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着针,文承说不了话,便伸手沾了杯子里的茶水,用指尖在桌面写下两个字:死因。
探子垂首:“是因金石毒发。”
宫籍中记载,公主久病积患,因病而去。文承犹记得,公主离世的那夜,深苑之中传来的哭喊和嘶叫。
当时他才五岁,深夜过子时,公主府内苑一角哭嚎不断,文承被吵醒后想去看看公主,可府上的嬷嬷将他拦下了,告诉他明日一早宫里就会派太医过来。
翌日,天大雪,天地间洁白而寂静。
看顾的嬷嬷不知为何不见了,一早醒来小文承自己穿好衣裳,踩着雪往母亲的居处去。
到了,却见苑内苑外出现许多陌生面孔,他那鲜少得见的父亲站在人群之中,背影陌生又熟悉。
周围诸多声音涌来,“大人节哀”,“尚书节哀”,文承站在人群的最后,看见前头跪着面孔各异的下人,而昨夜拦他的嬷嬷也在其中。
随后,几个太监模样的人从屋里接连快走出来,怀中抱着带血的被褥和衣裳。
那些衣裳文承无比熟悉,公主偏好红衣,喜欢艳丽的颜色,她曾为文承绣过一只暗红的香囊作为他的生辰礼,却不允许他随身佩戴,文承便将香囊小心存放着,从未示人。
直到多年后,罗家那位作风悍猛的罗小姐风风火火地闯入文承的世界,用落了一整个春天的桃夭取代他心中从未融化过的冬雪,他鬼使神差地将香囊交了出去,心底最深处的位置变了人。
文承在梦魇中曾见过罗少知的各种面貌,怒、怨、恶、憎,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面庞,却没有任何一面与他亲眼见到的罗少知相像。
由是他便觉得,或许自己是真的疯了才会把梦魇当真。
可倘若所历非苦,怎得失惘,怎入疯魔。
第37章
文宣明从绛衣侯府走一遭原先是想找文承的麻烦, 但事不如人愿,想给文承麻烦没找上,反惹得他自己一身不快活。
回到文府内苑, 刚休歇下,侍妾云氏端着梅子汤款款进门, 娇滴滴地问郎君都遇上什么了, 何故这么大的火气。
云氏是江南人, 相貌娇柔、身段曼妙,说话时仿佛含着甜饯, 尾音撩拨又勾人。
云氏原是红楼里有名的花魁, 榻上恩客众多,最懂如何哄男人开心, 文宣明初到江南任职时常在勾栏戏院里出没, 一夜便被云氏勾得找不着北,大挥千金为其赎身解籍, 收作府上侍妾。
文宣明这次回京是为正事,带着侍妾不合规矩,奈何云氏一哄他便昏头飘然, 不顾正室夫人反对硬把云氏带回京, 闹得后院不快, 正室一气之下留在了江南,管他去死。
被正室嫌弃文宣明也不恼, 他一贯风流,正室李夫人是当年他爹文尚书亲自挑选的世家女儿,知书达理却太过拘束古板, 远不及云氏嘴甜能讨人欢心,文宣明更愿醉倒在云氏的温柔乡里。
云氏柔声道:“天热, 郎君尝尝这碗梅子汤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那梅子汤的颜色晃得人心烦,文宣明把瓷碗推到一边,拉着云氏柔软白皙的手腕将她抱进怀里,在她腰后揉了两下,揉得云氏咯咯直笑,攀着他的脖子撒娇。
文宣明顿时起了一身躁火,二话没说把人打横抱起来,进了内室。
一番云雨后,声势停下。
云氏靠在文宣明怀中,余韵未消。
文宣明一手搂着她的细腰,好不自在。
“郎君今日去了绛衣侯府?”云氏软声问。
文宣明魇足地“嗯”了一声。
“妾身听说,绛衣侯身患重疾,疯疯癫癫的,郎君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去看他?”
文宣明嗤笑道:“他若是真的疯癫,焉能考取功名,加官进爵?”
