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她清嗓,“侯爷这几日都要做什么?”
福祥面带喜色,“二殿下大婚,宫里宫外都热闹极了,不巧今日侯爷头疾犯了,一直在府上休息,小姐得空不如过去看看?万一日后圣上怪罪起来,侯爷也好交代。”
大晚上去绛衣侯府?
罗少知颦眉,闹呢?
福祥诚恳道:“小姐有顾虑也是应当的,不过您和侯爷有婚约在身,这可是圣上的意思,旁人哪敢置喙。”
罗少知一默:“你要我大晚上去侯府?”
福祥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是自己会错了意,兴高采烈道:“是小的考虑不周,夜晚风重寒深,小姐病刚好,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小的就来接您!”
罗少知出声:“不用。”
福祥:“啊?”
罗少知叹气:“你要是来接我,侯爷问起来,恐怕又得让你为难。明日我自己去,你什么也不用做。”
福祥感动得稀里哗啦。
次日,罗少知起了个大早。
飞飞替她梳妆时问起,罗少知沉声道:“替我画个寡淡些的妆。”
飞飞好奇:“小姐起这么早是要去哪儿?”
罗少知:“去看病人。”
飞飞纳闷,京里没听说谁病着了,“小姐可要我陪着?”
“不用,”罗少知将梳子从她手里接过来,语重心长道,“怕疯子咬你。”
绛衣侯府里,那所谓的疯子天蒙蒙亮就醒过来,这会儿正站在园池边上一动不动。
清晨露重,福祥不放心地跟在文承身后两丈处,毕竟这人有过冬日跳池的前科。
文承昨晚睡得不安稳,寅时是被梦魇惊醒的,醒来后头疼犯了,便想来池边吹吹晨风,让自己清醒清醒。
结果福祥一直在边上杵着,这让文承很不痛快,刑部大牢里的狱卒看押犯人也不见得有这样寸步不离。
一不痛快,头就更疼了,耳边渐渐嘈杂,眼前远远近近地闪过诸多张脸庞,形形色色,各貌嗔痴。
“侯爷……侯爷?”
文承从泛着涟漪的深深池水上收回目光。
福祥道:“罗小姐来了?”
文承头还疼着,耳边嗡嗡的,没听清福祥说的话,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口型,皱眉麻木地问:“谁?”
“罗少知,罗小姐,”福祥加重了声音道,“方才前院的人来禀报,小姐正在前厅候着呢。”
文承拧眉,哑声道:“去问问她来干什么。”
福祥微愣:“侯爷您不去看看罗小姐吗?”
文承本能地不像让人瞧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没回福祥的话,径直回了内苑。
回到卧房,文承点上安神香,静靠在榻上闭眼休息。
屋内檀香寥寥。
清晨,带着露水与草木气息的凉风从窗缝间漏入,安神香的烟痕寂静地在风中晕开。
过了不知多久,朦胧间,卧房里响起轻轻的推门声,和刻意放缓的脚步。
文承起先以为是福祥,靠在榻上仍闭着眼,低低地问:“她说什么了?”
屋里静静,无人回话。
文承觉察到不对,一睁眼,就见罗少知站在身侧一丈处。
罗少知今日打扮清简,一袭宫缎月白绢裙,不着配饰,若是头上再绑上一缎白布,活脱脱是来上坟的。
她这样突然从天而降,又穿着一身白,在短暂的一瞬间文承还以为自己撞见鬼了,靠着榻半天没说出话来。
罗少知自己也不敢瞎开口,方才福祥说侯爷昨晚梦魇,头疾是真犯了,这会儿脑子正不清醒,嘱咐罗少知进去后多担待着些——
福祥口中的多担待,稍稍动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咳。”罗少知轻轻咳了一声,唤道,“侯爷。”
文承回神,揉了揉额,从榻上下来,“你怎么来了?”
罗少知道:“我……想来看看您。”
文承:……
他差点从榻上摔下去。
文承怀疑自己左耳也出了毛病。
他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来,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比自己还疯的疯子。
罗少知僵硬道:“福祥说您病了……”
文承冷静下来,他犯病的时候见不得人,脾气远比平时要差,若说了什么重话,罗少知又得伤心。
“我没事,你回去吧。”
罗少知当然不会依他。
她看着文承这副样子,仿佛回到了前些日子,那晚文承癔症发作靠在她怀里,像抓住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紧紧搂着自己的腰……
罗少知的心便有些疼。
文承缓缓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脸色泛着病白。
罗少知咬唇,轻声说:“我就是,有些想你了……”
文承一抖,手一晃,茶水洒了大半。
罗少知怕他多想,又扯出什么朱悯羊悯,抢先道:“这话我只对你说过,你不许骂我。”
文承耳朵原本吵得难受,愣是让罗少知一下子整清醒了,他一言难尽地望着罗少知,复杂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罗少知垂眸躲开他的视线,小声嘀咕:“从前又不是没说过。”
从前……
从前她还往他床上钻过,难不成今天也要钻一回?
