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少知又谢了便恩,把首饰交由贵妃宫里的婢女暂先收下,回去时再捎上。
今日天气晴好,御花园里的花儿开得旺盛,入目姹紫嫣红。
两宫之主在首,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宫女太监,慢悠悠地在御花园里漫步赏花。
罗少知跟在贵妃身侧,听她与清妃细声聊起二殿下与文府小姐的婚事,只剩下半个月左右,太常寺那边又忙成陀螺。
难怪这些日子程之怀没来府上嗑瓜子,敢情是忙得脱不开身了。
“昭儿昨日还说,许久没见二殿下,他想让二皇兄瞧瞧他新学的字呢。”
清妃眼角流露出笑意,“四殿下聪明好学,最让人省心……”
罗少知听着两人对话稍有些意外,对比亲生的二殿下,清妃娘娘看上去喜欢四殿下居多。
午时贵妃要陪皇上用膳,罗少知离宫回了罗宅,用完午膳后原想着小憩一会儿,飞飞匆匆忙进屋,道侯爷又又又来了。
巴掌大的宅子,多一两个人就嫌挤,文承来得也忒勤快了点。
罗少知坐在镜台前抱怨:“他怎么又来了?”
说完,一抬手,往脑袋上左右插了一股漂亮对簪,娇娇甜甜地到前厅去迎客。
不过今天文承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位从宫里请来的老太医,说是杏林传奇、女科圣手,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从未有过差错,文承特地请他来给罗少知瞧瞧身子。
“你昨日不是身体不适?”文承从未有过这样好的耐心,“听话,让太医给你看看。”
罗少知怀疑他是不是在耍自己。
女科圣手,想也知道这位老太医是看什么的。
她只是手腕被抓了点痕而已,犯得着要惊动宫里的太医?
还是说,文承觉得她“艳”名在外,身子不干净了,要让太医来探探底……
“我不看!”
罗少知恼羞成怒,一甩手,扭头回了卧房,大气特气。
亏得她还现眼地往头上扎了两股簪,文承这趟是故意羞辱她来了!
房门一关,倒栓一插,罗少知把自己关在屋里,气得脑袋疼。
文承让老太医在前厅等着,又差遣走飞飞和福祥,自己个儿破天荒地守在门口,苦口婆心道:“我那日癔症发作没轻没重,恐伤着你,你再生气也得让太医看看……”
“我不看!”罗少知坐在屋里拿东西砸门,语气又急又委屈,“文却庭!你这个黑良心的,我这么多年的名声给了谁,你自己不清楚吗?!”
文承以为她在埋怨自己的名声和清白都被毁了,心里更加歉疚,好声好气道:“都是我的错。”
他一口气认了许多错,从前的、现在的,不顾身份,一再放低姿态。
若是昔日的罗少知,年轻气盛,一定将这些道歉当做耳旁风,不气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但今非昔比,当下的罗少知心软耳根子更软,文承乍一温柔,蒙得她晕头转向,什么脾气都没了。
几个来回后,罗少知走到门边,委委屈屈地说:“我又没逼着你娶我,你犯得着让太医上门来羞辱我吗?”
文承清奇的脑回路自洽,“张太医做了几十年的差事,嘴巴严实,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谁管他透不透露了!”
罗少知愤懑,“你这样看待我,不就是在折辱我吗?!”
文承皱了皱眉,没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但惦记着罗少知的身子没有反驳,罗少知说什么他便应什么,耐心奇佳,“好,都依你,那让张太医看看你的手臂,昨日你不是说手和胳膊疼?”
“……”
“吱呀”一声,门总算开了。
罗少知站在屋内,脸上因动怒生出的潮红还没褪下。
文承想着要不要再多劝一两句,罗少知别别扭扭地将伤着的那只手递过来,小声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伤痕……侯爷你自己看一眼不就好了?”
