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少知福至心灵, 立刻闭眼调息,假装入睡。
片刻,屏风外响起簌簌的衣料摩擦声,紧接着便是刻意放轻放慢的脚步。
罗少知感到床边一暗。
文承身形高挑挺拔,一靠近便遮住了内室的烛光。
隔着一层轻软的绸纱,罗少知躺在一片笼罩的阴影里,在心里默然失笑。
醒着的时候满腔心意不肯说,非得趁她睡着再来偷看,好一个嘴硬心软的绛衣侯。
许是这段日子心事太过沉重,罗少知一边在心里揶揄,一边神智渐渐昏沉,没多久就感到潮水般的困意涌入身体,终于在静谧的光影里沉沉睡了过去。
凌晨,天色尚未亮,东方仅有一线天白。
一连串极轻的脚步声从廊下掠过。
床上的罗少知蓦地睁开眼。
外室响起脚步声,文承已经起了。
少顷,偏院书房。
探子将厚厚一摞册薄呈上来,“侯爷,这是您要找的东西。”
文承拿起最上头的一本,随意翻了几页,漫不经心地问:“可留下痕迹了?”
探子跪地道:“请侯爷放心。”
“梁云身子如何了?”
“梁大人古稀之年,行将就木,应当活不过明年开春。”
文承在书桌后坐下,拿起毫笔,“研墨。”
探子连忙起身。
册薄摊开,里头记的是一笔一笔的礼银来往,文承眯眼看着薄上的字迹,片刻提笔落在宣纸上,手腕一转,撰出一个“梁”字。
探子惊然,“侯爷仿的是梁大人的手迹?”
文承试了两字,将笔放下,“梁云不喜松烟墨,他用的墨都是自己亲手配制的药墨,凭这一手仿字,漏洞百出。”
“那,侯爷打算如何?”
文承没说话,两指指尖在册薄上点了点。
沉思片刻,他莞尔着问:“文宣明那边怎么样了?”
处理完事务,天色昏蒙,文承再回厢房,屋里已经人去床空。
榻案上有一方信笺,是罗少知留下的,一行浅字:井底点灯深烛伊。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莫违期。
文承挑眉,拿起矮案上浓墨未干的细毫,将诗的下半句补上,顺带改了两字: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卿长行不围棋。
补完他觉得还少些什么,想了想,手下轻飘飘地勾落几笔,娴熟地在诗尾描出几枝墨白桃花来。
清晨天色刚蒙蒙亮,福祥照例来内苑伺候文承上早朝,找了一圈,文承却不在厢房。
文承在庭院角落的一棵桃树底下。
福祥花了小半天才把人寻着,“侯爷今日起得甚早,可是昨夜没睡好?”
文承敷衍地摇头,“还行。”
福祥顺着他的视线往头上看,晚秋桃树上连片像样的叶子都没有,侯爷瞧什么呢?
“案上有一封信笺,午后你送去吴国公府。”
福祥忙道:“是。”
“还有。”
“请侯爷吩咐。”
文承皱眉想了会儿,放弃了,“罢了,你应当也不懂。”
“啊?”福祥一头雾水。
文承专注道:“明日,重金去坊间寻个靠谱的媒人,请来侯府。”
福祥更闹不明白了,“侯爷请媒人是要……?”
文承:“你没听过一句话,‘男女无媒不交’吗?”
福祥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两人还没成婚都睡一起了,还论什么无媒不交?
福祥:“那都是民坊间的习俗,侯爷和罗小姐可是圣上亲赐的姻缘,只需三书六礼、四聘五金齐全,哪里用得着媒人说亲?”
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文承不依。
福祥没办法,跟不上主子的脑回路,只得老老实实照办去了。
文府,别苑。
大夫从厢房里走出来,叹出一口长气,对着云氏摇头,“二公子身子倒是康健,但这神智……只怕还要再等等。”
云氏拿起软帕轻轻擦拭眼角,无助道:“有劳大夫。”
日复一日地请大夫上门,文宣明的疯症还是不见好,举府上下束手无策,只能硬熬着。
下人送大夫出府,云氏定住心神,推开厢房的门,朝内柔声道:“郎君?”
