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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那?”李老弟被他慢条斯理讲话的态度折腾得起心火,他心急火燎地道,“兄弟别和我打哑谜了,咱们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不行吗?”
闻言,白梦来这才轻啜一口茶,轻描淡写地道:“哦,不过是知道你在药尘镇里的一切事情,你嗜赌如命,还有个在皇城曹家做通房丫鬟的亲姐香玉。不过可惜了,香玉谋害曹家子嗣,被曹夫人杖毙了。原本穷困潦倒的家境,翻身做了员外郎,还发了横财,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呢。若是我没猜错,该是你亲姐姐香玉收了曹家人的钱财,这才有勇气对当家主母下黑手吧?可怜她若是泉下有知,知晓自己拿命给弟弟换来的银钱竟被他拿来作威作福,在外花天酒地,心里一定很痛吧?”
白梦来这番话说得李老弟面色铁青,他还不罢休,还要往人心里插刀:“你姐姐为了养大你,不惜入曹家当丫鬟,是想让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吧?奴籍不得科考,这才将你护得严严实实,好让你有个光明的前程。”
“是,家姐确实是这般想的。”李老弟蔫头耸脑,许是对香玉有愧疚,聊起她的心愿,李老弟也没反驳。
白梦来接着道:“特别是你如今以商贾之身,攀上了青蛇镇县令的千金,若是让他知晓,你从前嗜赌如命,还有个在商户人家为奴为婢的亲姐姐,你说……他还会结这门亲吗?”
自然不会。
李老弟为了壮大李家,这才处心积虑接近县令家的小姐。不过那姑娘温婉可人,他和她相处着实融洽,渐渐也夹杂了几分真心。
他知道自己里子糜烂,却不愿让这样蕙质兰心的姑娘知晓。
他怕被唾弃、被厌恶,也怕失去她。
李老弟擦了擦额前不断渗出的汗,哀求道:“请这位兄台千万别说出我的事,下个月我就要成亲了,不想有什么波折。你……你若是想要钱,我这里可以给的!”
白梦来冷哼一声,道:“小门小户的家财,我还看不上呢。”
“那……那你想要什么?”李老弟并不觉得白梦来只是过来耀武扬威一番,然后就轻飘飘放他一马,他一定有所图。
白梦来也不和他扯皮了,他开门见山地道:“我要你告诉我,指使你姐堕曹夫人孩子的人是谁?只要你说了,我就放过你。”
李老弟咬紧牙关,不知该不该开口。
若是抖出前尘往事,会惹来什么祸端吗?可是都八九年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
白梦来见状,扬唇,道:“放心,我即便知道了幕后指使是谁,拿不出证据来,也没人肯把我的话当真。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此时也不过是为了求证,确认这个推测罢了。”
他循循善诱,恶鬼一般,问:“要不这样,我问一个名字,你只需点头或摇头,此后的事儿,我自会去查。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就不将你的过去抖露出来。若是你撒谎,待日后我查明真相,发现你骗我……我这个人报复心强,定然会回来咬你一口的。”
他话音刚落,李老弟咽了咽唾液,欲言又止。
白梦来收敛了肃杀的神情,他轻描淡写地问:“指使香玉的人……是曹老爷吗?”
李老弟骇然,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若是有人能给家姐平反,那也是好的。他的家姐心地善良,不会出于妒恨害死曹家夫人腹中胎儿,只是他胆小如鼠,一直都不敢对外声张罢了。
若是说了,姐姐就白死了,曹家老爷定然会报复他的。
可是他忍了这么多年,愧疚在心底发酵,渐渐蔓延开来,使得他夜不能寐。
告诉了白梦来也好,至少他想让人知道,背后的凶手真不是他姐。
即便曹老爷知晓是他透出去的消息又如何呢?他如今是县令的姑爷,商人怎能与官斗,曹老爷奈何不了他了!
这一夜,李老弟破天荒回想从前的事了。
他不敢面对的过往,如今总算敢坦然地回忆。
李老弟记得他姐一直劝他读书,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少年郎玩性重,被人拉去赌坊输一回就再难回头了。
起初他只是输了一吊钱,只是那时他把一吊钱都看得很重,自知大祸临头,于是便想塞本钱,将那输了的钱财赢回来。
谁知道,这就是个无底洞,越输越多。他越是害怕,越是想孤注一掷,赢回本钱,回归原来的生活。
待他回过神来,早已输去一两银子了。
一两银子啊,是姐姐为奴为婢半年的月钱。
他该怎么和香玉姐说呢?她一定会很失望吧?
