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在侯府里等了一整天,总算把人盼回来了,连忙跟着进屋将信呈递上去。
点了烛,文承坐在太师椅里拆信,漫不经心地问:“死了吗?”
秦叔回道:“刑部的大人说,自尽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吊着口气,大概还能撑个两三天。”
文承笑了下,眼角红痣在烛光下微微跃动。
但很快,信拆开,文承脸上的笑容忽然收起,渐渐地,从眉眼到唇角流露出深骇入骨的阴冷。
秦叔惊于他的变化,连忙劝问:“侯爷息怒,可是没查出背后之人?”
文承将信纸捏入掌心,眸色阴寒:“查到了。”
“是、是谁?”
粗糙的纸身在挤压下发出吱吱的惨叫,文承捏紧指骨,关节泛白。
他的左半边侧脸映照在温暖的烛火下,另一边却沉陷于融夜般的昏黑,吐出口的字,字字狠毒:“陈、月、环。”
“陈、陈夫人?”
秦叔懵了, 记起什么,连忙跪下:“侯爷!您派人盯着文府那边的动向,老奴一直上着心。这些日子陈夫人不是去金灵寺上香就是卧病在床, 没见她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秦叔说了什么,文承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密信上沾了血的“陈月环”三个字, 一下子将他拽回阙安六年那个炼狱一般的冬天。
昨日文承只给刑部的人短短一天为期限, 为的就是在二皇子和静安王反应过来前先一步棋,他甚至已经计算好如何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那儿去, 再借机削去二皇子党的羽翼。
可文承没想到, 背后之人不是二皇子,也不是静安王, 而是区区一个陈月环。
区区一个, 让他恨之入骨、恨不能扒皮抽筋的陈月环!
文承紧攥着信纸,眼眸通红, 案上的烛火像是被他身上毁灭般的戾气所动摇,烛焰拼命逃窜,笼罩在墙上的影子扭曲攒动, 宛如从漆黑炼狱里爬出的厉鬼。
福祥惦记着侯爷一天没用膳, 从国公府回来应当饿了, 特地到命厨子备下晚膳,端来两盘点心让侯爷先填填肚子。
到了内苑, 远远见着秦叔,福祥把人叫住,正打算问干嘛去, 秦叔满脸愁色:“去请太医。”
福祥愣住:“昨儿不是刚请过么,怎么又……侯爷头疾又犯了?”
秦叔直叹气:“不是头疾, 刑部来了密信,侯爷癔症犯了,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砸东西。你也别去了,省得侯爷见着人更心烦。”
说着他迈着老腿就要往前院去,福祥连忙把人拦住:“刑部的密信?可是从国公府那两人身上审出什么了?”
“这是刑部的事,你我下人过问什么?”
“秦叔!”福祥不撒手,“这哪是刑部的事,分明是吴国公府和绛衣侯府的家事。那两丫头胆大包天,敢给绛衣侯府未来的侯夫人下毒,打了国公府的脸还想打咱们侯府的!即便咱们侯府不管,总得让吴国公府知道吧?否则等皇上和贵妃娘娘回宫,问责起来难不成要让刑部担着吗?退一万步,就算刑部要担下来,陆尚书告病家中不问事,苦的不还是咱们侯爷吗?!”
福祥嘴皮子不要钱似的哒哒,把一把年纪的秦叔都给绕晕了,“是这样?”
年轻人的嘴巴忒能忽悠,十句话里只有三句真,但有一句话福祥说的没错,现在藏着掖着,等皇上和贵妃娘娘回宫只会把动静闹得更大。
宫里宫外但凡只要不是瞎眼的都能看出来,贵妃有多疼爱罗小姐,自家女儿也不见得有这般宠惯,要是贵妃知道罗小姐被人投毒……
秦叔看了眼书房的方向,顿时念头通达了,将食盒从福祥手里接过来,嘱咐道:“你一会儿,拿着侯府的牌子去宫里请太医,顺便去一趟国公府,告诉罗小姐,指使清氏姐妹二人投毒的背后之人已经查出来了,是文府的陈夫人。”
福祥抓住重点:“陈夫人?”