说完,她脸颊变得更红,抿着唇低下头,不好意思与文承对视。
这样说,文承或许就不会逼她去看什么杏林传奇、女科圣手了……
罗少知含羞带涩,眼神躲躲闪闪,从头到尾羞得仿佛要烧起来,文承心中一动,情不自禁道:“那怎么行,我又不是大夫,又不会治病。”
罗少知:……
到底是让张太医看了。
太医把脉的时候, 文承就站在一边,脸色严肃认真,好似罗少知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样。
罗少知受他的脸色所感染, 不知不觉也认真起来,小心望着太医。
片刻, 张太医沉思着问:“罗小姐是否觉得腹中挤胀, 行动滞涩, 午休难以入眠,精神疲乏?”
罗少知感受了一下, 脸色一变, “是。”
边上的文承眸色当即沉了下来。
张太医点了点头,摸了摸白胡须。
罗少知忐忑地问:“张大人, 不知我得的是什么病?”
张太医摇了摇头。
罗少知心头一凉, 难道没救了?
张太医:“小姐中午吃多了,胃有积食, 只需走走便好。”
“……”罗少知几欲抢地。
文承皱眉问:“没别的了?”
罗少知咬牙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还想有什么?!
“咳, ”张太医在文承阴沉沉的视线底下哆嗦道, “老朽无能, 小姐年轻气足,身强体壮, 不似一般女子柔弱,确实没其他病症……侯爷若不放心,可以召其他太医来看看。”
“你不必害怕, 我又不会要了你的命,”文承不耐烦, “你再仔细看看,她可有……阴虚肾虚之状?”
罗少知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张太医看了文承一眼,终于狠下心,笃声道:“侯爷多虑,小姐气阴调足,只因月信而有些疲乏,多喝些老姜红糖便可缓解。”
一瞬间,罗少知和文承都沉默了。
让下人送走张太医后,罗少知虚弱地坐下,扶住桌,轻飘飘地问文承:“文三,你到底想干吗?”
活了快二十年,罗少知还从没丢过这样的人,她现在的心情很绝望,只差想找个地方将自己活埋了。
文承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罗少知一眼。
这一眼里包含了无数种情绪。
文承脑子再清奇,也读过书,清楚地明白女子来月事期间是不能行房事的。
浴血奋战,是会闹出人命的。
就这样诡异地安静了好半天,他开口问:“你的手臂,伤是怎么来的?”
罗少知生无可恋:“我不是早跟你说了,是被你抓的吗?”
是,她是说过。
罗少知:“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庭院桃树,花自飘零,那日凌晨扫桃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文承转身,望着门外喃喃:“我当真是有病……”
罗少知:?
罗少知刚要说话,文承回过身来,换上另一副脸色。
罗少知觉得他似乎变了点什么,但具体说不上是哪儿,总之脸色又跟之前似的,阴阴沉沉,冷漠矜骄。
“你好好休息,我日后再来看你。”文承道。
说罢他冰雪似的挂着脸走了,路过门口冷冷看了眼守在门外的福祥,福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缩缩脖子。
日后还来?
屋里的罗少知打了个激灵。
不一会儿,飞飞从外头进来,提心吊胆地问:“小姐,您和侯爷吵架了?”
罗少知摁着太阳穴,“没有,怎么了?”
“方才侯爷出去,我看他很不高兴,就跟……”
飞飞想了想,挠着脑袋描述,“就跟丢了钱似的。”
罗少知无力吐槽,他哪是丢了钱,分明是丢了脑子。
“张太医送回去了吗?”
“叫了马车送回去了,”飞飞不解,“侯爷好端端的为何要召太医来给小姐看病?”
罗少知自己也是一头雾水,那张太医来去匆忙,替她诊脉的时候一个劲儿看文承脸色,一看就知道是被架着脖子逼来的。
文承特地问了太医一嘴,她是否阴虚肾虚……
罗少知想到某处,眉心一跳,心道不会吧?