云氏在文宣明身边待了两年,听他说过不少文府内事,回京后也听说了许多有关绛衣侯的传闻。
绛衣侯文承自三年前起恍若被鬼上身了似的,神志疯魔,性情乖戾,除了吴国公府的罗小姐,京中人人对其敬而远之。
云氏依偎在文宣明怀中,好奇地问:“莫非侯爷是假病?”
文宣明刚快活了一遭,这会儿美人在怀分外安逸,顺着云氏的话问:“怎么,你对这病秧子感兴趣?”
云氏抬起柔荑,绵绵地在他肩上捶了一下,文宣明十分受用,抓住俏娘子的手腕正准备再亲芳泽,外室的门被敲响,下人在外道:“公子,尚书回来了,召您前去书斋。”
今晨文尚书被皇上召进宫,晌午归来。
下人来报,文宣明立刻收拾正经,赶去书斋面见父亲。
书斋里,文尚书不知为何翻阅起了旧画,画里画的不是旁人,正是已故多年的明珠公主。
文承继承了他母亲的相貌,因而一瞧见这张和文承有三分相像的脸,文宣明便觉得浑身都不舒坦,躲远了拧着眉问:“爹,您找我?”
文尚书抬头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站在案边边看画边问:“你今早去了侯府?”
文宣明眼神略有闪躲:“……是。”
今早的事是他一时兴起,没问过府上,行事太过鲁莽了点。
好在,文尚书没怪罪,卷收起画,淡淡地问:“文承如何了?”
说起这个,文宣明眼里充满讥讽,将一早在侯府内苑所见一通添油加醋,最后嘲笑道:“他假意告病,实则躲在府上狎弄房宠,若是被皇上知道,定要治他个欺君之罪……”
文尚书语气沉沉:“今日之事,不可再有下次。”
文宣明急了,“爹!”
“玉妍刚嫁去皇府,名位不正,你未免太按捺不住了些,”文尚书坐到椅子上,望着桌上的画轴,神色不明,“今日皇上召我进宫,借二殿下之名聊起了明珠公主。”
“明珠公主?”
文宣明一愣,想到什么,表情大变。
文尚书厉色道:“绛衣侯府背靠的是公主府,你入仕途多年,连这也不懂吗?”
文宣明慌了,结巴道:“爹,我……可,明珠公主逝世已久……”
“公主乃皇室贵女,就算她逝世多年,文承身上一半流的也还是皇家血脉,”文尚书沉声,“他是陛下的亲外甥,圣上亲封的绛衣侯,几时轮得到你上门羞辱?今日之事皇上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传到宫里,整座文府都会被你牵连受累。”
文宣明自知今日去侯府是自己太过轻率,但被文尚书这样指责心里异常不痛快。
“血脉”一词是梗在文宣明喉咙里的一根硬刺,他的生母关夫人在世时一直被陈夫人压着一头,轮到文宣明自己,从小也不如大哥受宠。
文承出生后,更是把他那仅剩的一点光环抢了个干干净净,提起文府,外人想到的从来都是公主府里的文三公子……
文宣明忍不住咬牙,文承他凭什么?
文宣明刺声道:“皇上若真的在意文承,三年前就不会留他在公主府里半死不活!”
“住口!”文尚书震然拍案。
文宣明气昏了头,口不择言,喘着粗气吼道:“皇室血脉又如何?明珠公主身份再尊贵也已是个死人,皇上连兄妹手足之情都能弃之如履,还会在乎一个区区外甥?!”
这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吼出来,书斋里顿时陷入了极端的死寂,文尚书紧攥着太师椅的扶手,脸色难看至极。
文宣明大喘着气,眼中怒红。
几息后,文宣明从郁怒中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脸上一白,抖声道:“爹,我……”
文尚书死死盯着他,“刚才这些话,你都和谁说过?”
文宣明慌张,“没,我从没和旁人提起过。”
刚才、刚才他只是一时被委屈冲昏了头脑,才会胡言乱语……
文宣明“砰”地跪下,慌乱补救:“孩儿从未在外提起过公主,那些事我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爹,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糊涂了!”
