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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这点子好,玲珑得意洋洋地夸赞自个儿治病有方。
她借伙房生火,煮了一大盅红糖姜茶,又将其撞入食盒里,小心翼翼走回白梦来的寝房。
玲珑不知晓白梦来是睡了还是没睡,因此她足下放轻,不敢惊扰到对方。
就这样,玲珑推门而入,瞧见了最为尴尬的一幕。
原本病到连金漆彩油拔步床都下不了的白梦来,此时正着一身雪白中衣站在箱笼前寻物件。
玲珑看着眼前衣衫大敞、面色如常的白梦来,一下子惊到说不出话来:“白……白老板,你不是病恹恹到下不了床吗?”
这个情形实在是太尴尬了,白梦来的耳尖都滚烫。
他强装镇定,这种时刻还能八风不动地道:“我说你是我的药,你一来,我就药到病除,你信吗?”
玲珑又不傻,哪能不知道白梦来是在诓骗她?
亏她还一心一意为他着想,这双手不下厨只拿刀,即便被烫出了好几个燎泡,她也生火给他煮了姜汤。
玲珑抿唇,脸色变得特别难看。她丢下食盒,喃喃一句:“白老板,你骗我!你瞧我这般忙里忙外,很好玩吗?你把我当笑话看,一定在心里笑我吧?白梦来,我讨厌你!”
说完,她转头就跑,跑得无影无踪。
白梦来知道她生气了,可他也不是存心要骗她的。
明明是她先做得不地道……
可这样的话,白梦来说都说不响。
她那一时的言语过失确实只是小毛病,而他存心欺瞒人就是他的不对了。
白梦来忽然间心灰意冷,他躺到了拔步床上,想,若是他真病了就好了,哪会横生出这么多枝节,搞得他心烦意乱。

第45章
玲珑快步朝金膳斋屋外走去,要不是下起了滂滂沛沛的雨,她还打算彻夜不归就宿在外头。
玲珑身上没钱,没辙,只能回房里待着。
柳川一回府中就察觉气氛不对,他忙上白梦来屋子里寻他,问:“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白梦来不是那种会被人看笑话的性子,早在玲珑夺门而出的间隙,他已然穿戴齐整,摸出珍藏的早春茶,要给自己沏上一壶茶压压惊。
他淡淡睥了柳川一眼,道:“无事。”
柳川不信,问:“玲珑呢?她不是留下给你侍疾吗?”
白梦来想起那妮子就头疼不已,他微微蹙起眉头来,说出的话冷若冰霜:“我又不是看护她的长辈,谁知晓她去哪儿了?”
瞧瞧,这话里话外多少怨气,还说和他没关系呢!
柳川哑然,也不多说了,只道了句:“那我去问问玲珑。”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被白梦来伸手拦住了。
白梦来怕他径直去问玲珑,会听到某些有损他形象的闲言碎语,于是先一步告知柳川:“她生气了。”
“生气了?”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怎就生气了?”
白梦来面上讪讪,尴尬地道:“我病好太快了。”
只消这一句,柳川便懂了。
怕是白梦来装病涮玲珑玩,还被人抓了个现形。她不气,谁气呢?
柳川无奈极了:“不是我说,主子,你这样做人不厚道。”
柳川真是当了一回人的兄长,这胳膊肘总往外拐。
还说他不好呢,白梦来也不服气啊!
他瓮声瓮气地道:“我不是故意逗弄她玩的。”
“您是存心的?”
“那倒也不是……”白梦来犹豫半晌,悄没声儿地背过身去,呢喃一句,“是我给她赠了簪子,她不稀罕,肆意丢给旁人。”
这话说得太暧昧,白梦来亡羊补牢式地补充一句:“主子的恩典,她都这般怠慢,可见是全然没将我放在眼里,自然是要恼火的。因着这个,我骗她一回,也不算过分吧……”
柳川无奈了,道:“您送玲珑簪子,那也该是她的东西了吧?她处置她的东西,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可您骗了她,姑娘家面皮薄,指不定窝哪处哭鼻子呢!”
白梦来一想到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躲在哪处抹眼泪,尴尬地问:“她这般厚脸皮的女子,还会哭啊?”
“那可不?女子不都是水做的,心里委屈,背地里就会哭的!”
这样一想,白梦来又觉得自个儿忒不厚道了,竟惹上一个姑娘家,还让人泪湿满襟,真说起来,这就是一笔拎不清的桃花债啊!