文承莫不是为了那还没定下来的亲事,怕她身体亏虚,不能生养……
罗少知表情千变万化,满脸写着脏话,飞飞在一旁悬着心瞧着她,哆嗦道:“小姐您怎么了?怎么表情如此……”
如此狰狞,怪吓人的。
罗少知咬牙切齿,一面觉得文承不可能如此,一面又不可控制地往这方面想,脑袋里来来回回的,太阳穴直突突。
再这么下去,她真是要被文三弄疯了!
她忙着找易雪衣帮忙,想弄清文承中的到底是什么毒、能不能解,文承反倒招太医来看她是不是肾虚?
这人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些什么!
文承闹这无厘头的一遭,把罗少知梗得好几个晚上睡不安稳,连着做噩梦。
头一天晚上梦见自己成了哪吒他妈,怀了个三年巨胎,生出来一看是个球。
文承抱着那球哭得好伤心,福祥和飞飞在一边议论,说小侯球到底是个男球还是女球,被躺在床上的罗少知听见,不知道从哪儿拔出一把匕首来,哧地将它戳冒气了。
第二天晚上梦到的倒没那么邪门,但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醒来后什么都没记住,光落下一身的冷汗。
这样几天闹下来,罗少知原本没病,愣是因睡眠不好犯了偏头疼,又因春末的一场小雨着了凉,受寒彻底没抗住,终于半栽倒在床上。
追封的圣旨到府上的那日,罗少知冒着高烧接旨,在地上跪了一炷香,起身站不稳,险些将圣旨摔到地上。
来宣召的承旨官见她脸颊烧得通红,关切地询问了几句,罗少知怕贵妃知道白白担心,道自己是太高兴了,让大人见笑了。
承旨官笑道:“皇上圣恩,喜事临门,小姐自然该高兴,可记得千万照顾好自己,更大的喜事还在后头呢。”
那所谓的更大的“喜事”,隔日先到了绛衣侯府——
“……昊天有德,成人之合,今绛衣侯文承品德贤良,尚未婚配。吴国公府罗氏,温婉淑仪,可为佳偶。着有司吉日,姻昏敦睦,以慰朕心。”
承旨官宣读完圣旨,笑眯眯地望向文承,福祥跪在后头低声提醒:“侯爷,该接旨了。”
绛衣侯府里,上上下下拢共十多号人,全都提心吊胆地跪着。
文承冷冷清清地望着那端在承旨官手里的玉轴,等了有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臣文承,接旨。”
绛衣府的众人在顷刻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承旨官走后,文承将圣旨丢给秦叔,自己回了内苑。
福祥将府里的人都遣散了,匆匆忙忙地赶去书房,就见文承坐在书桌后头,无缘无故地又摆弄起那把许久未见的匕首。
“侯、侯爷。”
文承“嗯”了一声。
福祥硬着头皮道:“您不高兴?”
文承:“皇上赐婚,乃是天恩,本侯怎么会不高兴?”
福祥瞧着他那张比阎罗王还阎罗的脸,心底有一百万个苦字说不出口,“侯爷若是不高兴,可千万别搁心里憋着。”
文承扯着嘴角冷笑:“怎么,我是能杀了谁,还是能让谁偿命?”
福祥扑通一声跪下,仓皇道:“侯爷!此话万万不能再说,若是让外人听见,整个绛衣侯府乃至公主府都会大祸临头的!”
文承就笑:“你怕死?”
福祥将头嗑得咚咚响,哑声道:“侯爷熬过那么艰险日子才有今天,福祥不怕死,只是不忍心看见侯爷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何况前几日侯爷不是并不排斥与罗小姐的婚事吗?怎么如今,又突然不愿了?”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文承脸色臭得堪比烧了十年柴火的锅底。
他哪里会料到,自己以为的一夜荒唐与旖旎,到头来居然是一场大乌龙!