李老弟很害怕,他连家都不敢回。
香玉姐问起功课,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说都看了书,都背了。
后来,香玉姐上书院寻他,从同窗口中得知他赌钱的事。
他的姐姐这般好,听到这事儿,压根就没怪他。
她只是怜爱地看着膝下跪着的少年郎,看着他痛哭流涕道歉,重新给他塞上二两银子,道:“这是老爷赏的,一两你拿去还赌债,另一两你留着家用。姐姐月把才回来一次,你在家切莫亏待自己。鱼啊肉啊,想吃啥自个儿买。”
香玉越是亲厚,李老弟越是愧疚。
他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确实老老实实还了赌债,可日子一天天安逸下去,当初欠债的苦日子又慢慢淡忘了。
他想起赌钱的酣畅淋漓,以及渴求天降横财的勃勃野心,他没忍住,又去赌坊了。
这次只赌十文钱,玩一玩就出来。
输了十文钱?不打紧,那就二十文……毕竟之前一吊钱都赌过呢!
一吊钱输了,他被赌坊热火朝天的氛围怂恿,壮着胆子,又押下更多银子。
反正之前一两银子都赌过,不算什么……
他被魑魅魍魉诱惑着,越陷越深。一旦底线坍塌,坠入深渊,便破罐子破摔,再难收手了。
他什么钱都没有了,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只能背水一战,渴求翻盘。
等李老弟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赌下二十两银子了。
这要香玉姐干个十年五载才能赚回来吧……?还有利息钱要还,利滚利,恐怕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李老弟浑浑噩噩地回家,坐在墙根出神。随后,他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香玉姐一定很恶心他吧……他真是个衣冠楚楚的败类。
赌坊的人哪能放过李老弟,见他拿不出钱,就上门来讨要。逼他去和他那在皇城曹家做事的姐姐要,不然就砍下他的手。
李老弟四处借钱,他不想让香玉姐知晓这些事。
纸又怎能包住火呢?某日香玉回药尘镇省亲,恰巧撞上了这一幕。
她拦住凶神恶煞的打手,给赌坊的人磕头,说她一定能凑到钱,给她十日时间。
他们知道香玉是曹家的丫鬟,曹家何等富贵,和主子奶奶讨饶,保不准就能漏点银钱出来。
赌坊的人决定给香玉一点时间,让她去借钱。
李老弟这回是真没脸见家姐了,他想给香玉下跪道歉,却被香玉拦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动不动就跪呢?这一回,你可吃到了教训?”
“姐,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李老弟对天发誓,向她保证。
香玉笑得有些凄凉。
她伸出手,像小时候那般抚摸李老弟的头发,哽咽道:“你要听话,别沾赌了,明白吗?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是真不爱读书,那就做点小本生意过活,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你把咱们李家的血脉传承下去。”
没几天,不是出府省亲的日子,香玉却又来了。这一回,她给了李老弟两百两银子。
李老弟再傻也知道,这钱的来历非同一般。
他觉得手上的包袱烫手,拉着香玉,不肯让她走:“姐,这钱打哪儿来的?”
香玉起初不愿说,又怕李老弟重蹈覆辙。若是再有下次,那就没人能救他了。
于是,香玉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曹家老爷给我的。”
“平白无故,为何要给姐钱呢?”李老弟不傻,骨子里就有商人的精明。
香玉苦笑一声,道:“他让我做点事情,让我想法子把曹夫人孩子除掉。”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是夫妻吗?”李老弟舔了舔下唇,问,“那之后呢?香玉姐办事之后,有个什么章程?”