白梦来头一次感到这般愧疚,他拘谨地道:“要不然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你去买点什么姑娘家的玩意儿帮我送去瞧瞧人?”
柳川不干,他叹了一口气道:“主子,不是我说。这泥人还有三分性儿呢!你惹出这么大的篓子,还让我帮你收拾烂摊子?我是她义兄,这种事情还上前去帮忙说项,和她的关系该生分咯!我不去,您要去自个儿去!”
柳川也是个倔脾气,说不帮就不帮,转头走了。
这一对兄妹将白梦来拿捏得死死的,偏偏他还不能奈他们何。
白梦来思来想去,自我宽慰:“没法子,再招下人的话,一个月的月俸得出多少,开销太大了。我去劝玲珑几句,不过是想哄她继续当差,绝无旁的心思。”
白梦来将自己说服了,特特换了一身桃花纹皱纱大氅,发间又簪上一只粉嫩的桃花玉簪,穿得花枝招展,寻玲珑去了。
白梦来在她房门口逗留许久,他斟酌了半晌,抬手敲门板,唤:“玲珑,你在吗?”
“有事?”玲珑见他高大的人影在房门前晃来晃去,早不耐烦了。此时气还没消,说出的话都是满含怨气的。
白梦来斟酌片刻,问:“你不是在房里哭吧?”
此言一出,玲珑立马会错意了。她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深吸了好几口气,扬声道:“怎么?!白老板还特地跑来看我哭的?!你这人心眼也太坏了吧!”
白梦来是没想到,自己的恶人形象早牢记人心中,一时无言。
他忍无可忍,答:“我是那等无聊的人吗?”
“是,你不无聊。不无聊的人,能装病吗?”
“……”好家伙,这丫头还会举一反三了。
白梦来屏住呼吸,气得想拂袖离开。可他一闭眼就想到玲珑难堪逃离的背影,又心生内疚。
他小时虽落魄过,可好歹还是维持着自尊,从未和谁低过头,一直都是旁人逢迎他。
谁承想,风水轮流转。现如今,居然是他卑躬屈膝来讨一个姑娘的好脸色。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道:“你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玲珑不愿意,闷闷地道:“隔着门说就行。”
“我不是故意要装病。”
“嗯?”
“我不过是因为你要将我的簪子转赠给旁人,心里不爽利罢了。”白梦来脸上一红,他也觉得自个儿有些小肚鸡肠。
玲珑见他来道歉,心里的气已经消了泰半。
如今听白梦来解释来龙去脉,她忍不住拉开门,追问:“为什么?”
玲珑猛地跳出来,一下子暴露在白梦来眼中。
他看到玲珑,恍了恍神。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抿着唇,半晌不语。
玲珑见他缄默,以为他又要逗人玩,正打算发火,就听得白梦来轻轻说了一声:“那支步摇是你独属,我不愿旁人染指。”
玲珑呼吸一窒,这句话好似一场春雷,在她耳畔炸开,震耳发聩。她浑身上下像是被人绵绵地捶了一顿,任督二脉皆被打通,腿脚都在发软。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有点不明白了。
玲珑的嘴角微微上扬,脸上露出狐黠的笑来,道:“白老板,原来你……”
白梦来见她坏笑,暗道不好,急忙板正了脸,辩解:“你应当知晓,这步摇出自浮光大师之手,满皇城就景云坊独有。所有人都知晓我金膳斋白老板买了这支簪子,你再将其送给曹府的人,用以打听消息,那有心人一瞧,不就知道你的底细了吗?我生气,不过是气你心思不够缜密,险些自作聪明坏我大事,这才心存怒气,故意装病折腾你,懂了吗?”
玲珑恍然大悟,她翻了个白眼,对白梦来道:“原来是这样!那您直说不行吗?非要绕弯弯,你不想我送,我就不送了。我这般善解人意的姑娘,还会不体谅你的一番苦心吗?”
