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扭头看向文宣明,一字一句:“若非明珠公主身怀有孕,先帝会把她赐给你文及堂一个区区翰林院学士?”
文尚书握紧拳头,面色倏地冷了下去,文宣明察觉情况不对,连忙道:“姨娘,别说了……”
“我偏要说!”
陈月环将玉簪扔在脚下,歇斯底里:“她朱霓暗结珠胎、私通有妇之夫,凭什么位居正位?凭什么她的儿子便是嫡亲,能封侯进爵、纵享富贵,而我的孩子却要在伊州穷乡僻壤之地受尽折辱?!”
她指着文尚书的鼻子,含恨控诉:“景儿分明是长子,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个小妾生出的丫头!玉妍嫁去二皇子府你多高兴啊,指着一个二皇子便觉得自己攀上皇室……”
“啪”的一声,又是一记巴掌,陈夫人被甩得踉跄跌倒,手心被碎开的簪子扎破,鲜血涔涔外流。
“咳!”陈夫人捂面咳嗽,唇角见红。
文宣明大惊失色,下意识看了眼紧闭的书斋大门,外头无人经过,他连忙去搀扶陈夫人。
陈夫人被两个巴掌打得力气全无,虚弱地撑伏在地上,文宣明两下都没把人扶起来,仰头对文尚书道:“爹!大哥还在伊州受苦,陈姨娘也是担心大哥才会行错岔子,你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文尚书眼里怒气积压,一身清正的官服乱了,冷声道:“宣明,把她带下去。”
“爹!”
文尚书垂眸:“大公子病重,陈夫人因忧思过重神志不清,即日起,禁足东苑,不得外出。”
撑扶在地的陈夫人咳嗽着,手淌鲜血,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咳!神智不清、禁足东苑……”
文宣明扶住她:“姨娘,你少说几句吧。”
陈夫人莞尔抬头,两行清泪滑落,和着唇瓣的丝丝血迹,触目惊心,“神智不清……多好的法子,当初对明珠公主,你用的也是一样的手段吧?”
文宣明心中一凛,惊然抬头,果然文尚书的表情渐渐变得阴狠起来,注视着陈夫人的目光宛如在打量一个死人。
“姨娘,别说了!”
陈夫人幽幽道:“你以为,你做下的那些污秽事,没有旁人知晓吗?”
文宣明着急:“姨娘!”
文尚书抬手止住文宣明,隔了须臾,他缓缓弯下腰,紧盯着着陈夫人捏抬起她的下巴,平静道:“月环,你变了许多。”
陈夫人狼狈地咳嗽,眼泪滚滚下落。
“从前你那么聪明懂事,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陈夫人对着这张熟悉,神色却极为陌生的脸庞,恍然嘶笑:“自然是从明珠公主死的时候。”
文宣明听得心惊肉跳,文尚书反应却甚是平淡。
陈夫人咬紧牙关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文尚书轻轻捂住嘴,“宣明。”
文宣明手心满是冷汗,“爹。”
“把陈夫人带下去。”
“……是。”
“还有,”文尚书扭头看向他,“将她送回东苑后,回书斋,我有话要问你。”
回东苑路走到一半陈夫人就晕了过去,文宣明心烦意乱地将陈夫人交给下人,没立刻折回书斋去见文尚书,而是回了自己的苑里一趟,让丫头端来花茶压压心火。
文宣明怎么也没料到,陈月环敢在父亲面前提起明珠公主。
二十年前,明珠公主诞下文承后身子羸弱,三天两头地大病小病,那时候文宣明还小,母亲关夫人离世后他便一直在东苑里由陈夫人代为抚养管教。
陈夫人敏感善妒,文承出生后她怕大公子的地位受到影响,便安插线人偷偷在明珠公主的药食中做手脚。
文宣明曾有一次无意中撞见陈夫人和近侍丫鬟的谈话,那混在公主药食中的毒,名作“金石”,是一味慢性毒药,毒性在体内积淤时间一久,便会影响人的神智,长久服下,不疯也痴。
果不其然,没多久公主府里就传出明珠公主精神失常的消息,文宣明一直以为此事全为陈夫人一手策划,直到文承五岁那年,公主暴毙离世,文府对外宣称公主重疾不治。
那晚文宣明睡不好觉,睁眼闭眼都是明珠公主的脸,就去大公子的院子里想与他聊聊公主府里的文承,却在房外听见陈夫人的声音:“景儿,你记住,你才是文家的嫡长子。”
“娘,明珠公主她……”
陈夫人循循善诱:“公主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能威胁到娘的地位,你是文承的兄长,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文治平被她说服,犹豫地“嗯”了一声,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可若是爹知道公主的死和东苑有关……”
“傻孩子,你爹当然知道,”陈夫人发出慈和的笑声,“你还小,有些事不知道也好,你只须记得,你是尚书府的长子,名正言顺,肩负着文府的责任……”
这样大话,常从陈夫人口中出现过,房外的文宣明无声攥紧拳头。
屋内,文治平问:“倘若文承日后要和我争夺家业,娘,我该怎么办?”
