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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丫鬟气得跺脚,却不敢端出主家的名头来压。
她咬牙切齿回去禀报,却惹得小姐旁侧的管事嬷嬷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震耳欲聋,丫鬟都被打懵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是传小姐的话,给她竞喜爱之物,怎会受到责罚。
而那头戴帷帽的小姐避过身去,纵容管事嬷嬷说教:“不开眼的东西!不过是一支微不足道的簪子,和人在铺子里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回府去,我再好生调教你这样的刁奴!”
话里话外,她都将罪过推脱到丫鬟身上,将自家小姐摘得干干净净。
白梦来莞尔一笑,他把步摇塞到呆愣的玲珑手中,慢条斯理地道:“掌柜的,结账吧!这位小姐怕是不会买了!”

玲珑指尖摩挲那一支步摇,只觉得这发簪分量极重,险些压弯了她的腰。
她也知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一个道理,如今收受赠礼也不是,把这女子物件还给白梦来也不是。
她进退两难,尴尬极了。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玲珑小女儿情态地低头,喃喃:“白老板为何给我买这样贵重的簪子?总不能是看它很衬我的美姿容吧?”
见过自恋的,没见过自恋到这般登峰造极境界的。
白梦来剜她一记,凉凉地道:“那你是想多了,不过是讨厌人从我手中抢东西,因此借了你的东风,杀人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玲珑原本被白梦来突如其来的好意压得透不过气来,如今听他一说,沉甸甸的一颗心坠到肚子里,巧笑道:“哦,我就说,白老板视财如命,怎可能舍得给我花钱呢?”
“哼!知道就好。”
玲珑将簪子递给掌柜的,让人寻一个礼盒妥善拾掇好。她一边雀跃地等着,一边福至心灵,又想起旁的一桩事儿。
玲珑怯生生地看了白梦来一眼,问:“那这簪子是二百两银子买来的,白老板如今转赠给我,总不用和我讨银子吧?”
闻言,白梦来气得呕血。
他就算小肚鸡肠爱敛财,也不至于这么抠门吧?她到底是如何想他的?对他有什么误解呢?
白梦来强忍住怒火,压着声儿道:“二百两银子,就算把你发卖了,你也还不起。且拿去吧,左右我没什么红颜知己,留着也是积灰。”
玲珑还要推诿一回才敢收下,道:“嗳!话别说得这么满嘛,万一以后出来个劳什子一见钟情的心上人呢?”
一想起白梦来日后可能有妙龄佳人相伴左右,到时候花灯树下,两人携手并行,好一派良辰美景。
玲珑越想越心酸……这心酸倒不是因为吃味。而是一想到此后,压她的人独独一个白梦来不够,还得再多加一个不知来历的老板娘,她就觉得余生苦得很。
她瘪了瘪嘴,正要诉一诉委屈,岂料白梦来很懂察言观色。他稍稍一看玲珑,不知从她眉头紧锁的脸上品出了些什么意思,嘴角微微上翘,道:“放心吧,我这人眼光挑剔得很,想来是不会有那般的人物。再说了,女人再美,也不及我万分之一皮相,又怎会被其他人迷惑?”
玲珑懂了:“原来……白老板这般有自信,是因为你很自恋啊!”
“自恋?”白梦来扶额,忍无可忍地道,“玲珑,你且闭嘴吧!”
“哦。”玲珑乖巧地捂住了嘴,再不敢声张。
两人在外折腾了很久才回的金膳斋,回去的路上,天已经暗了下来。暮色沉沉,将繁华的皇城都笼罩入黑影之中。这是整个国家最为繁华的都城,到处都是榫卯勾连、青绿叠晕棱间装的阁楼画栋。天色一沉,便有堂倌们拿着高杆子挑灯挂在檐前照明,那羊角灯亮到晃人眼睛,高低错落地悬挂在半空之中,落下一地灯火辉煌。
玲珑的影子被那些影影绰绰的灯光拉得老长,她同白梦来的影子纠缠在一块儿,带些暧昧的情愫。
她不知为何,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意味,堪堪往旁侧躲,硬生生将她的影子和白梦来的黑影拆散,刻意避起嫌来。
奇怪,她此前分明连白梦来赤裸的胸膛都敢看,为何这时忸怩起来,反倒像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
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手持利刃,杀人见血的那种,可不兴矫揉造作同女子厮混的。
玲珑被自己恶心到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摸了摸手臂,嘟囔:“搞什么?我为何还会不敢靠近白老板呢?他又没把我当成女子过,赠我这支簪,也不过是对下属的犒赏罢了。”
白梦来见她缩在远处慢吞吞地走,十步的距离被她走出一刻钟久,顿时蹙起了眉头,道:“玲珑,你在干什么?”