想到这儿,文承眼神变了变,将目光从罗少知身上收回来,在桌边坐下,垂眼疏离道:“从前是从前。”
“从前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
文承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啜喝茶水。
罗少知想着,到底怎样才能算得上“死缠烂打”、“软磨硬泡”?
从前的那些话她实在说不出口了,而且就算她愿意放下脸面、死皮赖脸,那些话真的不会刺激到文承吗?
考虑半天,她还是选择委婉些,“侯爷可瞧了太医?”
“罗少知,”文承苍白地看过来,凉薄地问,“你今日来侯府,到底是干吗的?”
“探视。”
“我还没到病入膏肓的时候。”
罗少知:“只准我病了你来看我,不许我来看你吗?”
文承一噎,出奇地没反驳。
罗少知看他闷不说话,从心底涌出些小脾气,但很快压下去,坐到文承对面,拘谨道:“你那日说的话,还算数吗?”
文承忍痛抬眸:“哪日?”
罗少知耳后温热,要她把这话说出口也忒不好意思了些,便垂睫看向自己的手臂。
胳膊上的红肿早消了,半点痕迹也没留,但那日文承对自己说的话,罗少知半句也没忘记。
——“我定不会负你。”
文承的表情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他觉得头更疼了。
他那天到底是哪根筋搭错,才会觉得自己癔症错乱时还有精力将罗少知如何如何,眼下头疾发作,他分明只想刀人泄愤。
文承开口,艰难道:“算数。”
罗少知微怔。
她以为,文承会随便找个由头将这事揭过去,她甚至都想好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来死缠烂打……
“为什么?”罗少知无措地问。
文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半闭上眼,低哑道:“不为什么。”
就当他是疯了吧,又不是第一天了。
罗少知轻吸了一口气,也不明白自己是从哪儿冒出的勇气,磕磕碰碰地问:“你那日,为何突然对我、对我那样?”
文承嘴皮子一掀:“我疯了。”
罗少知:“啊?”
文承目光沉沉地落到她脸上。
只这么一眼,文承觉得自己更不好了。
罗少知眉眼间流露出的羞涩太重,少年时的文承看不懂,如今却无师自通,领会得很彻底。
“罗少知……”
文承忍不住扶额,用手背挡住视线,垂首喃喃。
罗少知没听清,犹豫了片刻,她起身想要靠近文承,刚迈出一步,手腕蓦地一紧,连着柔软干净的衣袖,一齐落入文承手掌中。
文承抬头,眼神阴郁地望着她,“你是不是当真觉得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
罗少知刚要问, 忽而听得屋外响起两道匆忙的脚步。
福祥焦急道:“二公子,侯爷正在休息……”
还没说完,“砰”的一声,卧厢的门被一脚踢开。
罗少知本想在那一刹那抽回手,哪知文承手攥得太紧, 她力有不备, 反而像在御花园那日一样, 一个没站稳身子朝前趔趄,半跌进文承怀里。
下一秒, 身后响起一道讥讽男声:“三弟告病不出, 原来是在府上躲懒偷香?”
这声音陌生,之前从未听过。
罗少知颦眉, 想要从文承怀里直起身来, 却感到腰上一紧,是文承将她牢牢抱扣进怀里, 没让来者看见她的一丝正容。
文承掀起眼帘,看着来人,冰冷道:“滚出去。”
踢门而入的文宣明脸一黑, “文承!”
文承眯起眼, “二公子是想本侯亲自请你?”
稍慢一步的福祥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瞧见室内一幕明白发生什么,也顾不上身份高低了, 二话没说钳着文宣明的胳膊就将人拖了出去,“侯爷不便,还请公子在外稍等片刻!”
说着, 他像凭空生出第三条胳膊似的,顺手把门合上。
“……”
室内, 一片死寂。
良久,罗少知低声问:“方才那是文二公子?”
文承终于松开了手,“嗯。”
罗少知从他怀里退出来,观察着他的脸色。
文承淡定极了,神情冷冷清清,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罗少知隐隐不安。
文承理了理衣裳,瞥她一眼,开了口:“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罗少知以为他是要撵自己,迟疑道:“现在?”
文承没接话。
文二公子来了,自己再待下去确实不太方便,罗少知不想让文承难做,下意识就要离开。
结果刚转身,文承叫住了她,“回来。”
罗少知懵然回头。
文承站起身,在罗少知茫然的视线里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那是一只暗青色的香囊,锦面上绣有三两朵粉白的桃花——
罗少知愕然,“你怎么……”
她分明是放在袖袋里的,难道是方才摔倒时不小心掉出去的?
文承的手还晾在空中。
罗少知犹豫着把香囊接过来。
文承:“等会儿再出去。”
“……为何?”
文承目光从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遍,抛下一句“你说呢”,出去了。
罗少知低下头,便见自己衫袖凌乱,腰间的腰带散了几分,方才竟然一丝都没察觉到。
她连忙背过身,红得熟透。
文宣明是个没脑子的,昨日二殿下大婚,绛衣侯告病惹得皇上和尚书府都不高兴,今一早文宣明就来绛衣侯府讨要说法了。
文承到了前厅,刚坐下,文宣明抓着刚才在内苑卧房里瞧见的一幕,字字讥讽,说的无非是一些不入流的话,听着耳朵都疼。
等文宣明说完,文承看着他,仿佛在瞧一只跳梁小丑,“说完了?”