烛下,陈夫人温柔一笑:“自然是一样的法子。”
喝完花茶,文宣明匆匆赶去书斋,书斋里的狼藉已被下人清理了,文尚书正坐在书案前翻看吏部的册案。
遣走小厮,文宣明进斋硬着头皮道:“爹。”
文尚书:“嗯。”
“爹,您找我,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陈夫人送回去了?”
文宣明点头:“送回去了。”
文尚书平静地将手中的册案翻过一页。
文尚书年少入仕途,为官数四十载,气场不怒自威,文宣明不安地站着。
过了许久,文尚书将册案放下,语气淡淡:“你和姨娘有多年母子情分,这几日多陪陪她吧。”
文宣明背后一凉:“爹,您要对姨娘做什么?”
文尚书:“要怪便怪她知道得太多,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
“可她毕竟是文府的夫人——”
“宣明。”
文宣明一震,弱弱地收回话,低下头来:“……爹,孩儿做不到。”
“为何?”
文宣明艰难道:“孩儿自小在姨娘身边长大,视她若生母,母子亲情难断,还请父亲三思。”
文尚书抬眼:“母子亲情、手足之谊?这是谁教你的?”
文宣明早知道自己的父亲冷血无情,妻儿在他眼里不过是向上攀爬的工具,听见这话却还是感到心中大寒,手心控制不住地冒冷汗,僵硬道:“孩儿只是……觉得下不去手。”
文尚书从一旁拿出一方小盒,淡然道:“你已入仕途,一味的优柔寡断毫无用处,吴国公府的事闹到刑部,一旦文承抓住不放,掀出当年之事来,文府上下全都要被陈月环牵连。”
他口吻平淡,仿佛嘴里的“陈月环”这个人和他没有一丝关系。
文宣明缓缓从文尚书手中接过方盒,“叩”地打开,里头果然摆放着一瓶从未见过的药物。
“爹,这是?”
文尚书拿起毫笔,在宣纸上落下几个字。
“金石药。”
日头已落, 西边金光大放,美轮美奂。
吴国公府高大气派的狮座跟前,飞飞握着两掌, 神色紧张地来回在阶上踱步,口中念念自语:“怎么还没回来……”
天气炎热, 她在这儿来回转了一下午, 转得守门的两个门吏眼都花了。
门吏忍不住发问:“飞飞姑娘, 您在这儿等了一下午,等谁呢?”
