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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白梦来瞧着有趣,见玲珑的头发都要落入她那樱桃似的唇缝里。他伸出手,细细将玲珑四散的鬓发勾到她耳后。
指尖触上玲珑耳珠子的时刻,白梦来有意停留了一瞬,竟有些爱不释手。
白梦来想到玲珑受伤那日,依恋地靠在自己肩上。女子的体温滚烫,肌肤既细滑又软。她蹭着自己的脖颈,好似在和他诉苦,倾吐一切委屈。
他心疼极了,那一刻怒火中烧,想要将一切欺辱玲珑的人杀尽。
白梦来失态了,头一次因为一个女人失态。
他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的指腹正触碰玲珑的耳尖,立时蜷曲手指,缩回了手,扮演出一派不近女色的清冷模样来。
趁人熟睡唐突佳人的事儿,白梦来做不出来。今时今日,他僭越规矩了,是他冒犯到玲珑了。
幸亏小姑娘蠢笨,没被他惊扰到醒来,不然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马车已经在不远处的庄子前停下了。
深山老林里,一处奢华富贵的二进宅院赫然伫立于眼前。误入此地的山间客,或许还会以为这是什么天山童姥的妖里妖气的宅邸。
要潜入一座庄子再简单不过了,柳川和玲珑皆是练家子,不过捎个白梦来,还算是轻松的。
柳川背着白梦来,几个起跳间便落入了庄子里。
说来也巧,庄子里正好有哑巴婆子用手语比划,引导奴仆们往某个大殿运送一车车冰块。
待他们料理好这些东西,日头都下山了。
几人顺着黑瓦屋檐落地,由柳川在外放风,玲珑和白梦来潜入殿内一探究竟。
此地无人,整个大殿没点灯,唯有夜明珠照明。那冷白色的宝珠将偌大的厅堂照得恍若白昼,阴冷的白色让人心间惶惶然,莫名不安了起来。
殿内很冷,冷到皮糙肉厚如玲珑都要打寒战,她不免后悔自己没多穿一件衣裳。
大殿内,摆放着无数散着腾腾白气的寒冰,好似冰天雪地的王宫。
那白冰累积得犹如一座小山,环抱其中一具冰棺。
冰制的棺材板很厚重,虽说带点剔透的质感,可里面的东西还是影影绰绰,让人瞧不真切。
似乎能辨析出来,冰棺里躺着一个人。
待白梦来和玲珑走近了才发现,这里面躺着一名身穿红色嫁衣的女子。
女子满头珠花发钗,那一支喜鹊登梅簪艳丽异常,格外醒目,与她惨白的脸格格不入。
她是个死人,瞧这姿容,已经死很久了,全靠冰块保鲜。
对于玲珑来说,这名女子无非是一大块冻肉。而且她长得太怪异了,脸上以及脚上到处都是细密的针脚缝线。
“什么呀……”玲珑不畏惧死人,她敢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女子。
还没等玲珑检查出什么,白梦来就脸色难看地道:“别碰,这是一具用残肢拼接而成的尸体。”
闻言,玲珑浑身一抖,嫌恶地险些要抽刀防御。
她纳闷地道:“这是曹老爷干的?他有病吗?啧啧,这样一看,好像连尸体的手指脚趾都是拼接上去的。”
玲珑嘟囔了几句,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道:“等一下!这不会就是……曹老爷的心上人‘月儿’吧?”
白梦来冷笑,道:“谁知道呢?我瞧着是八九不离十了。”
话音刚落,白梦来把玲珑拉到身侧,好似嫌死人不吉利,煞气冲到玲珑似的:“等会儿,这具死尸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哪儿不对劲?”玲珑问。
“她缺了一对眼睛。”
“啊?”玲珑一想到这具美艳的女人尸体还要安上一对顾盼流艳的眼睛,顿时毛骨悚然。
她最怕这种怪力乱神之事,生怕那冰棺里的女子冷不丁坐起来,于是拉扯白梦来的衣角,道:“白老板,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白梦来见玲珑害怕,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慵懒地道:“你很怕吗?若是怕,便牵牢我的手。我这人佛缘深厚,这手幼年时期给紫竹寺里的大师开过光,魑魅魍魉皆无法近身。”
玲珑不怕死人,就怕鬼怪,一听这话,来了精神。
她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嗯。”白梦来一本正经地点头。
玲珑打小就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概念,她和小弟们同吃同住,顶多不在一个屋里睡,也不一块儿洗澡、上茅房。因此不过是拉拉小手的勾当,她不觉得有甚特别。
想完,她坦荡地伸出手,笑眯眯地去牵白梦来。
原本是白梦来居心不良想占玲珑便宜,如今见她大方邀约,他心里又不爽利了。
一个闺阁女子,怎能和外男卿卿我我呢?