内室的窗户紧闭着,窗棂上挂着厚厚两层黑布,密不透光,文宣明躲在屏风后头的软榻上,口中含糊不清地发脾气:“出去!出去!都出去!”
云氏无法,只得将门重新关上,退出去。
少顷,丫鬟回来,听见厢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砸桌声,吓得不轻,“云娘子,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云氏苦笑着:“二公子最讨厌外人,大夫来这一趟又让他发脾气了,这会儿正在里头嚷着要写字考功名呢。”
丫鬟哑了下,她在文府伺候许久,自然清楚文宣明的官位是如何托人情换来的。
三年前文三公子凭借多病之身殿试夺榜、官拜侍郎,给文宣明气得几天没吃下饭,想来这事儿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根硬刺,就连疯了也忘不掉。
屋里的动静越发大,再闹下去恐怕又会引得尚书大人回府后发怒,丫鬟道:“娘子,要不就取纸墨来吧。”
“不成!”云氏连忙拦她,“上回二公子吞墨险些丧命,你难道忘了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个暖房的贱妾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
丫鬟从前是伺候文尚书的,乃是主家的大丫鬟,就因照顾陈夫人不周而被打发到了文宣明这儿,整天进出受这疯子的鸟气不说,还得看一个偏房暖房侍妾的脸色。
丫鬟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虚假地笑了下,又出主意:“上回二公子身边无人照顾,所以才出了岔子,这回有云娘子在身边照看怎么会出事?”
“二公子发作起来力大无穷,我一个女子怎么能拦得住他……”
丫鬟没了耐心,不耐烦道:“那就取些药墨过来,就算吞下去也死不了。”
云氏一顿,眼中含泪,委屈地盯着她。
丫鬟清清嗓,重新露笑:“奴婢记得尚书大人的书房里就有从前留下的药墨,奴婢这就去取,还请娘子稍等。”
说完她就走了,走时翻了个白眼,嘴里轻轻吐出气声:“真晦气!”
药墨取得极快,一盏茶的工夫丫鬟就回来了,手中拿着一方古墨,拿金纸包着。
云氏从她手里将东西接过来,有些犹豫:“这是尚书大人书房里的东西,私自挪用怕是不妥吧?”
丫鬟的耐心在来回路上已经耗尽,竭力忍着脾气解释:“这是几年前旧友送给大人的见礼,大人嫌味道太重从没用过,放着也是落灰,给二公子打发时间刚好,娘子还是少操心些吧。”
云氏感激一笑:“多谢姑娘!”
云氏拿着笔墨推门进屋。
门合上,不一会儿,屋里砸桌砸窗的动静终于消了。
在外看守的丫鬟恨恨在廊下踢了一脚木柱,眼中满含怨气,“阎王久不索命,光折腾大活人。”
厢房里。
文宣明伏在案前昏了过去,云氏将扔在地上的《进士名录册》捡起来,放到桌边,轻声唤道:“郎君?”
文宣明眼皮子紧闭着,一动不动。
云氏淡笑:“郎君神智不清竟还能识得大字,这进士名录放在书房里,从前常见你酒后翻看,原来是为这个……”
以他的脾性,竟能忍着不把文承那一页给撕了,可见对这个金榜题名的弟弟恨得有多深。
云氏打开包墨的金纸,里头的墨条露出来,墨面上印着精细小字:
知己意合,友梁云制。
当夜,绛衣侯府。
探子将墨呈上,好奇地问:“侯爷怎么知道文府里有梁大人自制的药墨?”
公主府留下的这一批探子从小便跟在文承身边,个个身手了得,却总有一两个不怕死的话多。
今日福祥把合适的媒人找到了,文承心情明朗,一边试墨一边回道:“六年冬天,梁云还没病倒时曾亲登文府,想替他的小儿子在吏部某一高位……可惜了,当爹的劳心劳力,梁小公子却不争气,和文宣明一起喝花酒时得了马上风,一夜暴毙了。”
探子打了个闪,感觉自己的耳朵受到了玷污。
“侯爷久不与文府接触,对文府的事却仍了如指掌……”探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笨话,“侯爷不愧是侯爷!”