飞飞正焦躁着, 懒得和人搭话, 眼瞅太阳都已经沉下山,长街尽头还不见程之怀的影子, 飞飞越发着急, 倘若今日程大人回不来,小姐今晚恐怕会担心得连觉都睡不了。
“你们俩在这儿看好了, 若是程大人来了立刻向内苑禀报。”
门吏应答:“姑娘放心。”
罗少知说要饿着自己,真就一粒米也不进肚子,一天里只喝了几口水, 其余时间都在爹娘的牌位面前跪着, 既不上香也不念经, 入定了一样。
她企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静下心来。
在岭南的头两年,每每遇上难处或是受着委屈, 罗少知就会在爹娘墓前跪上一天,硬把自己的脾气压下来,不知不觉就养成了静心找爹娘的习惯。
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某天罗少知突然发现自己的性子似乎变了点,不再像少不经事时那样跳脱莽撞, 把高兴和不高兴都摆在脸上,而飞飞慢慢地揣测不出她的心意,事事都要来问一问,罗少知方才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原来生离死别和生活困苦最能催人成熟。
可如今,她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浮躁稚幼的罗府小小姐,静不下心、稳不住身,爹娘分明就在眼前,罗少知却仍感到惶惶失落,仿佛自己飘在空中,不知去处。
飞飞在内苑厢房里没找着人,就知道小姐一定又去香阁了,便中途折去东厨端了碗解暑的莲苦茶,一刻钟后,在香阁外叩门:“小姐?”
罗少知在屋内轻轻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飞飞推门进来。
轻步走到罗少知身侧,飞飞端着茶案对罗老爷和夫人的牌位行了一礼,柔声问:“小姐跪了一下午,累不累?”
罗少知笑了下,背挺得笔直:“不累。”
“天热,小姐还没好全,小心受热。”
“嗯。”
“那这苦茶……”
“你放到小桌上吧。”罗少知道。
飞飞知道劝了也没用,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把茶案放下,随后折回到罗少知身边跪下,朝着老爷夫人磕了两个头,安静地陪着罗少知。
没焚香,香阁里清清净净,庭院里的风拂入阁内,将罗少知的头发吹乱几分。
罗少知:“日头是不是下去了?”
飞飞点头:“快到戌时了。”
入暑天长,日落得晚,这会儿太阳下山天色依旧透亮,若不是风稍稍凉了些,待在屋里压根察觉不到时辰。
罗少知算了下时间,若路上没耽搁,程之怀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来了。
没有消息,或许是行宫那头出了岔子……
“师兄回来了吗?”罗少知忍不住问。
飞飞望着她泛着病气的脸庞,眼里盛满担忧和心疼,“还没,小姐别着急,行宫那么远,程大人路上耽搁了也是有可能的。”
罗少知定了定神:“嗯。”
时间一点点流逝,香阁外的天色渐渐昏沉,越来越暗,罗少知没动,飞飞却定不住了,频繁看向窗外。
天完全暗下去时,飞飞点了灯,小声道:“小姐,我再出去看看?”
罗少知好笑,飞飞比她还静不下来,就颔首道:“你去吧。”
飞飞连忙出了香阁。
飞飞一走,罗少知收回目光,继续望着牌位,已做好跪到明日天明的打算。
但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香阁外头响起匆匆的脚步,是飞飞急匆匆地又跑了回来。
罗少知回头,飞飞推开门,兴高采烈道:“小姐!程府的曹旭来了!”
一瞬间,罗少知恍了下,差点倒下去。
夜色沉沉,厅中通明。
曹旭将手中的信笺呈上来,“这是我家大人托小的交给小姐的。”
罗少知让飞飞把信拿过来,和缓地问:“师兄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戌时三刻就回来了,”程之怀应当提前嘱咐过,曹旭待罗少知的态度还是和从前一样,十分尊敬,“大人命小的将信给小姐送来,说让小姐宽心,一切都妥当。”
罗少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松了口气,问:“师兄人呢?”
“大人去了大理寺。”
罗少知微怔:“大理寺?”