见误会说开了,白梦来松了一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明白了,我也就不多说了。怎么讲,这件事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太记仇了一些,明日我让柳川给你预支十两银子的工钱,当是我给你赔礼道歉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玲珑也不愿多加纠缠。左右都是有钱拿,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了。
白梦来见她消气,还想闲谈几句,“温存”一番。
岂料他刚回头,玲珑已然用力关上了房门,回屋小睡去了。
白梦来吃了闭门羹,又不肯纡尊降贵喊她开门,只得悻悻然回了自个儿的寝房,卧榻休息去了。

第46章
翌日,天刚破晓,一缕曙光照入糊纸的支摘窗内,透出朦胧的光,将玲珑脸上的绒毛映亮了一层。
她用过早膳,带上行李,没来得及和白梦来打一声招呼就往曹家去了。
钱嬷嬷被曹夫人敲打过,知道玲珑的底细,再也不敢对她不敬。
说起此前她对玲珑初次入曹府耳提面命的“叮咛”,她面上讪讪。都怪她有眼不识泰山,当时还以为玲珑只是随意安插入慧珠院的小喽啰,岂料人家道法高深,乃是让人敬畏的除妖师父。
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些龌龊是要梳理梳理清楚。
钱嬷嬷想和玲珑破冰,恭敬地道:“此前不知道小师父的底细,言语间多有得罪,还望您别放在心上。”
玲珑是个不记仇的,见她道歉,琢磨半天都没记起来是哪桩哪件得罪了自己,只能囫囵应了声:“嬷嬷客气啦,都是为曹夫人当差,各有各的行事规矩,谈何开罪不开罪。”
钱嬷嬷见她心胸宽广,心里更是愧怍,当即便道:“怪道小师父是佛缘深厚的人,这慈悲为怀的心境,确实是一般人不可比拟的。”
玲珑被她夸得羞涩,若是钱嬷嬷知晓她夜夜会洗刀刃上鲜红的血迹,还能不能说出那句“她菩萨心肠”的话来。
不过俗话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她现在手里没握杀戮之刀,那成了慈眉善目的佛陀,也是合情合理的。
玲珑出了一会儿神,临到慧珠院,钱嬷嬷提点她:“小师父,得罪了。若是对你不凶恶些,这狡兔三窟的钟姨娘怕是不会信你。”
玲珑从善如流地道:“嗳,嬷嬷随意就好。”
话音刚落,她就被钱嬷嬷推搡了一把,摔到了慧珠院的正院里。
玲珑一怔,想起身,又偷偷看到钱嬷嬷暗地里跟她摇了摇头。
玲珑会意,立马装出泫然欲泣的模样,眼眶泛红。
钱嬷嬷惊讶于小师父的变脸绝技,此时慧珠院的丫鬟婆子慢慢围过来了,她顾不上许多,虎着脸,扯嗓子嚎:“这慧珠院的死丫头!才来了几天,就敢听夫人的墙角!这玲珑是派给你们院子的丫头吧?前些日子,夫人心疼她老子娘身子骨不适,特地许她返乡几日,谁知道一回来就变了心思,竟敢和夫人叫嚣,偷听主子们谈话!夫人宅心仁厚,想着这是派给你们慧珠院的人,是你们的丫鬟,打狗也得看主人,发落她之前,自然就得来问问钟姨娘的意思了!”
钱嬷嬷这招高明,她借着玲珑的名号,在慧珠院里撒泼。先是给她安插了个叛变夫人的罪名,再是借她当成钟姨娘的脸面,在别人的地盘上大呼小叫。
钟姨娘若是连个名义上是她的丫鬟都保不了,怕是在曹府里再无立足之地了。
因此,她会认下玲珑,至少熟人不输阵。
这样一来,玲珑就能再次打入慧珠院的阵地了。
这招其实凶险,万一钟姨娘就是不吃激将法,那钱嬷嬷也拿她没辙。
可惜钟姨娘和玲珑是一伙儿的,自然要顺着曹夫人的意思来,也好麻痹她们。
于是,钟景着一身秋香色团花盘扣苏绣袄子,下搭藕荷色祥云碧莲缎料马面裙,她巧笑嫣然,风情万种地来。
钟景虚虚睥了一眼地上的玲珑,抬了抬下颚,示意丫鬟将她领回屋里,道:“哪来的刁奴,竟敢不分尊卑,来我慧珠院闹事!虽说我不似你家那位正经主子,可好歹也是侍奉过老爷的妾室。再怎样都不是奴才身,是你招惹不起的主子!拿了我的人,还狐假虎威到我慧珠院发落,是谁给你的狗胆!”