秦叔点头。
福祥瞬间就弄清楚文承癔症发作是怎么一回事了。
福祥腿下发软,满身冷汗,仿佛已经看见了文承发疯大晚上拎着长剑杀去尚书府找陈夫人索命的场景,慌忙道:“秦叔,你在内苑好好守着侯爷,千万别让侯爷出门……把、把门从外头锁上,别让他出去!”
嘱咐完秦叔,福祥急匆匆地便往宫里赶,请的是刚见过不久的秦太医。
从太医院里出来,秦太医纳闷,还以为自己老糊涂了,记性出了岔子:“昨夜老朽不是刚替侯爷施完针?”
福祥笑呵呵地将人请上马车:“天热,我家侯爷精神不好,三天两头地犯毛病,有劳太医了。”
绛衣侯府和吴国公府就隔着一条长街,把太医送到侯府门口,福祥没进去,而是派人将秦太医领进内苑,自己一口水都没喝,一扭头奔着国公府去了。
国公府里,送走程之怀,罗少知正用晚膳,前院的下人来报,说是绛衣侯府派人来见。
“绛衣侯府?”罗少知疑惑。
文承才走几个时辰,怎么又派人来了?
飞飞在边上愤愤地替小姐挑鱼刺:“一天天的,来得忒勤快了!”
罗少知看她嘴撅得能挂上个油壶,觉得好笑,随嘴哄了两句,命人把晚膳撤下去,带人进来。
福祥进来时满头大汗,还没来得及行礼,先挨了边上飞飞的两记白眼,不由勾着脖子,一头雾水。
“什么急事,大晚上跑过来?”罗少知问。
福祥稳息下来,凝重道:“回小姐,昨日刑部从国公府带走的那对清氏双仆,在狱中将背后指使者交代了。”
罗少知一怔,给飞飞使了个眼色。
飞飞心领神会,立刻去将四下门窗关好,守在外头,以防有人偷听。
厅堂里静下来。
罗少知:“你继续说。”
福祥掂量着,压低嗓音道:“是陈月环,陈夫人。”
陈夫人?
乍听见这个名字,罗少知没想起是谁,愣了两秒才重复:“文府的陈月环夫人?”
“是。”
得到可定,罗少知却更愣了。
她回京小半年,没进过文府更没见过陈夫人,就连这三个字都甚少有人在她耳边提及,无冤无仇的,陈夫人为何要来害自己?
“等等,”罗少知蓦地想到什么,“是侯爷让你来告诉我的?”
“侯爷他……”福祥犹豫了一下。
罗少知心里一凉,坐不住了。
陈夫人和她是没过节,但和文承之间恩怨大了去了,而刑部的消息既然是福祥送来的,文承就不可能不知情。
罗少知不清楚自己在文承心里的分量,但对文府在文承心中占据的位置有十成的把握——
若这世上有炸弹,文承第一个炸的一定就是文府。
“侯爷现在如何了?”她不安地问。
福祥只得说实话:“侯爷癔症又犯了,刚召了太医。”
罗少知心头猛地一跳,想也不想地站起来,拔腿就要出去:“我去侯府看看他!”
“别!小姐!”
福祥赶紧把罗少知叫住,“小姐且先别着急,侯爷的癔症往常也不是没发作过,有宫里的太医照看,应当不会有事的。”
罗少知哪儿能不着急,但凡和文府沾上一点关系的人在文承眼中都如同死敌,更别提害死明珠公主的直接凶手,文承受这等刺激不去文府把陈夫人碎尸万段都算手下留情。
罗少知咬牙:“我若不去,晚一刻侯爷恐怕就该闯进文府大开杀戒了!”
福祥急声道:“正因如此,小姐才更不能去!”
罗少知一静。
良久,她倒吸一口气,压住脾气,坐回椅子上,“怎么说?”
福祥擦了擦额上的汗,心有余悸:“小姐想想,今日这事,说到底是为谁?”