玲珑愣了一瞬息,辩解:“没……没干什么呀!”
“还不快些进金膳斋!该上门闩了。”
“哦哦,这就来。”言语间,玲珑三两步跑入金膳斋,绝尘而去,将白梦来远远丢在门外。
白梦来语塞:“……”
这妮子怎么成天魂不守舍的?不是还给她买了簪子吗?她不作欢天喜地姿态,反倒一惊一乍,好似受了什么刺激……
白梦来思忖少顷,猜想,玲珑难不成是不喜欢那支步摇?明明她那种品鉴宝贝只知花红柳绿大雅大俗的姑娘,应该是喜欢金丝宝石这样奢侈的首饰来着……
不过,他买东西前,似乎真的忘记问玲珑的想法了。
她会不会埋怨他霸道,不问她喜好,贸贸然就给她挑了东西?
女儿心,真是难捉摸。
白梦来头疼欲裂,心里倒还硬气地哼声:“给她买就不错了,哪来的怪脾气,挑三拣四!”
话虽这样说,白梦来沐浴更衣后,在榻上烙饼子状翻来覆去地想,最终,他丧气地起身,决定去寻玲珑问个真切。
此时已是夜深,玲珑的屋里还掌着灯,显然她还没睡。
白梦来清了清嗓子,抬手敲门框,道:“玲珑,你睡下了吗?”
没一会儿,屋里传来玲珑的声音:“还没呢,白老板寻我有事吗?进来说话吧!”
不知这丫头在忙些什么呢,还没时间来给他开门。
白梦来一边想着,一边推门入内。他那裹着锦丝皱长衫的手臂一抬,门就被他轻飘飘推开了。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玲珑坐在一堆点心中央,她的旁侧摆着无数梅花、金菊攒盒,密密麻麻,瞧着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每一份点心小食都被打开了,看样子还被她逐一尝了一口,糕点上还烙着浅浅的牙印。
白梦来最是有洁癖的主顾,他见不得这般狼藉的情形,此刻额头突突的疼。他深吸一口气,烦闷地问:“你在做什么呢?”
玲珑一愣,嘀咕:“白老板夜里瞧不见事物吗?很明显,我在试吃点心啊!”
“这么晚了,你每样吃一口,还能睡得着吗?而且……你非得现在试吃点心吗?”
玲珑点点头,坦荡道:“对啊!我看看哪个好吃,优先将其带入曹府里。我想好了,不好吃的糕点,我可以分给院中小丫鬟,做个人情。要是好吃呢,我就私藏。对了,今儿个我不是还买了很多小玩意儿吗?我可以拿这些贿赂曹夫人院中的管事嬷嬷,这样不就能套出好多话了?还有哦,如果她眼皮底子不浅,要贵重的东西才能撬开嘴巴,今日那支步摇,我也是能考虑考虑赠她的。”
玲珑说这话,是存了让白梦来夸奖的心思。
她为了完成任务,那么贵重的簪子都能忍痛割爱,够尽心办事了吧?白梦来还不感激涕零嘉许她?
岂料,白梦来越听越不对味,坐实了玲珑是不喜欢他送的步摇。
他觉得难堪极了,好似一片真心喂了狗,还被人肆意践踏在脚下。
白梦来隐忍不发,沉声问:“我送你的东西,你半点不心疼,还甘心赠给旁人?”
玲珑以为白梦来是要试探她完成任务的决心,当机立断道:“当然!追查曹夫人的秘密的首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好,好一个身外之物!”白梦来没想到他为玲珑精心挑选的步摇,竟被她这样轻易舍弃了。
亏他此前还因那丫鬟一句“玲珑衣着打扮寒酸”而大发雷霆,他真是蠢,没想到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中。
白梦来不能说明其中关窍,他本就是和玲珑没有私情。
只是……他做的事情,难免带了一丝私心,抑或真心。
里头酸酸涩涩的情绪喷涌而出,鼓鼓囊囊酝酿着委屈与苦楚。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没想到玲珑看似愚钝,道行却高。
是他傻,是他蠢!
