意’。”
“哦。”玲珑点头。
见她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白梦来松了一口气,道:“所以,这糕点,和你没有半文钱的关系,你不要想多了。”
“放心吧,我这人呢,没那么自恋。”玲珑觉得今日的白梦来异常古怪,接连强调好几次‘玲珑意’的出处,颇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内。
“那就好,你喊柳川一同端点心去吧,我到寝房里歇一会儿。”说完,白梦来步伐虚软地走向了后院。
路上,他暗骂玲珑是个榆木脑袋。
这糕点是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境——一方有意,一方无情,说的便是“单相思”以及“暗恋”的暧昧情愫。特别是糕点名字还是明晃晃的“玲珑意”,可不就是问她的心意吗?
她是蠢货吗?竟无法觉察。
白梦来气得呕血,又觉得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对那丫头上心了。
得亏没丢人。这日子,糊弄糊弄便过去吧。
忙活了一整日,待柳川和玲珑洗完厨具,已是月悬中天。
幸亏白梦来还有几分人性,压榨了下人,还知道给他们置办点河鲜粥。
所谓河鲜粥,就是小米粥炖河鲜。白梦来费了些神,他特地剥开炙虾,取其红润的虾肉,再混点金银夹花,也就是蟹黄膏掺杂蟹肉制成的白肉卷儿,都是熟的河鲜湖蟹,吃起来少了些腥味,反倒多添了一丝回甘。
这种煮法的粥不常见,一是冬日河鲜太金贵,寻常百姓舍不得将其炖粥吃;二是吃法稀罕,特别是那蟹卷儿的制法,玲珑也只在年幼时吃过一回。
她瞧着桌上那一大瓮河鲜粥,感慨万千,道:“我好些年没吃过河鲜粥了,只在年幼时,家父置办烧尾宴请朋友喝酒,这才吃过一回。”
闻言,白梦来手里的筷子不知为何砸落在碗边。他用膳仪态极好,鲜少有这样出丑的时刻。
他不动声色捡起筷子,用白净的帕子擦了一擦,漫不经心地问:“烧尾宴一般是官职升迁或新官上任邀同僚的官宴,想来令尊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吗?我当你沦落为杀手,乃是草芥出身,无父无母,不曾想你此前还是簪缨世家的千金小姐?”
玲珑一时疏忽说漏了嘴,她挠了挠头,道:“陈年往事,不必再提。前朝君王残暴,殃及我家。如今改朝换代,天下一派河清海晏,已是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白梦来恍惚了一瞬,不自觉抿紧了薄唇。
他原本想给玲珑舀粥的手僵直,随后放下汤匙,缓缓缩回了手。
玲珑不明白白梦来为何突然疏远她,不过白梦来的心思一贯复杂莫测,她猜不着,也不想去猜了。
玲珑是个重肉食的主子,夜里吃一锅粥,恐怕还没一个时辰就腹中空空。她起身,道:“我出门去买只烧鹅。”
白梦来许是有心事,敷衍地应了一声,没拦她。
柳川听到玲珑要出门买烧鹅,想了想她轻功比之自己不相上下,因此也不管她,只道了句让她再多带几个油煎包来。
玲珑点点头,足尖几下蜻蜓点水,轻飘飘地落于屋檐处,她挡在月亮跟前,那光华璀璨,笼罩她婀娜身姿,像是月上飞仙。
玲珑身轻如燕,转瞬之间便不见了踪迹。
柳川是白梦来肚子里的蛔虫,一见他方才那模样,就知道不好。于是,他问:“属下没听错的话,玲珑的父母此前是前朝做官的……这有什么不好的?官宦世家的小姐,和主子这样学富五车的贵公子不是很相配吗?”
白梦来无需柳川充当解铃人,他放下碗筷,道:“我不能再招惹她……总有一日,她会恨我的。”
“什么意思啊?”柳川不解。
他再想问,白梦来已经拂袖回房了。
这一夜,白梦来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柳川来寝房寻他,掩在角落,小心翼翼敲门:“主子……主子。”
夜里,柳川那想喊醒他又不敢惊扰的细微声音如同蚊蝇,白梦来听着,瘆得慌。
他披衣起身,猛地拉开房门,道:“叫魂呢?我还真怕门拉开后,看到的不是你,而是孤魂野鬼。”
柳川嬉笑着挠头,道:“我这不是怕吵醒主子么?嗳,不说这个了。我和你说,玲珑不见了。”
白梦来皱眉,问:“不见了?她不是买烧鹅去了吗?敢情没回来?”