香玉眼眶里落下两行清泪,道:“还能有什么章程?他是不会放过我的命的。”
李老弟觉得这银钱不能收,道:“姐,你还回去吧!这钱不能要。”
“你收下吧。”香玉擦拭了眼角的泪,道,“即便我把钱还回去,也难逃一死。这秘密让我知晓了,心狠手辣如曹老爷,定然还会杀人灭口的。倒不如我乖觉一些,把罪名都揽在身上。这样你得了钱便躲远一些,左右也没人能寻到你的麻烦,不知晓咱们背地里的事儿。”
李老弟也知道,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悔自己要去赌,后悔自己不听香玉的话。
这一次回去,香玉真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李老弟还了赌债,离开了药尘镇。
他回到故乡,在这里置办起父辈的生意来。他用香玉的换命钱,买回了自家的老宅。
他建了大院子,摆上香玉姐喜欢的家具,还有她最爱的雪梨糕。可惜,他的姐姐再没能回家吃过了。

夜深人静的曹府,唯有慧珠院掌着灯。
漆黑的夜幕里,那一室光亮仿佛往生路上的阎罗殿,轻歌曼舞,气氛诡谲。
钟景身着薄如蝉翼的烟罗纱,赤足在厚重的毛毡毯上跳舞。她或跃或旋,身轻如燕。那白皙的手指微微弯曲,掠过眉眼,眼角眉梢处流出无尽的风情,婀娜多姿。
是妖女,亦是圣女。神魔变幻,一念之间。
她随着侍女急促的鼓点声舞动,最后捎来一杯酒水,亲手喂到曹老爷唇边。
钟景柔媚地道:“老爷,赏脸饮一杯月儿的水酒吧。”
曹老爷对于她的献舞姿态很是受用,他满心称意地喝下了这杯酒,将钟景搂到怀里疼爱:“你当真是我的好月儿。”
钟景垂下眼睫,轻轻发笑。她知道时机成熟,秀眉微蹙,道:“老爷,你可知妾身是如何想起‘月儿’这个乳名的?”
“哦?”曹老爷微微掀开一道眼缝,取笑她,“怎么?记起一个小名还要典故吗?难不成是神仙托梦给你的?”
钟景赌曹老爷那个白月光女子“月儿”已经驾鹤西去了。不然凭曹老爷的财力,又有什么女人不是收入囊中呢?只有死人,才会让人念念不忘。
于是,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道:“妾身,梦到前世了。一个身影模糊,但耳后有红痣的女子给妾身托梦,说妾身是她的转世,让妾身莫要忘记‘月儿’这个乳名,要和老爷再续前缘。妾身左思右想也不知缘故,只是心间惶惶然,哪里不得劲。若是老爷真与妾身有那般前世今生的缘分,如今能避在老爷的羽翼之下,当真是妾身的福分。”
她宜喜宜嗔地说完这番话,惹得曹老爷出神。
曹老爷抬手,细细抚摸钟景耳后的那个红痣,皱眉不语。
男子粗粝的指尖触觉强烈,惊得钟景坐立难安。
就在钟景担心耳后的朱砂痣会不会脱落的时刻,曹老爷说了一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话:“你吸引我的地方是神韵,而你耳后的这块皮,我已经有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钟景还想再品,可惜红鸾被下,翻云覆雨,她都要忘记这一幕戏了。
曹家不止慧珠院一处亮着灯,碧云院也没熄光。
曹夫人的寝房内点着一盏莲花灯,她看着不远处的慧珠院,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来。
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
曹夫人小心翼翼地褪去罗袜,露出肤若凝雪的脚腕来。
这时,寝房的门被人推开,是婢女端着一个洗脚用的云纹银盆进屋里来。所谓“玉养人,银疗病”,大户人家很多洗漱用具都是拿银器打磨。不过能享用这般奢靡造具的,不是富商也是有品阶的朝中大员了。
泡脚药汤子氤氲着热气,遮蔽住了婢女的眉眼。
曹夫人泡足从不让人伺候,这是大家伙儿心照不宣的规矩。
而这小婢女显然是新来的,因姿色好,得罪了上峰。大家有意刁难她,于是特地叮嘱她“夫人爱侍女贴身随侍人泡脚”,她这才贸贸然端了洗脚汤子进来。
曹夫人见有人来,诧异一阵,正想发怒。
岂料那婢女一看见曹夫人的双足,立马吓得跪到了地上。
即便慌张,她也不敢倒了洗脚汤,只是颤巍巍把银盆摆到身侧,给曹夫人请安:“夫人,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是奉云林姐姐的命,特地来服侍您泡足的。”
曹夫人见她年幼,行事倒还稳当,心里的怒意骤然减弱不少。
她瞥见自己那残缺了一根脚趾的足尖,轻轻笑了声:“罢了,为难你作甚?你我都是可怜人……”
曹夫人自从断了一根脚趾以后,自觉双足骇人,不敢让人瞧见,因此才从不让人服侍泡脚。
如今时过境迁,断足的疼痛已经淡去,她又何苦再为难自己,不让人伺候呢?