钟景笑着走来,抬手就掌掴了钱嬷嬷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震耳欲聋。钱嬷嬷的耳坠子都被这次非同寻常的下马威打落了,她的脸肿了老高,瞧着渗人得很。
痛倒是其次,主要是她这样的老人精都能被钟姨娘在众人面前下脸面。深宅大院可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她岂不是成了小丫鬟们的笑柄了!
钱嬷嬷气不打一处来,险些背过气儿去,她嘴里喃喃:“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奴婢奉主子的命过来办差,钟姨娘竟敢不分青红皂白打奴婢!你这是……不将主子奶奶放在眼里!”
钟景想到那日被曹夫人大庭广众泼黑狗血,恨得牙都痒痒。
她面色铁青地道:“你在我的院子里大呼小叫,难不成就很有规矩?!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少来招惹我!否则……我倒要看看,在老爷面前,她能辨个什么是非黑白!”
言语间,把曹老爷也搬出来了。
钱嬷嬷不敢再逾矩叫嚣,她忍气吞声,行了个礼便退出了慧珠院。
左右将玲珑塞进去了,主子的命令也算是完美达成。只是这钟姨娘实在太过嚣张,如有机会,她真想替主子下手,狠狠弄死钟景!
钱嬷嬷去慧珠院复命的时候,言语间还夹杂着怨气:“这钟姨娘实在太嚣张了,全然不将主子放在眼里!我看呐,假以时日,怕是要踩在您头上撒野呢!”
曹夫人的心思全被钟景那句“在老爷面前辨个是非黑白”的狠话吸引去了,她生怕钟景嘴快,说些什么出来,惹得曹老爷疑心。
她眉头紧锁,被钱嬷嬷念得心烦,道:“你惹她做什么?!不是喊了玲珑姑娘除妖去吗?就这般沉不住气?!再敢不听我命令行事,我看秋嬷嬷快从庄子上回来了,到时候领她同你一块儿办差吧!”
钱嬷嬷怎样都想不到,曹夫人为了敲打她,居然还要提携秋嬷嬷上来。她和秋嬷嬷争主子身旁一把手的位置闹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如今要是被她打压下去,怕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这怎么行呢!
钱嬷嬷本想上点眼药,求主子念在她受委屈了,赏赐一对耳坠子,谁知道弄巧成拙,差点连差事都没了。
她急忙跪下求饶,道:“都怪奴婢行事不稳重,夫人饶奴婢这一回!今后,奴婢必然尽心尽力当差,不会擅自做主,忤逆夫人的意思。”
曹夫人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道:“算了,事已至此,还能说些什么呢?你得空好好和玲珑姑娘说一说,这妖精在府上为非作歹多时,得快点想个法子除了!”
“是,奴婢领命!”钱嬷嬷此时和曹夫人是同仇敌忾一条心的,她们都恨透了钟姨娘,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玲珑被钟景救下以后,慧珠院的丫鬟们对她的感观就变了。
一个能被主子亲自护下的丫鬟,还敢偷听曹夫人的墙根,不是钟景的心腹又是什么呢?
大家观望了几日,见钟景都未曾朝玲珑撒气,渐渐回过味来。这丫鬟恐怕有两下子,笼络住主子了。
她们围坐一团,各个唉声叹气地道:“早知道听个墙根就能博得主子信赖,那我即便是被钱嬷嬷打死也敢去呀!”
“现在想起这茬子有什么用?东施效颦,越学越丑的!咱们是没她这个气运,好生相处着看看吧!”
“糟了,我之前以为她是夫人院子里的细作,还给她穿过小鞋呢!”
此言一出,原本热热闹闹谈天说地的小丫鬟们顿时呼啦散开了,她们一个紧着一个避开那名口无遮拦的姐妹,生怕她带累人,让红人玲珑连同她们一块儿恨上。
大宅院四下里的人脉说好处也好处,说难讲话也难讲话。姑娘们不兴打打杀杀,平日里的龌龊与怨气都是由浊口臭舌发泄,或是在平日一些稀松寻常的小事里针尖对麦芒一般膈应人。
玲珑头两日还是一如既往扫地打杂,不过这一回倒和从前不太一样。大家非但没排挤她,还特地给她盛了饭,用干净盘子盖住热气,等她忙完差事回柴房吃。
不仅如此,夜里玲珑的通铺也被旁边的小丫鬟收拾妥当,甚至有人隆冬天夜里还“顺路”给她端来热水,供她烫脚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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