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来接了单子,查真相的同时,恰好还能外出避一避风声。
这回他倒是学乖了,知晓不能声张了。
主仆三人,一朴实无华的鸦青色马车凑两匹毛色发亮的骏马,轻车简从地离开了皇城。
玲珑不免感慨,白梦来逃难的时候,是真机敏。华盖香车也不坐了,知道那样张狂,定会被曹夫人逮住。
一个被算计了、丑态毕露的女子,能做出什么,真是不敢细想。
他们前脚刚走,曹夫人就逮着帷帽亲自来金膳斋堵人了。
只见得金膳斋大门紧闭,青石板台阶上,放着两块红砖头,上面摆着一封信。
曹夫人知晓自己扑了个空,脸色铁青。
她捡起地上的信纸,里面写着:“白某办事不利,夫人此前给的酬金就藏于石缝之间,白某如数奉还。”
曹夫人一敲砖块,里头露出一点油纸包来。那两根金条,就被黄皮纸包在里头,裹得严严实实。
好你个白梦来!
这是想和她撇清关系,倒戈钟景那一头呢!
怪道之前说钟景是精怪,偏偏她还没疑心。
曹夫人这些时日也暗地里去查钟景底细了,原来她是双生女,此前尸首异处的那个,应当是她的孪生姐妹钟瑶!
只是这种事,告诉曹老爷,或许他也不会信,甚至是不在意。
左右都是能伺候好他的侍妾,姐姐妹妹又有何不同?
待他腻了,就会弃之如敝屣。
不过,曹夫人倒想借一借钟景的丧子之痛,看看她愿不愿意投靠她的阵营了。
曹夫人心中有思量,此处按下不表。
另一边,钟景权当赵姨娘的事儿不存在,她心里有了点心思,决定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于是,她去小厨房里熬了香味四溢的鸡汤,继续将她笨蛋美人的形象演绎下去。
钟景没置气曹老爷不处置曹夫人的事,还柔情蜜意地给他端汤来,这实属罕见。
曹老爷不知她是真对自己百般信赖,还是旁的什么缘故,面上笑道:“怎么?不使性子了?”
钟景楚楚可怜地依偎到曹老爷怀里,为他开脱:“妾身想过了,即便老爷处置了夫人又如何呢?改日再换个刻薄不好相处的主母,您不在府内的时候,还不是妾身会受人磋磨?老爷留着夫人,是看她受了如今的敲打,今后也会收敛一些,不再为难妾身吧?”
宠妾温柔似水,帮他把借口都想好了,曹老爷怎会不顺坡往下走呢?
于是,他扶了抚钟景的乌黑长发,宽慰她:“你明白爷的心意就好,若是换个手段高明的主母,恐怕你连在这里娇声和爷讲话的命都没了。”
钟景佯装很感动的样子,道:“唉,是妾身福薄,没能留住孩子。还有赵氏的尸首,您就让妾身来安葬吧!左右是妾身领入府中的,她这般惨死,实在是吓得妾身梦里都睡不踏实。”
人都死了,尸体也让仵作验了。曹老爷高枕无忧,自然也愿意卖钟景个好。
他道:“随你吧。”
钟景灿然一笑,艳若桃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赵姨娘和那叫老吴的厨子葬了一起。届时给他们立个碑,再烧些纸钱。人都死了,那就尘归尘土归土,前尘往事,不计较也罢了。
钟景揽住曹老爷的脖颈,娇声道:“有一桩小事不知妾身是否有告诉过老爷……”
宠妾媚眼如丝,饶是经验丰富如曹老爷,也有些顶不住。他的手不老实,肆意在钟景油亮的团花缎面长衫上游走,慵懒地问:“哦?是什么?”