柳川道:“这都一个时辰过去了,粥都凉了。我在花厅里干坐着等她的煎包呢,结果人没回来。玲珑不是那种贪玩的性子,这里离烧鹅铺子也就一刻钟的脚程,加之她使轻功的,怎会这样慢呢?我怕她是出事了,这才来问您,讨个章程。”
白梦来眸间凛冽,泠然道:“恐怕出事了!走,找她去。”
白梦来回屋里换了一身衣裳,许是太过匆忙,他连寻常系腰上的玉佩香囊都没戴,就这么朴素的打扮出门了。
柳川知道白梦来马车惯了,何时骑过马。只是寻人要紧,待给白梦来寻到马车车夫,这玲珑可能都遭遇不测了。
柳川委婉地劝白梦来:“要不主子在家里等着,属下骑马去寻玲珑?”
平白无故丢失了一个大活人,这让白梦来如何坐得住呢?
他正色道:“不必了,我同你一块儿骑马去寻她。”
白梦来平日里坐轿子都嫌晕,如何能骑马呢?他不免担忧白梦来的身子。
见柳川忧心忡忡,白梦来不知自个儿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是多么弱柳扶风,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他想起此前遇到山匪时,玲珑是怎样与他共骑同一匹马前行,那时候还被小姑娘笑话他柔弱。
现如今,小姑娘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白梦来面色一沉,冷硬地道:“我骑过马,知晓这马背上如何煎熬,你大可放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柳川只能硬着头皮和白梦来同坐一匹马。
两人在马背上坐定,柳川这才想起,他日日跟着白梦来,没瞧见主子骑马呀!那他是在何时骑过?
还没等柳川想出个所以然,高大健硕的黑马已然踏尘而去,冲出好几里地。
皇城的夜里是允许骑马的,不过不能在皇胄国戚和达官贵人府门口策马狂奔,以免唐突了天家,若是在庶民宅院门前绝尘而过,那是无人会管束的。
白梦来知晓,这皇城境内若是犯了禁忌的厉害,也怕遇上巡街的金吾卫。
于是,他戴上齐伦赠予亲信的腰牌,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先是去烧鹅铺子,询问店家大娘关于玲珑的去向。
好在玲珑确实来过铺子里买东西,还点了几个煎包。不过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她就走了。
白梦来焦急地问:“那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大娘思索一番,道:“往那边的巷子里走的,我当时还想着,一个小姑娘不走掌灯的大路,非要往弄堂里钻,那多黑呀!”
唯有柳川和白梦来知晓,玲珑掩人耳目躲小巷里的缘由是这样才好运用轻功,悄无声息地赶回金膳斋。
他们朝着玲珑所在的街巷跑去,只见得那暗巷里隐隐弥漫血腥味。等白梦来蹲下身子查探,那月色穿过乌云,照着地皮煌煌。
巷弄里,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有一条粉嫩桃色的发带。
白梦来拾起染血发带,面色凝重,咬牙切齿地道:“这是我给玲珑挑的……”
柳川骇然:“看这满地的血,她显然是受伤了……玲珑武艺高强,等闲无法近她身,她究竟是碰上了什么人?”
白梦来眼底显露阴鸷,他从未有过如此愤怒的时刻。他衣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眼眶猩红,满身都是肃杀之意。
他摘下齐伦家的腰牌,递到柳川手中,道:“去将齐大人的烈风犬牵来。这血迹还未干,保不准人就在附近。谁敢碰她一根寒毛,这命便别留了。”
“是。”柳川心间惶然,知晓这事儿不能善了。
白梦来自从离开老爷那处便没再回去过。
为了玲珑,他三番两次犯戒去寻齐大人的帮助,再这样下去,恐怕老爷那头要嗅到风声了。
只是玲珑危在旦夕,柳川也不愿抛弃她。
只能再赌一回,借了齐家那最擅嗅味寻人的猎犬烈风来,找到玲珑去向。
荒烟蔓草的荒郊野岭,正是作恶的好地儿。
玲珑被带到了这处破庙里,落地时,她背上那嵌入皮肉的琵琶钩与青石地砖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深入骨髓的痛楚,绵绵密密袭来,刺激昏迷不醒的玲珑,使得她惊骇醒来。
玲珑忍痛能力比寻常女子厉害,此时钻心刺骨的痛感将她淹没,她神志不清,脑内混沌,强迫自己不要痛晕过去。
她皱眉,问黑影中的高大男子:“你是谁?”