是他较为特别,还是玲珑对谁都这样?
白梦来发现自己真是找罪受,每回都要逗玲珑,逗到了又疑心她性子太外放,谁都能从她身上讨点好处来。
思及至此,白梦来拍开玲珑探来的手,郑重其事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怎能随意牵男人的手呢?”
玲珑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无奈地道:“不是白老板说的……你手开过光,能降妖除魔吗?我拉你的手,讨个心安呀!”
“我诓你的。”白梦来斜了她一眼,“不过是想看看你有多好骗。原来一句鬼神之说,就能占了你便宜。那我要是讲,你亲我一下,就能神佛护体,百毒不侵,你是亲还是不亲呢?”
白梦来心里有气,故意说孟浪之语,臊玲珑的。
谁知道说得过了火候,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
玲珑脸颊微微发红,她结结巴巴:“啊……这个我应该会不信吧。”
白梦来也回过神来了,他轻咳一声,道:“不必信,这话一听就是假的。”
“说假话……对白老板有什么好处吗?”
“什么?”
“假如,白老板说了这话,我真的怕得不得了,亲了你。那你被我占了便宜,会讨厌吗?”玲珑认真问他,眼底全无绮思。
她耿介坦荡,反倒衬得白梦来像个满腹坏心肠的小人。
白梦来一时语塞,欲言又止。
他该怎么回答呢?
若是说“讨厌”,会不会伤到小姑娘的心?
平心而论,他是不讨厌同她亲近的。
白梦来也是奸诈狡猾之辈,他思索了一番,决定将这个问题抛还给小姑娘。
“那么你呢?若是你亲了我,你会讨厌吗?”他的嗓音清冷,不知是不是玲珑的错觉。她只觉得,此时白梦来讲话轻吞慢吐,犹如林籁泉韵,极为好听。
玲珑太呆了,被人调戏了还不自知。她被白梦来绕进圈子里,此时绞尽脑汁想了一遭,道:“我也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等闲不会亲外人的!若是我主动亲了那个人,大抵是不讨厌他才亲的。”
闻言,白梦来唇角微扬。他抬袖掩唇,挡住了那点不为人知的隐秘笑意。
随后,他心满意足地避开了这个话题,朝玲珑摊开手:“好了,你牵吧。无论我这手有没有开过光,男子阳气重,总是无惧于鬼神的。”
玲珑不疑有他,后知后觉牵上了白梦来的手。
白老板的手很光滑,她原以为他日日保养,手掌肯定软绵。谁知道,男人的骨架果然是天生来的强健,握起来竟也有几分硬朗有力。
她的柔荑极其小,手心满是粗粝的茧子,与白梦来的手有着天壤之别。玲珑自惭形秽,想要抽回手,却被白梦来紧紧握住,不容她逃离分毫。
男人的手将她整个手掌包裹住,温热的掌心覆着她的手背,给予她数不尽的安全感。
玲珑无所适从,心里也有点奇怪。她从来都是握冰冷的刀柄,何时有被人牵过手呢?
她好似生来便不配被人温柔相待,也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一份温暖善意。
要帮白老板杀人吗?选仇家吧?或是他讨厌的人?
玲珑沮丧地想:她一无是处,擅长的事,好似也只有这些了。

柳川听到动静,忙探头进来提点:“快走,好像来人了。”
就在柳川出声的一瞬息,白梦来做贼心虚地松开了玲珑的手。
当着兄长的面儿轻薄人妹妹,真不是男人所为。
白梦来还要脸,自然不能被发现。
他轻咳一声,暗示玲珑跟上来,几人一同离开宅院。
他们在不远处的马车内细细端详院子门口的人,只见得几名奴仆合力把冰棺抬到了偌大的轿中,好似要送往皇城的方向。
白梦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暗道一句:“糟了!速回皇城,钟景有难了!”