钟景目光灼灼,犹如妖魅一般在他耳畔低语:“妾身,小名月儿。”
曹老爷闻言,默不作声。他审视着花容月貌的钟景,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曹夫人有意放出消息来,自然是还留了线索,没将通房丫鬟香玉的家中人赶尽杀绝。
玲珑从兰芝那边得来了香玉家宅的地址,骑着小白龙灭景追风,先一步奔向皇城外的药尘镇。
她骑着马在弄堂里晃荡,等白梦来的马车跟过来。
玲珑趴在小白龙身上等人,无聊极了,望着香玉的家宅胡思乱想。
虽说这些丫鬟婆子在皇城里当差,月俸是比旁的小门小户要高许多,可也没富硕到能让她们在皇城内租赁小院的地步。
这些不是家生子的奴仆,基本都是住在靠近皇城的远郊乡镇,这样家中老子娘也好在他们每月回家省亲时,拿到月钱。
对此,玲珑嗤之以鼻,和白梦来嘀咕:“照我说,这样的能卖儿卖女的人家,父母亲不疼爱,那就该断绝往来,还尽孝心!人都被卖到别家去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了,还想贪图她手里的月钱,真是可怜。”
白梦来隔帘听着了,飞出一声冷笑,道:“那你呢?被主子家派到金膳斋来,卖给我为奴为婢,倒还要回那处险恶地去?”
白梦来说那句“卖给我”时,莫名有些暧昧。他言语里含笑,带三分轻佻七分逗弄,问得玲珑哑口无言。
玲珑不想说主子不好,含含糊糊地道:“那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玲珑摸了摸腰刀,杀气腾腾地道:“组织里的人知道我手段高明,即便签了卖身契也能杀了这后来的主子,逃出生天,因此很放心我在外执行任务。”
闻言,白梦来沉默。
他突然有一丝不爽,问:“若是你主子要你杀了我,你也下得了手吗?”
玲珑呆若木鸡,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要是从前,她可以坦率地称是,如今她和白梦来关系越来越好,有僭越主仆情谊之嫌,真的要动手,恐怕她会犹豫不决。
玲珑有一瞬息慌乱,结结巴巴:“你……你身边有柳大哥嘛!他武艺高强,我肯定是一下子下不了手的。”
也就是说,主子的命令比他更重要,玲珑还是会执行任务的。白梦来心里凉了半截,脸色铁青。他冷冷讽刺:“你倒是纳忠效信,一心为主。”
玲珑也知道她这话说得太没有人情味,于是小声辩解:“你放心啦,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还有柳大哥护主呢。”
白梦来阴森森地问:“那若是你我二人独处的时候,你起了杀心呢?”
玲珑还没想明白,她为何会和白梦来独处。可是她也不愿意让白梦来难过,于是破釜沉舟地道:“要不然你现在就开始练武吧!若是你武艺超过了我,到时候兵戎相见时,你可以杀了我,继而逃生。”
玲珑说得直爽坦荡,全然不在意生死。
她确实不怕死亡,也不想伤害白梦来和柳川。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们能击败她,那她愿赌服输,切腹自尽也可以。
奈何,白梦来听得这话迟疑了很久,小妮子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伤他吗?
白梦来的心情有阴转晴,莫名好了不少。
他微微勾唇,好半晌,才温声答:“杀了你……我舍不得。”
“什么?”玲珑方才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让她的心跳骤然擂动,六神无主。
“没事。”白梦来淡淡道,“端脚踏子来,扶我下马车。”
“哦。”玲珑从小白龙身上解下缝好软垫子的小杌凳,摆到马车前。
白梦来日常用具向来金贵,就连下马车也要踩在锦凳上,方能不慌不忙整理衣摆子,维持美姿仪。
玲珑对此十分鄙夷,觉得他太娇气了,比宫里头金枝玉叶的娘娘还要讲究。
香玉家的宅院早不住人了,十分破落,想来此前的日子也很清贫,不太好过。他们上前叩门,那门环一敲就扬起洋洋洒洒的粉尘,呛得玲珑直咳嗽。
隔了好久,也无人应答。
想也是,这么多年过去,香玉又犯了大错,家里人早逃离此处避难去了,怎可能还留在这里?
白梦来递了一方兰花帕子给玲珑,道:“脸上落了灰,擦一擦。”
玲珑接过那尚有余温的帕子擦脸,问:“家里不像有人在住,咱们怎么办?”
白梦来望了一眼刚到他脖颈的墙:“你翻墙技艺如何?”
玲珑率真地道:“说句‘炉火纯青’不为过。”
闻言,白梦来和柳川惊讶地望向她,一时语塞。
玲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夜半总和小弟们逃出本营吃小食,因此有些经验。”
白梦来扶额,道:“那你和柳川先进去,再帮我开个门。”
玲珑愕然:“白老板是打算私闯民宅?那可是要入刑狱司的!”