那男子摘下面巾,挑衅一般望向玲珑,冷笑:“你可记得我?”
就着月光,玲珑看清了他那满是疤痕的脸。
这是她罪孽深重的杀业里某个小插曲,她记得他是谁,这是她曾经的前辈,也是组织里的叛徒。
她不过是奉命行事,替他将主子需要的女子带回本营。
奈何他潜伏女子身边太久,动了私情。
他想保护这名女子,岂料遇上的人是不懂情爱的、麻木不仁的玲珑。
他敢拦,那玲珑就卸下他的胳膊。
玲珑伤了他,又用琵琶钩锁住了他的肩背。他动弹不得,哀求玲珑,和她说情讨饶。
奈何玲珑无动于衷,只冷冰冰地道:“这是主子的命令,前辈,你不该背叛主子。”
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深色的乌发混淆着血汗,遮蔽他的眉眼。他撕心裂肺地喊:“别将她交出去!主子会把她当成诱饵,送到别的男人身边。我说过会护她,说过会带她远走高飞,你不能这样!”
玲珑不懂前辈,她困惑地看着他:“明明前辈与我在本营生活了十多年,我们一起练武,执行任务,认识的时日比那女子久得多。为何你还会为了她而背叛主子呢?你明知道,我们不该有私情的。”
明明他们一块儿行动,完成任务一起去镇子上喝酒吃肉,乐不思蜀。
大家都像是家人一样相处,互相交付后背。
可前辈却为了一个陌生女子,背叛了家人。
他该死。
前辈吐出一口血,道:“主子养我们……不过是如同饲养牛马。若懂事,便给口饭吃,若不懂事便折断羽翼,任其自生自灭。你当我们为何被他捡回本营,只因我们卑贱到能给他当牛做马……”
“胡说!”主子在玲珑心目中犹如神祗一般存在,她不允许前辈这般诋毁、污蔑他。
玲珑咬牙切齿地道:“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前辈见他深爱的女子被其他人带走,他怨恨地注视着玲珑,唇齿间满是鲜血,他恶狠狠道:“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你会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这不过是前辈仅剩的无能狂怒了,玲珑并不在意。
她既然入了杀手这一行就知晓,自己死后,也只能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了。
而她丝毫不在意。
因为玲珑啊,不期待有来生。
她本想告诉前辈,他们之所以能寻到他的藏身之所,是因为那女子趁他外出打猎时,特地让人把字条捎给本营。
与其和前辈东躲西藏,在此处过不见天日的清苦日子,她宁愿听从主子的安排,用自己绝世容颜为凶器,刺杀主子定下的那名老迈的贵客。
本来主子只是吩咐前辈将这名拥有倾世容貌的舞姬带回本营,为她办事,谁知道前辈却动了凡心,非要违反规矩,带她出逃。
主子没办法,必须惩戒叛徒,以儆效尤,用来防止本营里的杀手们上行下效,无视指令。
就这样,主子派玲珑来了。
而玲珑本该告诉前辈这些真相,让他死心。
不过他不会相信的,而且这样的真相对于他来说太残忍了。
那么,玲珑情愿当那个恶人,和主子一起被前辈痛恨。好歹他还能惦念着心上的姑娘,咬牙活下去。
此后,寻到恰当的时机,她会告诉他真相。
谁知道,玲珑被前辈长久恨上了。甚至他不惜寻到玲珑,用下作手段折磨她,作为“玲珑拆散他与心爱女子双宿双栖”的惩罚。
玲珑想起前尘往事,她淡然地道:“你该知道,她是自愿回本营的,为主子效力的。”
“胡说!”前辈不肯相信这一切,他只是恶狠狠地咬牙,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你们不肯放弃追杀我,她为了保护我,这才跟着本营走的。她是深爱我的……而你,将这样纯良的女子,献给了主子!玲珑,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玲珑知道他魔障了,怎样说都不会听的。
她疲乏地闭上眼睛,朗声道:“罢了,是我技不如人,被你抓到了。那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玲珑不擅长反驳,既然他不信,那她就不说了。争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何用?没的让她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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