文宣明气焰未平。
文承忽而一笑,“本侯以为,二公子不顾身份擅闯侯府,定是有什么要事,没想到是高估二公子了。”
文宣明骤然拍案,“文却庭!我是你兄长!”
文臣微微抬起下颌,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却冷到了极致,“兄长?”
多可笑的一个词,文宣明居然在他面前自称兄长。
这一眼,寒意惊心。
文宣明想到什么,脸色忽然一变。
文承看着他的神情变化,饶有兴致,觉得有意思极了,“大公子入狱时,也对本侯说过同样的话:手足情深,怎可冤冤相报?”
文宣明脸色铁青,“大哥的事,是你从中作梗。”
文承挑眉,心中冷笑。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偏要以冤还冤、睚眦必报。文宣明今日之所以胆敢硬闯绛衣侯府,无非是自以为文府搭上了二殿下这艘大船,迫不及待了。
果不其然,文宣明急头白脸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道:“今非昔比,文却庭,你等着!”
文宣明走后,福祥忐忑地从外头进来,“侯爷。”
文承头还疼着,没理他,低声问:“罗少知呢?”
“罗小姐已经回去了,”福祥担忧地询问,“侯爷还好吗?”
文承眼瞳里又弥漫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郁色。
“无事。”他闭上眼。
福祥惴惴不安:“侯爷,二公子强闯侯府,小的一人之力实在难以阻挠,还请侯爷赎罪。日后可要在府上多备些家将护卫?”
文承喜静,侯府上下的下人,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二十,大多在前院做事,而能常在内苑行走的只有福祥跟秦叔,幸好今日来的是文二公子,若是什么刺客或是亡命盗匪,后果不堪设想。
正厅奇静。
文承未出一声。
过了许久,福祥正准备退下时,文承开了口:“派几个可靠的暗中去看着国公府,若有异常,及时来报。”
“那……侯府呢?”
文承掀开眼帘,安静道:“腌臜性命,没什么好记挂的。”
福祥着急:“侯爷……”
文承无意听劝,没等福祥再说什么,独自回了内苑。
春日即尽,庭院中的桃花就快要落完,回内苑后文承在庭院里站了小会儿才回卧厢,出乎意料的,卧厢的桌上摆放着一样东西:一只绣粉的暗青香囊。
罗少知的东西。
她特地留下的。
文承将香囊拿起来。
罗少知少时跟在母亲身边学了不少精微绣艺,香囊锦面上的几朵粉白色的桃花莹润细腻、栩栩如生,看香囊上丝线的痕迹,应当才绣好不久,这东西罗少知带过来便是想送给他的。
庭院里的桃花将尽,罗少知却给他送来新的。
一瞬间,文承感到好笑。
偌大京城,暗潮汹涌,罗少知在这关头居然还有闲心替自己绣香囊,该说她天真还是无畏?
指腹在锦面上摩挲了许久,他闭了闭眼,想要摒弃耳边渐渐喧嚣的杂声,可一切都于事无补。
文承分明是闭着眼,眼前却接连闪过数张熟悉的脸庞,嗔痴各相。
深夜坐在镜台前一遍遍对镜梳发的明珠公主,搂自己在怀中慈声抚慰的先帝……
文承拿着香囊的那只手忽然颤抖起来。
“砰”地,他将两臂支撑到桌上,难以承受地垂下头,握住香囊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几乎要将锦面撕扯裂开。
先帝仿佛在他耳边慈声念语:“却庭……”
这两个字,当真恶心到了极点。
“帝王家……”文承喃喃。
卧厢里的安神香已经燃尽,文承跌跌撞撞地走到榻边,黑发凌乱地落在肩侧,整个人像是从森罗深渊里爬出的一只惨白厉鬼。
这只厉鬼狼狈地躺上长榻,手中紧攥着那小小的香囊,自己蜷缩起来,把香囊紧贴在怀里。
四年前,阙安六年的大雪冬夜,文承离死最近的一次,既不是那些混灌入汤药中的金石毒,也不是除夕夜那盘本该落入他腹中的糕点,而是派出去的探子带回来消息:明珠公主薨落前,曾留了一封纸信。
那封信在公主离世当晚被悄悄送入太极宫,当夜,先帝因失女过悲而病倒,信的下落不知去向。
直到十多年后,文承顺着蛛丝马迹一点点重揭当年之事,派出去的探子从一位伺候过先帝的将死的老太监口中挖出隐情。
“那信大逆不道,有悖人伦,当晚就被烧了。信中……”跪在地上的探子担忧地看向文承,欲言又止。
彼时,文承刚从癔症中清醒过来,宫中派了太医,为文承诊治时在他脑袋上扎下许多根银针,此刻他伏坐在榻上,像一具冰凉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探子犹豫了片刻,沉声道:“信中,公主指责圣上秽乱人伦,先帝徇私包庇。朱氏皇族,罔顾天理,是为……天地不容。”
文承的眼睛动了动,探子连忙起身,过去将他搀扶起来,到桌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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