白梦来冷冰冰地睥了玲珑一眼,反问:“你们杀手都这么守律法的吗?再嚷嚷,我就先把你送进去。”
“我们杀手也是很有自身品格的呀!我都是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地来……”
“老实听命,少扯闲篇。”白梦来懒得和她掰扯。
闻言,不愿招惹是非的玲珑很乖巧地闭上了嘴。
三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跃入了小院里,玲珑没有青天白日私闯民宅的经验,于是做贼心虚地把院门关好了。
虽说这院子偏僻,可以看出香玉的家境堪忧。
可屋里头的人搬走了,居然一样家具都没带走,这一点不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玲珑思索间,白梦来已然踱步进入了家中。
玲珑见那轻易就能推开的房门,嘟囔:“他们还真是不怕贼偷,也不怕贼惦记,家里都不上个锁,院门口也只抵了门闩。”
白梦来勾唇,道:“许是家里的东西都不金贵了,与其带着累赘,还不如丢这儿。”
玲珑不解,问:“从香玉家就能看出来,她的家境贫寒,只能用得起这些朴素家当。既然如此,家人逃难都不带走这些东西,太奇怪了吧?”
白梦来见她问到了点子上,赞许地点点头,道:“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则是太匆忙,二则是瞧不上了。若是第一个原因,屋里的东西必然不会这样齐整地摆着,肯定会挑拣些有用的物件带走,那势必会将家用的物件散落一地,若是第二个……那可就有意思了。”
“什么意思?”玲珑不明就里。
白梦来淡淡一笑:“那就是突然发家了,瞧不上这些物件了,故而一样都没捎上。”
玲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对。”
就在这时,柳川已然翻检到火坑旁边的一处破洞里,塞着一只金贵木匣子。那盒子应该就值当一钱银子,不知为何,主子家没将这样的梅花漆盒带走。
他喊白梦来:“主子你看,这里还留了东西!”
“我瞧瞧。”白梦来翻开那红漆盒子端详里头的东西,“里面是绞缬织物的样布,这布匹上还绣了‘李记’的刺花,应当是布坊姓李。”
玲珑对首饰衣裳这些工艺知之甚少,好奇地问:“什么是绞缬?”
白梦来耐着性子解释:“就是撮花,有的布坊会用把布料的一些位置用针线穿缝或用绳扎起来,以防其染色,这样就形成了不同的花纹。就像今年,皇城内流行白珠形圆点的‘鱼子缬’,先前我给你置办的梅花纹袄子,用的就是这种撮花工艺,用白点拟雪粒子,描绘‘碎雪寒梅独自开’的雅意。”
玲珑记得衣橱里似乎有这么一件厚袄子,奈何她觉得那色儿太艳了,和自身喜爱低调的性子格格不入,因此从未穿过。
玲珑了然点头:“这样一说,白老板待我还挺好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我。”
见她领情,白梦来唇角微扬,道:“那是自然,我金膳斋出去的奴仆,总不能穿得太寒酸、被人指指点点。”
闻言,柳川道:“主子怎么从未替我置办过衣衫?我不是金膳斋的奴仆吗?”
白梦来对于这种主动讨要东西的下人很没好感,他沉吟一声,道:“你不是。”
柳川大喜过望,难不成主子是要当众声明他在他心中是与众不同那一位吗?虽说柳川也觉得,他和主子互相陪伴这么多年,绝不是一般的主仆情,还有几分兄弟情在内。
还没等柳川激动完,只听得白梦来淡淡道:“你算是我的走狗。”
“……”柳川面无表情,一句话都不想说。
隔了一会儿,他凑到玲珑耳边窃窃私语:“上次你说刺杀主子的事,有个章程没?还收人入伙吗?我这种资深卧底,要不要?”
玲珑望着房梁,无语。
良久,她帮柳川仗义执言:“白老板,你这话就不对了。”
柳川感动得眼泪汪汪:“还是妹妹知道疼人。”
白梦来挑眉,道:“怎么不对?”
玲珑一本正经地答:“纵是你心里真这样想,那也不该当众说出来啊!多伤人呢!”