柳川知道白梦来聪慧,绝不会无的放矢,急忙驾车,赶往皇城境内。
一日后的曹家,钟景在伺候曹老爷喝酒。
屋外的兰芝频频给钟景使眼色,好似要递来白梦来的消息。可惜钟景要应付曹老爷,分身乏术,只能让人离远点,迟些再禀报事情。
今日的曹老爷与往常不同,往日里,他总是沉稳而持重,等待钟景主动邀欢。
这时的曹老板粘缠了许多,他搂抱着钟景,鼻翼翕张,细嗅钟景身上好闻的香气。他看着眼前穿着故人衣物、搽着熟稔香水的钟景,满意地微笑:“有几分像了,月儿。”
他这声“月儿”唤得钟景毛骨悚然,不知是在喊她的乳名,还是在喊那个已故的女子。
钟景再不适,也不敢多说什么,她强笑道:“老爷,今儿怎么不忙生意上的事,特地来慧珠院寻妾身?”
她柔若无骨地依附在曹老爷身上,将小鸟依人的戏码做得十成十。爷们儿最难消受美人恩,曹老爷也不例外。
他今日心情极好,钟景怎样撒娇,他都乐得捧她的场子。
一阵欢声笑语过后,曹老爷微微张开狭长的凤眼,问了钟景一个异常古怪的问题:“你知晓,如何将一只猫变成兔子吗?”
“妾身不知。”钟景笑眯眯地答,抬臂给曹老爷斟酒。
美人的手臂,雅致如凝脂白玉,俗气如甘蔗葱白,总之美得很得体,很好看。
曹老爷将粗粝的手掌覆在她吹弹可破的雪肌上,慢条斯理地道:“把猫放入兔子的草舍里,让它看着兔子跑、兔子跳,让它吃兔子的草料,睡兔子的窝。渐渐的,猫会忘记自己是狸奴,从而为了合群就会模仿兔子的行径。时间久了,它就成了兔子,变不回猫了。”
曹老爷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道:“到时候,猫群不容它,兔子堆里,凭它尖耳长尾的相貌也格格不入。这只狸奴定然郁郁寡欢,再无去处。这样一只无家可归的狸奴,正好被我收养、珍藏府中,这是最好的归宿,你说对吗?”
钟景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模棱两可地点点头,道:“老爷吩咐的,必然是最好的安排。”
她这般乖顺,曹老爷满意极了。他抚摸钟景的脸颊,指腹扫过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
曹老爷望着钟景的脸,说是在看她,倒不如说他一直贪婪地盯着她那一双眼睛。
曹老爷感慨万千地道:“若是她们都如同你一样懂事,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钟景听到这句话,栗栗危惧,有种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战战兢兢地问:“她们?”
她们是谁?还有其他人吗?
钟景总觉得自己入了什么混沌的黑夜,千丝万缕的蜘蛛丝儿将她手脚束缚,继而绵绵地包裹成了一个茧子,封住她的口鼻。
她五感皆失,只能被那毒虫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到无人之境。
曹老爷喝够了酒,觉得是时候了。他傲然地牵起钟景,领她去府内某个禁地。那里的宅院一直不让人出入,说是荒芜许久,得抽空修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说辞。
这个院子极小,却很精致。
隆冬腊梅像是刚移植来的,洋洋洒洒摆了满院,暗香疏影,遮掩着里头粉妆银砌的院落。
此前钟景打探过这里,还以为藏着什么秘密,结果发现此处并无人居住。
不知是不是这两日,曹老爷抽空置办了院子,这里变得焕然一新,和往常不同了。
从来不让人涉足的院子,居然领她来了。
这代表什么?代表她在曹老爷心中是与众不同的吗?
钟景冷笑连连,刚想着男人不过都一个样儿。
可就在这时,她又足下生怯,不敢往里头走了。
这不是寻常设宴的庭院,那甘蔗脊黑瓦白墙底下堆满了无数冰块,好似特地建了一堵冰墙。
越往里头走,寒意越瘆人。
曹老爷牢牢地牵住钟景的手,将她往里拉。
曹老爷见她怯弱,像是良心发现,怜惜地问:“你有什么遗愿吗?”