罗少知闭了闭眼:“为我。”
福祥注意她的脸色,平静如常、淡定依旧,感慨罗小姐好稳的脾气。
福祥说话的语气不由放轻了:“小姐说的没错,侯爷未领圣令、私自从刑部调派人手,不是为文府、更不是为陈夫人,而是为了小姐您。既是为您,凶手也抓到了,那凶手就该由国公府来处置,您说是吗?”
罗少知抬眼看了眼福祥。
福祥朝她微微颔首,继续道:“侯爷与陈夫人之间的不快与恩怨,那都是文府内事,和国公府没有关系。至于陈夫人为何要派人谋害小姐,一定有她自己的私心,旁人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小姐要为这事惊慌担忧可太不值当了,区区一个臣府侍妾,等皇上和贵妃娘娘回宫,自会替您主持公道……”
福祥一张巧嘴,又是引导又是暗示的,罗少知隐隐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思索着道:“皇上和贵妃娘娘正在行宫避暑,等回来少说要一个月后……”
罗少知顿了下,脑子转过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派人快马加鞭往行宫送封信不就得了?
罗少知即刻便撰笔,写的时候福祥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信里大致写了罗少知被国公府里的下人暗中投毒,现已无大碍,还请贵妃娘娘宽心。那两个吃里爬外的下人已将背后主使供出来了,碍于其身份特殊,罗少知手足无措,想请贵妃帮忙定夺。
信写完,罗少知落了亲启,“明日我就派人将信送去行宫。”
福祥松了口气,跪地连磕三个响头,不胜感激:“多谢小姐!”
人是文承派人抓的,口供是文承让人用刑逼的,结果供出来个陈夫人,若是文承再将陈夫人逮了,这事儿更乱得不可开交了。
最好的法子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吴国公府的事由吴国公府自己处理,将绛衣侯府从中摘出去。
等圣驾回朝,文承这个刑部侍郎恐怕还是逃不过一罚,但好歹没抓错拷错,顶多罚他三五个月的俸禄。
想了小会儿,罗少知缓过劲儿来,心底却还是担心,以文承的脾气想让他不干涉这件事比登天还难,“福祥,这段时间你看好侯爷,别让他……”
别让他去文府惹事。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罗少知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文承是为她才沾惹上这些麻烦的,头疾为她,癔症也是为她……
罗少知眼睫颤了颤,恍惚地问:“侯爷癔症犯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福祥犹豫着道:“已派太医过去了,按照往常,侯爷要将自己关上三天或者更久,到恢复了自己便会解禁。”
罗少知心头一抖,声音隐隐发颤:“怎么关?是派人时刻看犯人一样寸步不移地盯着他,还是干脆就把他锁在屋里?”
福祥不语, 便是默认。
罗少知眉心一抽,垂下头来,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哑声问:“过往……都是这样吗?”
福祥不忍见她伤心,劝慰道:“这是侯爷自己的意思, 癔症发作时便是三五个成年男子也拉不住他。要是不关着他, 再让侯爷闯去文府,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得这样了……”
被眼睫遮着的眼眶已然通红, 罗少知嗓音更哑:“他以前闯过文府?”
福祥点点头, 犹豫着该不该将几年前的事翻出来再说一遍,有关公主府和文府的旧事, 文承没打算瞒着罗少知, 可其他的……
想了片刻,福祥还是开口了:“昔年, 小姐还在京城时,是否常听说侯爷身子骨不太好?”
“……是。”
岂止是听说,她常去公主府那段日子里, 文承不是咳嗽抱恙就是卧病在榻, 能出院吹风的日子都少之又少。
四月天里, 春暖花开,南湖边上公子小姐门赏湖踏春、风流自在, 罗少知也想缠着文承陪她出去逛逛,好不容易声色并诱地把人说服了,文承却得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上厚衣大氅, 前前后后十来位下人围着,怕他受风着凉。
罗少知被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折腾得没了游玩的心思, 气呼呼地把风筝放了,躲到公主府后苑的青树上生闷气,任文承怎么劝她,半天不愿搭理人。
从前的事,分明遥远,却又好似就在眼前。罗少知记起昔日在公主府里无拘无束的快活日子,笑了笑,好歹没让眼泪掉下来。
福祥知道她在为物是人非而伤怀,没立刻接话,等罗少知情绪稍好了点儿,道:“其实侯爷身子骨不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侯爷少时易受梦魇侵扰,太医说,明珠公主病重疯癫,而侯爷年纪太小易受惊吓,母子俩不宜久伴,因此侯爷自小便由嬷嬷带大,不常待在公主身边。”
这些罗少知都知道,再听福祥说起,心疼却没比之前减少,“他受的这些苦,没有一样是自己选的。母亲殒命在外人手下,而父亲只是旁观,就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沦落到任人拿捏玩弄……文承若不疯,焉能活到现在?”