文尚书走到书桌前,由上而下地看着文宣明,语气中毫无感情,“我放心,皇上能放心吗?”
文宣明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文尚书弯下腰,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知道的越多,性命就越危险,这一点还需要为父再教你?”
文宣明瑟瑟地缩肩,不敢接话。
文尚书直身,冷冰冰地说:“明日玉妍回门,你就在书斋里跪到明天,好好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文宣明连忙磕了个响头:“是,孩儿一定反省!”
文尚书走后,书斋里静悄悄,文宣明跪地浑身发冷。
等到房外脚步声渐远,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好半天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书桌稳住身形,心惊未定。
明珠公主的画轴还躺在书桌上。
文宣明定了定神,将画轴拿过来,铺在桌面上缓缓展开——
画像上画的是明珠公主与文尚书成婚之后共游春园,公主一身华服,雍容尊贵,然而面上却看不见丁点喜色,反而弥漫着一层灰败的病气。
那时候的公主,应当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性命。
文宣明晃神一瞬。
这一错眼,画里的公主仿佛活了过来,隔着画纸朝他轻轻瞥了一眼,文宣明吓得手上一抖,连连后退。
画卷被扯带着滚到地上,前后摆了两下,卷缩起来,停在文宣明脚边。
文宣明不敢将画拾捡起来。
他想起今早在绛衣侯府里踹开门时,文承朝他看的那一眼,病弱、漆黑,宛如一个死人、一具尸体,直勾勾地盯着他,要把他拖进地狱里。
文承和明珠公主生得太像了,就连眼尾红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文宣明先前不觉得,经过方才的一番惊吓心惊胆战,方才觉得文承有多让人毛骨悚然。
文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大哥的事难道真的事他一手策划的……
他是不是想要为明珠公主复仇?
绛衣侯府。
太医谨慎地将最后一根银针拔下,合上医盒,“侯爷小心。”
文承懒懒地抬眼,刚要去揉额的手收了回去,靠在榻上冷淡地问:“如何了?”
太医恭声道:“侯爷的身子又恢复了许多,不过还需得好好静养……”
太医嘴里吐出的话从来都是宫里那位九五至尊的意思,文承听了几句不耐烦,摆手把人撵了。
没多久,秦叔端来熬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问:“侯爷可好些了。”
文承不喜欢那药的味道,就闭着眼装没看见,“嗯”了一声。
秦叔将端案放到一边,点上安神香,轻声道:“文府那边来了消息,今日圣上召了尚书进宫。”
文承继续:“嗯。”
“尚书回府后似乎是同二公子起了争执,在书斋里闹出了一些动静。”
文承总算是睁开了眼。
秦叔适时将药端过来。
喝完药,文承下榻,走到窗边开了窗,百无聊赖地问:“然后呢?”
“具体不知是为何,二公子被尚书罚了,跪在书斋里不准出……”
文承挑眉,眼角弯了一下,意味不明。
秦叔掂量着问:“明日玉妍小姐回门,侯爷可要回去看看?”
立夏, 宫中设宴。
入宫的行头总要正式些,一早,国公府的车马抵达宫外, 罗少知在飞飞的搀扶下下了车,先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然而到了云宁宫, 里外氛围却不太好, 殿外一众太监宫女跪着,鸦雀无声。
罗少知被嬷嬷领入内殿, 见了贵妃细问才知道, 昨夜四殿下在云宁宫用晚膳,不知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半夜闹起来上吐下泻, 还惊动了皇上。
好在太医说并无大碍,但负责膳食的那几个太监宫女全受了罚, 宫厨也换了一批。
清早,殿下还睡着,小脸苍白, 躺在床上瞧不出生气, 难怪贵妃要发脾气。
从内室出来后, 罗少知不放心,低声询问:“娘娘身子如何?”