文承活了二十年,除了罗少知还从没有被女子近过身,对床帏之事的了解仅限于书本,身边的福祥懂得兴许都比他多。
但都说男子在这种事上无师自通,绛衣侯寡了小半辈子,以为自己年岁到了,灵门大开,一夜精习床御之术,雄风振威,将罗少知折腾得死去活来……
文承郁郁寡欢地将匕首丢到一边,这会儿不想见着能开口说话的活物,恨不得周围人都是死的。
他一郁郁,就有犯病的可能,文承摆摆手,让福祥退下。
福祥速速起身,从文承眼前忙不迭地消失。
但只隔了一小会儿,福祥又折了回来,在门外小心翼翼道:“侯爷,罗府的飞飞姑娘来了。”
文承头疼:“她来做什么?”
“飞飞姑娘说,罗小姐病了,烧得迷糊,”福祥轻快道,“罗小姐在梦里一直叫侯爷的名字呢!”
罗少知习武多年, 体质一向康健,自爹娘离世的头一年,已许久没生过大病。
这遭一病, 仿佛是一口气将多年的郁气与委屈从底子里全掀了出来,自清晨领完圣旨, 罗少知脚步虚浮地回道卧房躺上床, 眼睛便再没睁开过。
飞飞:“小姐说只是普通寒热, 她休息休息便好了,怕惊动宫里, 就没传大夫……”
文承掀帘下了马车, 神色冰冷,眼睛里好似要冻出冰渣子, “是怕惊动宫里, 还是怕惊动我?”
飞飞不敢接话,和福祥一起跟在后头, 面面相觑。
赶到卧房内室,罗少知已经烧糊涂了,整个人像是从热水里捞出来似的, 汗涔涔、湿漉漉, 脸红得不正常。
飞飞之前用水替她擦过了身子, 又将被褥换成了薄毯。
饶是这样,罗少知的体温还是没降下去, 穿在身上的薄衫沁了湿意,耳后根的发丝湿哒哒地黏着。
文承撩开床帘,瞧见罗少知病弱的惨相, 眼神一暗,冷然道:“去传太医。”
“是, 侯爷,小的这就去!”外头的福祥二话没说立刻去宫里请太医了。
“把窗户都打开,”文承回身,皱眉对飞飞道,“你是怎么伺候主子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飞飞被凶得一哆嗦,连忙去开卧房内外室的各扇窗户。
罗少知本人对一切一无所知,她烧得神志不清了,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梦见在江南和爹娘到乡下采莲,一会儿又梦到在岭南,跪在爹娘坟前哭得声嘶力竭。
短短几年,她尝遍人生大喜大悲,过早地应承下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阅历,满心苍凉与悲哀、苦楚和彷徨无处倾诉,仿佛被困陷入了名为过去的沼泽里,不由自主地在梦中呓语。
从爹娘到师父师兄,再到飞飞……
罗少知隐约的意识里,逼自己不去想在京城的某个人。
她在梦中一遍遍自我劝说,罗少知与文承毫无瓜葛,文三公子端雅清肃,自己还是不祸害人家为好。
可当脑海中切实地出现文承熟悉的面庞时,她还是眼角一酸,无声流着泪,沙哑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文三……”
床榻边,文承俯下身来。
他的右耳听不见,想听清罗少知的话必须将身体靠得很近,近到罗少知张开口,气息就洒落到他的左耳耳侧。
“文三……”
罗少知迷迷糊糊地呓语。
她发了烧,呼吸烫极,落到文承耳后,烫得他修长的眼睫不由地颤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手上传来轻微的力气,文承低头,指尖衣袖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床沿,正被罗少知用小指勾住了小小一角。
高烧病弱之人,就连指尖都是粉白的。
文承气息蓦地一紧,定了定神,移开视线。
罗少知口中发出细弱的哼吟,像一只被春水蹂丨躏的小猫儿,娇软而无力。她的脸颊被潮红所覆盖,那红从腻白的肌肤下沁透,湿乱、狼狈,糅杂着异样的风情。
春末的风从窗外吹来,温柔而暧昧,酡颜床帷轻轻拂动,将躺在床上人的半遮掩住。此时此刻,天地之间独有文承能看见她的这副情态。
“文三。”
罗少知又低低唤吟了一声,眉眼间流露出依赖一片衣角而得到的心安。
文承气息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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