文承一静。
长久的死寂后,文承垂睫,盯着纸上的字迹,幽幽道:“阙安六年,梁云上门那夜,天有大雪,他与文及堂秉烛长谈时,我就跪在书房外。”
探子怔住。
探子一撩短衣,慌张跪下:“奴才失言!”
“下去,让统领好好教教你,什么是替主子办事的规矩。”
探子忙磕了个响头:“是!”
飞飞端来茶水, 递给媒婆,“红娘请用。”
穿着大红衣裳的媒婆心惊胆战地接过茶, 没敢喝, 干巴巴地说:“侯爷命老妇来给小姐说亲, 小姐可有什么想问的吗?”
罗少知不得不扭头向边上的飞飞求助。
飞飞接受到她的目光,心领神会, 客气地问:“红娘是哪儿的人?”
“老妇贱命, 自出生便是京城人。”
“原来是京中人士,”飞飞点头, 面露为难, “可惜了,我们家小姐自小便长在江南, 这南北差异齐天大,民间俗事各有不同,没想到京中有这么多讲究, 皇上赐婚竟还要另行媒灼?”
“皇上”二字砸下来, 媒婆坐不住了, 若不是绛衣侯府硬要“请”她来,她哪会遭这罪。
“圣上天恩, 御赐姻亲、金玉良缘,自然是无须贱命说亲,可, 可……”
媒婆“可”了半天,脸都憋红了, 飞飞体贴道:“红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媒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迫不及待地看向飞飞,乞求道:“老妇贱命,绛衣侯亲命老妇登门来说亲,老妇若是违背侯爷的意思,怕是明日就要草席裹尸被扔进护城河了,老妇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敢不来啊!”
飞飞下意识看向罗少知。
罗少知脸上一阵扭曲。
这个文承,又在搞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姐?”飞飞为难。
罗少知整理好思绪,温柔浅笑,柔声道:“红娘莫急,侯爷请你来时可说了别的,或是有什么特意叮嘱吗?”
媒婆拿红帕擦了把汗,“侯爷说,男女婚嫁,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二者不可缺一,小姐既见了明珠公主,那媒灼就该由他来操持……”
明珠公主逝世十几年,罗小姐从哪儿见的公主,媒婆不敢细想,话到嘴边打了个跘子,汗涔涔地继续:“侯爷嘱咐,无论小姐说什么问什么,又或是有特别要求,老妇都得一字不落地记在红纸上……”
特别要求?
罗少知和飞飞面面相觑。
媒婆提醒:“譬如……聘礼和嫁妆。”
飞飞一呆:“啊?”
罗少知总算缓过味儿来了,偌大绛衣侯府和吴国公府,总不可能在聘礼和嫁妆上出岔子,文承这是在故意给她没事找事呢。
前日那句“井底点灯深烛伊,共卿长行不围棋”,可让他飘飘然了。
罗少知浅和一笑:“我回京不久,不知民间女子出嫁时娘家的嫁妆都是如何安排的?”
飞飞偷偷看了她一眼。
罗少知面不改色。
可算是问到专业上了,媒婆心中一喜,兴高采烈道:“小姐多忧,以吴国公府这样的门楣,便是十里红妆都供得起的,何须担心嫁妆。咱们市坊小民行嫁礼才讲良田物器……”
“良田物器都可换做银钱?”
媒婆被打断,愣了好半天,点头说是。
“那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出嫁,嫁妆大约多少两银子?”
媒婆舌头打架:“银、银子?”
罗少知皱眉:“难不成是金子?”
媒婆汗颜,假笑道:“小姐说笑了,寻常百姓哪用得上金锭子。一般女儿出嫁,家境稍好些的,嫁妆折合着大抵几十百来两银子,若是家里实在贫苦,难以为继,东奔西走地找亲戚借凑来一两,也是有的……”
罗少知颔首,微微一笑,“那吴国公府的嫁妆,就定作一两银子吧。”
媒婆和飞飞齐齐冒出一声:“啊?”