贵妃熬了一夜眼下乌青, 摇了摇头,疲惫道:“本宫没事。”
罗少知搀扶着她,“四殿下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昨夜膳房做了胭脂鹅和蛋羹, 昭儿多尝了些,便成了这副模样, ”贵妃叹气,“太医说,鸡子与鹅不能同食,昭儿年纪小、体质弱,受不了寒物,才会闹得这么厉害。”
罗少知扶着贵妃在榻边坐下,倒了杯温茶,贵妃喝下茶后脸色稍稍好了些,罗少知柔声道:“宫里的膳房做事一向最谨慎,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把鸡子跟鹅同时端上桌?”
贵妃听懂了她的意思。
贵妃拿起手绢,揉在手心里,缓缓道:“昨夜那一批宫厨是开春新换的,皇上已命人去查了,想必不出半月便能查出眉目……”
罗少知听完心事重重。
这时候惦记云宁宫的,无非是二皇子那头,又或是静安王府。
朱昭出生后在清妃膝下待了三年,与二皇子朱鉴亲厚关爱,情同一母所出,月前二殿下大婚宴上还特地抱了昭儿,应当不会狠心至此,要对亲弟下手。
再就是静安王府那头……
罗少知沉思,眉头紧蹙。
朱悯和易雪衣乃是系统口中的男女主,人格魅力极大,何至于加害三岁孩童?
“少知,少知?”
罗少知回过神,“娘娘。”
贵妃温柔一笑,“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小殿下自幼体质就虚弱,这一病,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贵妃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安抚,“有太医照看,本宫也会时刻陪伴在昭儿身边,别担心。”
罗少知点了点头。
贵妃:“今日宫宴,本宫要照看昭儿,怕是不能去了,本宫已嘱咐了端华宫,届时你随在清妃娘娘身侧,多听清妃提点,宫里不比宫外,万事都要斟酌小心。”
“是,娘娘放心。”
端华宫,罗少知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去。
清妃娘娘喜静,不好与人来往,端华宫的位置便较为偏远。
罗少知在嬷嬷带领下直往南行,绕过许多宫道才抵达目的地,到了却没料到,端华宫里的来客今日不止她一位,远远便见三两丫鬟在殿外守着。
宫女进去通报,罗少知和嬷嬷一齐在外等候,“文夫人今日入宫给娘娘请安,还请小姐稍等。”
文夫人,想必说的就是月前新嫁入二皇子府的文玉妍了。
罗少知欠身道“有劳”,安静地候着。
不多时,宫女折回来,引罗少知入殿。
踏入宫殿,清妃娘娘端坐着,身边一位穿着晴花锦裙的貌美女子正垂首啜饮清茶。
罗少知行了礼,和文夫人问好时,后者表情有些许不自在,估计是为罗少知和文承已定下的婚事,等到日后他二人成婚,这辈分高低恐怕还得重新算起。
落座后,清妃娘娘询问起四殿下,罗少知依照实情回复,但隐去了皇上命人追查宫厨这一茬,文玉妍在一旁安静听着,偶尔垂睫,颇有大家闺秀的端静之风。
这样紧要的关头,四殿下出事动静闹得不小,端华宫这边也十分记挂,了解情况后清妃当即命人往云宁宫送去好些东西。
宫宴设在太极宫,过去要花上一段时间,不多时,清妃要去提前更换宴服,侍女伺候着陪行,偌大外殿便只剩下罗少知和文玉妍,以及殿门口的两位小宫女。
罗少知在外一贯话少,加上她又是尚未出阁的姑娘,进宫总归要比平时安静些,若非文玉妍主动询问,否则便老和尚搭破了磬似的,静坐到死。
文玉妍柔声问:“听闻小姐前些日子病倒,不知眼下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夫人记挂,已好全了。”
“虽已立夏,夜里风凉,小姐还需照顾好自己。”
她二人这是头一次碰面,文玉妍表现得过于亲切热情,罗少知弄不清其中缘由,暂先谨慎地应下。
小半个时辰后,清妃娘娘回来了,换了一身尊贵的深青色服制,更称得气质内敛华贵。
文玉妍以皇府里还有事要打点先行离开,待人走了,清妃随意聊了几句家常,择了个日头尚好的时辰携着罗少知前去太极宫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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