钟景怕是自己听错了,惊恐地望着曹老爷,问:“您……您说什么?”
曹老爷抚摸她的眉眼,感受她两股战战的可怜模样,道:“我知道你是钟家人,钟瑶,我早查过你身份。你被钟家叔侄害得家破人亡,我可怜你,在你死后,定然会为你复仇的。我寻了这么久,可算是找到了月儿的神韵……这一双眼珠子,我要了。”
曹老爷看来是没对钟瑶多上心,连眼前的人替换成钟景都不知晓。
钟景脑子里迷蒙,她怎样都没明白,怎就落得如今的地步。
猎人永远以猎物身份现身。
她和姐姐钟瑶以为自己捕获了曹老爷,殊不知她们才是他的猎物吗?
曹老爷想做什么?他究竟想拿她的眼睛干什么呢?!
或许是求生欲让钟景觉醒了,她想挣脱开曹老爷的手,企图逃跑。
谁料,曹老爷偏不肯放过她。
曹老爷把她的手握得越来越紧,就算钟景摔倒在地,磕得头破血流,他也要拽住女人的一双足,往冰室里拖。
满屋子都是血气,腥味浓郁。
钟景想吐,她恶心干呕,肚里酸味弥漫,喉头既油又麻,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脚下踢腾,南珠绣花鞋已不知飞向何处。发间的朱钗簪花也落了一地,零星落入砖缝之中。钟景何时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恐怕这一遭得死在这处了。
曹老爷咬牙拉着她的腿往前行,他双目猩红,如同夜叉恶鬼,他还在哄骗她:“别怕,月儿。你很快就要成型了,你是月儿的转世,怪道生了这样好的一双招子。只要有你这双眼睛,一切都好了。”
钟景气喘吁吁,已无力气挣扎。她如同笼中鸟一般绝望,被曹老爷拉着一步步面对残酷现实。
展现在她眼前之物,乃是用残肢拼凑而成的女子。
钟景明白,她很快也会成为女子细密针脚里的一部分。
她会成为艳丽的死物,永远被曹老爷珍藏。
曹老爷用月儿的一切事物同化她们,让她们成为她的一部分。
究竟是月儿成为了曹老爷的傀儡,还是月儿在操纵曹老爷呢?
总而言之,曹老爷让她真情实感觉得恶心了。
钟景想到了温柔的钟瑶,想到了青山庵里闲云野鹤的生活。
她此前对复仇确实有执念,可死到临头又觉得,龟缩在山林里,畅快过完一生也不错。
钟景后悔进入曹家了,她厌恶这个吃人的宅院。
她不能死,她要活!她一定要活下去。
钟景伏在地上养精蓄锐,见她安静下来,曹老爷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逼近她。
就在这时,钟景猛地抓起一侧的玉石盆景,往曹老爷头上砸去。
人头哪有金玉坚硬,很快的,曹老爷额角便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他捂住血流不止的额头,恼怒地瞪向钟景。随后,他如同饿虎扑食朝她扑来。
这个女人,要不是她的眼睛像月儿,曹老爷如何会对她青睐有加?
她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他!
钟景知道男人发狂了,恐怕会下死手。她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朝院外跑。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手执火把的女子。
那女人的眉眼熟稔,待钟景瞧轻了她的模样,惊讶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唇瓣微张,喃喃:“曹夫人?”
曹夫人没时间和她多言,她冷冷地喊:“想活命就滚到我身后来!”
混沌间,钟景已经顾不上是敌是友了,她惊慌失措地跑到了曹夫人身后。
只见曹夫人手脚利落,左手将一坛子灯油淋到奔来的曹老爷身上,右手猛地一挥火把。
“唰”的一声!
曹老爷瞬间被熊熊烈焰点燃,他踉跄着往后倒,缓慢往冰殿内行去。不知他是想寻冰灭火,还是想找他那“保鲜”的月儿。
还没等他踏入殿内,曹夫人就捡起火把紧跟上前。
她当着曹老爷的面,点燃了他最心爱的“作品”。
曹夫人要他死,连同他的月儿也一齐灰飞烟灭。
她看着两人烧成了焦尸,这才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浊气。屋里有冰,木材要起火,最先融冰,因此曹老爷身上的火,并不会殃及庭院屋脊。只是他身上抹了油水,这才引火自焚,无法吹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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