福祥眼睛一酸:“小姐知道这些就好,旁人再怎么说侯爷不好,可侯爷对您却是真心实意。您去岭南的第二年开春,有消息从南边传过来,说罗长史和罗夫人不好了,侯爷便亲自去到宫里向皇上求情,在宣政殿外跪了一天……”
罗少知心中抽痛,半边身子仿佛随着福祥的话去了,找不到自我。
隔了一会儿,她才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然后呢?”
然后,不用福祥开口,罗少知已经猜到了。
皇上没有答应,否则她的爹娘就不会命陨在南地,三年亡魂未得归。
福祥跪在地上,低声道:“皇上说,罪臣死有余辜,侯爷神志不清,为罪臣辩护,当罚禁半年,不得出府。”
……好一个罪臣死有余辜。
罗少知无声捏紧袖角。
福祥:“但后来,刑部尚书陆行肃大人为侯爷说情,皇上消气,只罚了侯爷半个月禁足。”
这都是阙安七年的事,如今是阙安十年夏,三年过去,皇上还是皇上,臣子还是臣子,却已有什么东西悄然变了。
罗少知静下心,紧攥地手指一点点松开,坐在灯下,安静地问:“你说文承闯过文府,就是在这时候吗?”
福祥点了点头,沉声道:“七年春天,罗长史和夫人逝世的消息传来京中,侯爷癔症发作,正在内苑静修养病时,文宣明公子派人往公主府里递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福祥轻声道:“一件血衣。”
罗少知皱眉:“谁的血衣?”
福祥欲出又止。
罗少知明白了:“我的?”
七年春雪,天寒地凝。文承癔症发作尚在病中,文府伺候二公子的几个小厮送来一个箱子。
因头一年那带毒的糕点的缘故,公主府里内外万分谨慎,哪怕是皇上派人送来的东西一概都要经过秦叔和福祥掌眼,但那箱子里没别的物件,只有一件带血破碎的衣裳,秦叔和福祥二人摸不准文二公子的用意,最终只得把血衣端到了文承面前。
“当晚,侯爷闯入文府,险些割断二公子的喉管,”隔了几年提起这件事福祥还有些心慌,“后来我和秦叔才知道,那血衣原来是小姐您穿过的衣裳,侯爷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事本该闹到皇上那儿去,但贵妃娘娘说二公子咎由自取,小姐在岭南过得好好的,二公子幌出一件血衣分明是在用邪谶咒害您,就罚了二公子和文尚书,而没追究侯爷。”
“……”
罗少知憧憧地望着烛灯里摇晃的火焰。
岭南天涯海角,师兄寄来的信里常提起贵妃和小殿下,贵妃安好、小殿下周岁……那漫长的三年里,罗少知已经习惯、接受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贵妃和昭儿两位亲人的事实。
没关系,她还有师兄,有师父和飞飞,不能奢求更多了。
文承……
原来这世上,还有别的人把她放在心上,当命一样守着。
罗少知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才想起边上还跪着一个福祥,“你起来吧。”
“谢小姐。”
福祥探问:“那奴才就先回去了?”
罗少知点头,随后又摇头,颦着眉问:“我能去侯府看看他吗?”
“侯爷癔症发作不辨人物,小姐过去恐怕会被冲撞吓着,况且小姐体内的乌头还未解清,太医也说了,这乌头毒得修养三五日才能好全,”福祥巧声道:“小姐这几日还是好好休息吧,否则贵妃娘娘知道该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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