主子的事,下人不好多过问,曹旭只说程之怀去了大理寺,没说是要干嘛。
曹旭离开后,罗少知立刻将信笺拆开,就着烛灯一目十行。
信是程之怀留的,字迹匆匆。
信中说,贵妃得知罗少知被人投毒谋害吓得不轻,立刻去求见了皇上,陛下为安抚贵妃允命要将此事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程之怀前去大理寺便是得了皇上的圣令,陛下口谕,命大理寺处严加查审吴国公府一事,务必要在圣驾回朝前将事情了结,以免贵妃心忧劳神。
几息之后。
罗少知将信笺合上,递到烛火前缓缓烧了,久久无言。
下毒之事移交给大理寺,没提到刑部和绛衣侯府,皇上还是想护着文承的……
那就好。
罗少知望着燃起的火焰,脑子里空空的,一时除了“幸好”二字居然想不出别的。
直到信纸将燃尽,火苗险些烫着她的指尖,飞飞惊慌地冲过来将信纸拍下来,罗少知终于醒过神,忙缩回手,“嘶!”
“小姐!”飞飞后怕。
罗少知干笑了两下,“走神了……”
飞飞气得抿嘴,瞪了罗少知好半天才闷着气把罗少知的手拉过来,仔细观察她被烫到了没。
确认没事,飞飞瘪嘴道:“您再惦记侯爷也不能把自己都忘了吧?”
“没惦记他,”罗少知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是在想,皇上命大理寺来处理这件事,究竟好还是不好。”
飞飞懵懂:“大理寺?”
罗少知将程之怀信中的内容解释给她听,飞飞不太懂这些,听完稀里糊涂地问:“小姐不是不想让侯爷插手吗,那应当是好事啊?”
罗少知摩挲着指尖,低声道:“文府的大公子是前任大理寺少卿,虽说大公子已被贬谪,可大理寺上下想必有不少他的同僚旧交。”
飞飞恍然大悟:“小姐是担心大理寺回应文大公子而将此事敷衍过去?”
罗少知摇头:“不,我是担心,皇上分明知道太子和大公子旧党未散,却还是将案子移交给大理寺,恐怕别有深意。”
“啊?”
这一提点,飞飞惊得许久没说上话来,只顾着讷讷看着罗少知。
好一会儿,飞飞语气恍惚地问:“小姐,您是这么想到这些的?”
罗少知被她呆呆的表情逗乐了,“或许是因为我太聪明了?”
飞飞还是愣愣的。
罗少知想了想,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想的多了,自然就能想到了。”
她不愿在这话题上多作深论,揉揉飞飞的头发,看厅堂外夜色深沉,嘱咐道:“回去休息吧。”
“那小姐你呢?”
“我……”
罗少知没答上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大概是回房休息,若睡不着,便继续去爹娘的牌位前跪着,总之是的给自己找点事干。
飞飞见她不说话,顿感紧张:“您不会又要偷偷跑去侯府吧?”
罗少知:“……”
罗少知先是沉默,随后被诡异地打开了新思路。
是啊,不能明面儿上去找文承,私底下偷偷去,不被发现不就行了?
罗少知脸上闪过一丝豁然的喜色,“怎么会。”
说着,她站起身,无比自然道:“我有些困了,先回房,你也早些休息吧。”
飞飞狐疑。
一刻钟后,吴国公府里的各处明灯相继熄下,一道纤细的黑影却从内苑的屋脊上静悄悄地掠过。
绛衣侯府。
继昨夜,文承又被扎成了一日筛子。
秦太医准备的安神香有引眠的作用,蹦蹦跳跳的大活人配着汤药,闻上半炷香的时间就会沉沉睡过去。
但文承这次的癔症犯得突然且凶猛,安神香烧了个时辰对他来说却跟没点似的,一直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躺在榻上,秦太医替他拔针时手腕直抖,几次险把长针戳到自己腿上。
针拔完,秦太医拿起丝帕擦拭额角的汗,小心道:“明日午时老朽再来替侯爷针灸。”
文承静静的:“嗯。”
秦太医拎着医箱忙不迭走了。
福祥进屋端来备好的晚膳,和文承打了个招呼后亲自送太医回宫,走时没忘了把门扣上。
厢房里,榻上的文承抬起左手,他的手掌和手腕上裹了两圈白布,是昨夜发病不小心用匕首伤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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