“至于聘礼……”罗少知沉思琢磨。
飞飞看出她在胡闹,小声埋怨:“小姐!”
罗少知抬头,眸子清亮,脆声道:“我就要黄金九百斤,白银八万两,绸缎一千匹,骏马八十八匹,外加天下我能叫得上名字的奇珍异宝,凡是绛衣侯府里有的,都须得另备一份作聘,若天下仅此一件,就只能送来吴国公府!”
媒婆目瞪口呆。
吴国公府这到底是在嫁女儿还是在搜刮国库?
“红娘都记下了?”罗少知贴心地问。
媒婆神智恍惚:“记、记下了。”
罗少知心情畅快,轻快地补充,“劳您跟侯爷转告,吴国公府贫寒,嫁妆只凑得齐一两银子,侯爷若觉得寒碜丢人,可亲自去皇上那儿告一告。”
媒婆恍恍惚惚地走了,是飞飞送的人。
走出吴国公府的大门,媒婆回头看了眼身后题金的牌匾,迷茫地问飞飞:“姑娘,吴国公府真的贫困至此吗?”
话都已经让罗少知撂出去了,飞飞无法,只得尴尬道:“哈哈,毕竟我们家小姐刚回京不久……”
媒婆忧心忡忡地回绛衣侯府复命去了。
那狮子大开口的聘礼,一桩桩地列完,文承反应平淡,听到媒婆说吴国公府的嫁妆只一两银子时他才顿了下,抬眸饶有趣味地问:“她真是这么说的?”
媒婆怕这暴名远扬的疯子怕到了骨子里,跪在堂下瑟瑟发抖,“罗小姐确实就是这么说的,小姐还说,国公府贫寒,嫁妆只能凑出一两银子,侯爷若觉得寒碜,可以亲自去皇、皇上那儿告一告……”
福祥在一边听得摸不着头脑。
文承却眼中带笑,“她这是出嫁还是卖身?”
媒婆不清楚他们俩之间乱七八糟的暗示,瑟缩在地上不敢接话。
“行了,本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媒婆连忙叩了个响头,急急忙忙地溜了。
文承悠哉悠哉地坐在太师椅里,捻着那薄薄的红纸,心情甚美。
福祥纳闷:“侯爷,罗小姐这是何意?”
“你觉得呢?”
福祥不敢说。
一两银子换聘礼,可不就是卖身吗。
文承垂眸,眉眼流露出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现过的柔情,对着红纸低喃道:“她若真肯把自己卖给我,我求之不得。”
福祥:“……”
啊,原来是这种情趣啊。
文承把红纸递过去,“拿着。”
福祥连忙接着。
文承:“和秦叔说一声,聘礼就按纸上的安排。”
福祥眼珠子险些惊掉了,“侯爷,这、这……这前头的黄金白银、绸缎骏马还算好安排,可后面说的叫得上名字的奇珍异宝要如何搜集?还有,什么叫但凡侯府里有的?咱侯府里的东西可多了去了,莫不是连块石头都要一模一样的送过去?”
文承睨他一眼,目光里的嫌弃之意再明显不过,“你在我身边伺候十多年,怎么还是蠢得这么依旧?”
福祥委屈。
“黄金白银、绸缎骏马,都是些俗物……”
文承想要解释,说话说到一半又觉得大可不必,他跟福祥说这些干嘛,都是对牛弹琴。
与其让福祥传话,不如他自己亲自动手。
入夜,罗少知坐在镜台前,撑颊想心事。
飞飞站在后头替她梳发,手上动作轻柔熟练,不一会儿就将罗少知头上的钗饰卸了干净,一头乌发如瀑水般泻在脑后。
“小姐,您今天和那红娘说的,是真是假呀?”
罗少知捧腮:“当然是真的,好好的,我骗她干嘛?”
飞飞眼睛立刻睁大了,“那你说的,要拿一两银子当嫁妆,也是真的?”
罗少知理所当然地啄头。
飞飞着急:“小姐,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咱吴国公府虽不说富可敌国,但好歹算是高门大户,像样的嫁妆还是出得起的,你这……拿一两银子当嫁妆,传出去不是要让全京城的人看国公府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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