白梦来冷着脸,一言不发。
随后,他退出房门,凉凉地道:“随你。左不过是一支无关紧要的步摇,赠人便赠人吧,我不稀罕。”
他说话像是赌气,这么生硬,玲珑再笨也该知道他生气了。
这厮在生哪门子的气呢?玲珑百思不得其解。

第43章
玲珑纠结了半宿,得出了结论——或许是白梦来不喜她将簪子赠予年老珠黄的嬷嬷婆子,因此才大发雷霆?想来也是,这般金贵的步摇怎么也得赠个识货的娇娘子,譬如曹家的一等丫鬟,方能体现其贵重,也说不准冥冥之中能促成某段姻缘。
玲珑心存侥幸,还想说或许是她猜岔了,白梦来向来冷淡,并未生她的气。
岂料日日都备好早膳的白梦来,今日居然闭门不见人,说身体有恙。
玲珑和柳川盯着白梦来房前的那张“身子骨不适,今日休憩不见人”的字条,面面相觑。
柳川纳闷地道:“不对啊,主子昨日还陪你出门逛街,看起来精神头不错,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今天你得去曹家,他这般看重你,就算身子骨不爽利也该爬起来送你出门呀!”
玲珑听得柳川说的那句“看重”,还当是白梦来对她此次的行动寄予厚望。
她点了点头,道:“也是,不是万不得已的状况,想必白老板不会这般怠慢我,我可是给他下金蛋的鸡呢!”
哪有人说自己是母鸡的?柳川对于这个妹妹的比喻实在是头疼。
他想了想,道:“按照我对主子的了解,他即便是病了,也会捧着暖炉坐在花厅里喝热茶,怎可能成日里缠绵病榻呢?难不成……他病入膏肓了?”
柳川越说,玲珑越心惊。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近日的种种细节浮上心头,逐一吻合。
怪道白梦来甘心给她买东西,在她跟前散财。
这不就是想着自己时日无多,想要托孤吗?
人将死,心也善。
难怪白梦来最近这般慈眉善目,待她也还算温和。
那昨日积郁已久爆发的震怒,不是因为她的言语,而是因为白梦来的病症来势汹汹咯?
玲珑心中不免生起一丝愧疚来,低语:“这样一想,白老板也是可怜人呢!要不这样吧,柳大哥和曹府的夫人说一声,我今日就先不去府里点卯了,我留下给白老板侍疾,待明儿再去曹家除妖。”
“嗳,好,那就麻烦你了。”柳川也不想白梦来英年早逝,偏偏主子的心思最为深沉,平日里心底的秘密居多,也不会给他一一说明。他总是忧心白梦来的安危,偏偏又无法窥探他的内心。
若是白梦来真有无法痊愈的暗疾,确实不太可能告知他。
白梦来不是对玲珑感兴趣吗?由她在旁边吹一吹枕边风,没准就能了解到主子的隐秘心事了。
这两人在房门口的“密谋”,白梦来在屋里都听得分明。
他眼皮子直跳,原本想猛地拉开门,痛骂两人一番。可胸腔里膨胀的汹汹怒意,全在玲珑说的“床前侍疾”里烟消云散。
白梦来轻咳一声,心道:“是她不珍惜我赠的步摇,先惹我生气的。如今装病折腾她一番,也不算我卑鄙。”
白梦来说服自个儿了,于是往脸上拍了一把隔夜的凉茶,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等玲珑进来问病情。

柳川奉妹妹之命前去办差了,只剩下玲珑一人伫立在房门前。
玲珑原地踏步两下,狠下心推门而入。
窗台上的厚重帷帘子被拉下,室内昏昏沉沉,瞧不清人的眉眼。
四周无响动,落针可闻,她隐隐约约能听到白梦来平缓的呼吸声。
她透过微乎其微的光影,用目光描绘白梦来的脸。他几时有过这样毫无防备的孱弱姿态,不知是玲珑的错觉还是怎样的缘故,她总觉得白梦来脸色不好看,双眼紧闭,琼鼻生汗,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憔悴之意,和他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控局气魄截然不同。
他失去了那样不怒自威的气息,不再是威风堂堂的老虎,反倒像一只受伤的白狐狸,清贵傲然,强装出生人勿近的气场,实则可怜得紧,守着那一寸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玲珑想想平日里白梦来穿金戴银,在闹市巷弄招摇过市的模样,再比对如今躺在榻上旧病缠身,且奄奄一息的姿态。
她莫名觉得心疼,轻叹了一口气,挨到白梦来床榻边上,娇声问:“白老板,你还好吧?有哪处不适吗?”