左右她也不在意这具身体有何缺憾了,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命里定数。
曹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留下吧,从今日起,你伺候我泡脚。至于我脚上的这桩事,你不要对外说出去。”
婢女否极泰来,激动地简直要落泪。她连连磕头,对曹夫人道:“夫人放心,奴婢是卖身给曹府的下人,给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乱传话。”
“那就好。”曹夫人淡淡道。
曹夫人像是在心里做抗争,她撩起裙摆,将脚抬高,好让婢女能碰到她那保养得当的双脚。
她看着脚上的伤痕,心如刀割。她这具养尊处优的身子,华丽的袍子底下,实则残破不堪。
婢女捧着曹夫人的脚,微微出神。曹夫人脚上的伤痕平整,不像是出了意外,倒像是刀具触碰过的圆润痕迹。
她觉得曹夫人很可怜,此前一定遭受过什么不公的事。于是乎,她捧着曹夫人的双足,如待珍宝。
她就像是对待母亲那般,给曹夫人轻轻地揉脚底,再抬手,给脚背覆上温润的水。女子不轻不重的手感,使得曹夫人逐渐放松下身心。
她缓缓将脚浸没在泡脚药汤子里,享受婢女的服侍。
曹夫人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儿来,头一回这般受用。
好似这么多年的屈辱与心酸,在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她终于站起来了,她大方得体,不再唯唯诺诺。曹夫人敢把那些委屈的故事,在今时今日显露于人前。
曹夫人不必遮遮掩掩,她也不必自苦了。
她瞧着底下婢女温润的眉眼,慈眉善目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怯生生地道:“奴婢叫烟罗。”
“烟罗吗?好名字。”曹夫人微笑,“日后你便留在我院里,当个一等丫鬟吧。”
烟罗没想到洗一次脚便能天上掉馅饼,她感激涕零地道:“谢谢夫人,奴婢定然会好生当差的。”
这日以后,此前故意刁难烟罗的云林大丫鬟被曹夫人赶到庄子上去了。倒不是为了给烟罗出气,只是这种为了害人而无视她命令的刁奴,她怎样都留不得。
是云林命不好,居然得罪了曹夫人,那她合该受到惩罚,这辈子都别想回曹家了。

围着尊贵的皇亲国戚而建造的城池,自然是繁华热闹,四季如常。
皇城还是一如既往喧闹、兴盛,没人注意到犄角旮旯里的一些暗潮汹涌的阴暗事。
就好比,没人想过,艳丽华贵的锦绣袍子上还可能爬满那犹如附骨之疽的虱子。
玲珑开始畏惧起这一座皇城来,她对于曹家发生的事,莫名感到害怕。
那就是一座小皇城,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满是森森白骨。
没一会儿,到了金膳斋门前。
白梦来说过,只要确认金膳斋没被砸,那就代表曹夫人息怒了,或是不愿再同他们有牵扯。
看着完好无损的金膳斋,白梦来扼腕长叹:“情况还是不妙。”
玲珑不明就里地问:“金膳斋全须全尾留着,这不是好事吗?怎会说是不好?”
“越是不动声色,越是酝酿滔天怒火。至少我金膳斋办事不利的名声宣扬出去,办事的单子会比此前少上三成。”
原来是担心没钱挣啊,玲珑不屑地呶呶嘴。
白梦来不和她多讲生意经,只道:“你给钟景传个话吧,就说已经确定了……曹老爷会残害自己子嗣的事。她腹中孩子,十有八九是曹老爷落胎儿的,只是不知他这样做的缘故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一直寻耳后有朱砂痣的女子,究竟有何目的。若是她想让我查曹老爷与那个名叫‘月儿’的女子的私密事,那就让她再给我准备两根金条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便要下黄泉拜访阎王爷,我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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