柳川欲言又止,这妹妹像是庇护他,替他平反,又像是和白梦来同仇敌忾,在他心口撒盐巴。
白梦来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了,他将装有样布的匣子带身上,几人小心翼翼出了香玉的家。
玲珑以为白梦来要回去了,谁知道他赖着不走,还对柳川道:“你去车上,将我那点心攒盒拿来。既然家中无人,我们问问邻里去。”
玲珑问:“人都这么多年不在家了,问邻居有用吗?”
白梦来道:“有用。若是香玉家人悄没声儿地逃跑,那一夜之间人间蒸发,势必会惹人注意;若是发了横财,不是逃难,也会惹得邻里眼红。小门小户出身,可是什么都能当成谈资下酒的。况且,香玉家人敢留下这样至关重要的样布盒子,代表他们不怕人查,并非畏罪潜逃。那么就只有后者了,香玉害死曹夫人府中胎儿,家人反倒发了一笔横财离开此处,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暗中收买。”
这样的老套路和老吴那一次如出一辙。
杀害孩子的罪魁祸首是曹老爷一事,可信度又增添了一分。
说话间,白梦来拿过柳川递来的点心攒盒,眉眼带笑地走向对面一户人家。瞧着这门新上了漆,该是有住人的。
他让玲珑敲了敲门环,很快就有留家里带孩子的新媳妇开门,问:“几位找谁?”
见是女眷,玲珑从善如流接过了点心盒子,递到新媳妇手里,道:“这位姐姐,我家主子想叨扰您,打听个事儿。这是给您的谢礼,里头有些皇城时兴的糕点,若是您不介意,拿回去给孩子尝尝。”
还没等这妇人开口说话,一个瞧着七八岁的男孩便上前来抢过漆面攒盒,掀开盖子,翻检甜糕吃。他一面吃,一面还对妇人道:“娘!这桂花糕好香啊!我给爷奶留一份。”
这是妇人的长子,被她的公婆惯得没规矩,脾气大,天天同她顶嘴。
每回妇人要教训她,婆婆就拦在她面前,说她黑了心肝,要打骂自己的宝贝孙儿,要是揍出个好歹来,那是想断她老孙家的香火!
妇人哪敢顶撞婆婆,只得作罢。
长子有婆婆撑腰,性子愈发顽皮。
此时,孩子装作要给爷爷奶奶留甜糕,实则是拿公婆来压她,让她收下糕点,顿时气得妇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没打算接人东西呢,长子就这般不规矩,害得她不答话也得答,把妇人臊得险些要哭出来。
见状,玲珑也回过味来,她笑道:“不过一份糕点,小公子爱吃便吃吧。我们也没旁的事儿,就是想问问姐姐,隔壁那家人是搬走了吗?我记得他家中有个在皇城曹家做丫鬟的姑娘,对吗?”
妇人是老实人,拿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要帮忙。于是她仔细想了想,道:“李家好像是有个叫香玉的姑娘。啊,我想起来了,那是李家姐姐,她在哪里做事,我不是很清楚。她月把才回家一趟,给她弟拿点钱财什么的。”
原来香玉家里姓李啊,白梦来心里有了成算,或许那绞缬样布就是李家自家的布店制的。
玲珑问:“他家里是两姐弟吗?有没有父母长辈?”
“没有呢,一直是姐弟俩住着。香玉他弟是个赌鬼,一有钱就拿去赌坊里赌。欠赌债最多的时候,人都要上门来剁他的手!他还求到我们家来,想和我们借钱。这样的赌鬼,给了钱还得了?那就是无底洞了,左右都还不清的!我不肯借,偏偏他还怂恿我家男人借,说他们以前是在青蛇镇上开布坊生意的,只要赚了钱,回去再用制布手艺就能东山再起,到时候还双倍的钱。赌鬼的话哪有一句真的?我是不信!倒是我家男人心善,给了他一吊钱。”
玲珑问:“那他还了吗?”
“拖拖拉拉好久不给……”妇人呶呶嘴,道,“不过八九年前,他好像突然发财了。欠我家债一两年都没给,那次倒大方,不但还了钱,还拎了一只烧鸡给我。听镇上的人说啊,他不但给我家钱,还把欠赌坊的钱也还了。隔天有人想来寻他问在哪个行当赚钱发财的事儿,结果他连夜搬走了。这都八九年过去了,要不是你们问起,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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