白梦来微微抬眸,扫她一眼。玲珑脸上的担忧不似造假,全然是真心的。白梦来可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对于人心把控,那是足足的。玲珑此时是个什么想头,他一望而知。
哼,还算这妮子有几分良心。
白梦来受用,面上却不显,道:“有点疲乏,想是劳病。”
很多病,若是郎中查探不出来详细,都会用一句“这是前半辈子积累下的劳郁所致,修养几日便好了”搪塞过去。
若是调养一段时日真的就能恢复精力,那也不会有这么多英年早逝的贵人了。
玲珑望着白梦来的眉眼是哀伤的,她觉得他是坏人长生,命不该绝,眼下身子骨亏空,好生将养着,没准还能把命从阎王爷那里夺回来。
玲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此时一心想宽慰白梦来,便把手覆在他冰冷的额头上,道:“白老板,你放心吧。”
白梦来头一次被女子触碰眉眼,那温暖的触觉,险些吓他一跳。可他知道,此时蹦跶起来不合时宜,毕竟是浑身长满病灶的人,哪能这么快有起色?被她一碰就生龙活虎?那可不得暴露了?
白梦来心虚地受用着玲珑的好意,感受那柔若无骨的手掌在他额上来回游走。
他从未这般靠近过其他女子,也没有在意过其他女子身上的气息。再香的脂粉,哪有他现蒸的枣泥莲子糕香呢?
可是玲珑却不同,她身上有种世间少有的奇特香味,冒冒失失撞到他的心上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白梦来好似被她这香瘴迷了眼,怔忪一瞬息,很快又回过神来。他想起玲珑此前让他放心的话,讷讷问:“你让我放心什么?”
玲珑眨眨眼,十分怜爱地道:“我为主子办事,手上沾过不少恶人的血。都说祸害煞气重,有我庇护你,那些鬼差绝不敢来索你的命,你且放宽心吧!”
白梦来一细品,差点把鼻子都气歪了。
他冷笑连连,道:“你是在咒我死吗?”
玲珑眨眨眼,仿佛他命不久矣,待会儿便会升天。
她惋惜地道:“这怎么是咒呢?我是在爱护白老板呢!”
“免了!”白梦来被气得脑壳子疼,他按了按眉心,道,“只要你别张口,我还能多活几年。”
“好吧!”玲珑想了想,那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不知在打什么算盘。随后,她忽然笑出声,又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不敢让白梦来看到她的笑颜。
见她巧笑嫣然,白梦来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思来想去无果,白梦来只得悠悠然开口:“你刚笑什么呢?”
玲珑见他问,笑眯眯地道:“原本白老板还苟延残喘的模样,谁知晓,我一在旁侧伺候,你就活过来了,可见我真有神力,有我在你身边镇守,小鬼夜叉都不敢近身的。”
白梦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乏了,你退下吧。”
“可……白老板你的病……”玲珑犹豫不决。
“你放心吧,我这都是老毛病。劳累时起不来身子,睡一觉便好了。”
玲珑沉默片刻,悄声道:“那你应该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死了吧?”
白梦来忍无可忍,呵斥:“玲珑!”
“嗳。”
“闭上你的乌鸦嘴!”
“……”玲珑瞧他吼人的时候中气十足,放心了不少,因此小心翼翼拉开门,退了出去。
玲珑本想着回房,行至伙房门前,看到那窗棂上放着的生姜,少顷福至心灵,想到要给白梦来置办点什么养病汤了。
白梦来这额头冰冷,可不就是吹风冻着了?那不如给他炖一碗姜汤灌下去,驱一驱寒意,一切病痛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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