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还在抖,若不按着,飞飞一早就能发觉。
台上摆着从金灵寺带回来的香囊,方才飞飞还在问她,这香囊哪儿来的,此前从未在罗少知身上见过。
罗少知记起来了,这香囊是文承的。
阙安六年的寒食节,文承去公主陵祭拜,回来后就常拿着一只香囊发呆。
当时罗少知年轻不懂事,以为香囊是哪位姑娘送给他的,自己就去求娘亲做了一只,天天拿在文承跟前晃悠。
她不说,文承也不知道她是何用意,纳闷得很。
最后还是罗少知憋不住,主动道,自己的香囊是罗夫人亲手给她做的,她娘曾是江南绣娘里的名手,比起宫里的也丝毫不差,问文承愿不愿意跟她换。
罗少知那时并不清楚这香囊之于文承的意义,一心只想让他脑子里只装下自己一个人,香囊换过来后便随手找个盒子装了忘在脑后。
若不是今夜在侯府,文承梦魇呓语时提起,罗少知打死也不会想到,这香囊居然是明珠公主的遗物。
她那时到底是有多混账……
罗少知闭了闭眼,喉头哽咽,平静许久才将泪水逼回去。
她撩开衣袖,手腕还红肿着,依稀能看出指痕。
文承发作起来力气大得可怕,这痕迹没个两三天恐怕消不下去。
也不知道他明天清醒过来,还记不记得今晚发生的事,若是记不得还好,若是记得……
罗少知对镜喃喃:“娘,我该怎么做?”
镜子里的脸与罗夫人有三分相像,罗少知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镜面,仿佛这样就触碰到了罗夫人的面庞。
可镜面是冷的,好像在刻意提醒她,罗夫人已逝世三年,她想的再多,娘亲都不会再回来。
而明珠公主亦是如此。
在镜台前坐了许久,罗少知终于吹了蜡烛上床。
一闭上眼,脑子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夜晚在绛衣侯府的画面。
文承狼狈地靠在她怀里,问罗少知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何要杀他。
回京之后,文承也问过罗少知很多次,为什么不杀他这样的话,罗少知还以为他是癔症发疯……
原来根本不是。
他的梦魇里始终在做着同一个梦,那是系统口中的男二必死的结局。
文承分明是怕极了,才会对她徘徊不定。
十六岁,他预见了自己悲哀短暂的一生,此后人生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天刚亮,东边泛白,庭院里的桃花一夜间又落了一地。
偏屋内传来细微的动静,福祥在外竖耳仔细听了小半会儿,听见文承叫他,连忙推门进屋,进入内室,“侯爷,您醒了?”
文承已经下了榻,因昨夜睡梦不安稳的缘故,他的脸色还很苍白,此刻披上外裳,正立在窗边醒神。
福祥进来,文承皱了皱眉,哑声问:“怎么回事?”
福祥一愣,“侯爷您忘了昨晚的事?”
“昨晚?”
文承回想前夕,这一想,脑子里似乎有数十条线被牵扯住,一寸寸的抽痛,头疼欲裂。
他难耐地扶额,断断续续道:“昨夜,我让你去带罗少知回来……”
福祥忙道:“是!”
文承还捂着额头,“我是要羞辱她……”
福祥:呃?
“我是要羞辱她,让她生气,让她别喜欢我……”
一细想,额头就像是要炸开,文承忍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昨夜的记忆,从罗少知进入书房,到自己用“齐人之福”羞辱罗少知为止——
他记得罗少知当时十分生气,甚至还拍案怒喊了自己的名字,几欲动手。
……头这么疼,莫不是昨晚被罗少知给打了?
文承揉了揉额角,渐渐平静下来。
既然都把罗少知逼到了不惜揍人的地步,想必她心也已经死了,不会再想着嫁给自己,也算达到了目的。
文承放下手抬头,却见对面福祥似乎是有话要说。
“怎么?”
“那个,侯爷,”福祥尴尬道,“昨夜发生的事,您是不是记得不太清?”
文承看他表情丨欲说还休,直觉不妙,蹙眉道:“我没羞辱罗少知?”
“呃这……”
应当算是羞辱了?
福祥想,毕竟昨晚他从前院再折回来的时候书房里一地狼藉,一看就知道遭遇了不少故事,罗小姐发起飙来应当是有这样的阵仗。
但是……
福祥善意提醒:“侯爷,您昨晚癔症犯了。”
文承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去。
癔症犯了,他说话举止或许会没轻没重,话撂得太狠,恐怕会伤到罗少知。
福祥接着补充:“昨晚,是罗小姐扶您上床的。”
霎时,文承神情猛然大变,“你说什么?!”
他把罗少知羞辱到了床上?!!
文承眼神在那一瞬间震惊得宛如天地裂开,福祥不知道他脑子里是想到了什么,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讷讷地问:“侯爷您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文承脸色铁青地回头看向床榻,被褥是乱的,但瞧不出什么痕迹,他便扭回头,抖着声问福祥:“罗少知呢?”
“罗小姐昨夜就回去了……小的让人用马车送的,安全回去了!”福祥干巴巴地说,“侯爷别担心。”
文承冷静下来,再度在脑海中搜刮有关昨夜的记忆。
可癔症发作时眼前、耳边真真假假,他完全分辨不出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和声音,哪些是脑补出来的,哪些画面又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依稀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然后把罗少知抱住,抱得很紧,罗少知贴在他的耳边说喜欢他……
后来……
罗少知还哭了。
文承僵住,一股凌冽的寒意生生从脚底蹿到了后脑勺。
春暖花开的三月, 文承却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冬。
文承咬紧牙关,震怒地看向福祥,眼神狠戾, 极为恐怖。
福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道:“侯爷息怒!福祥昨晚按您的吩咐, 将小姐带到书房后便去了前院喂桃花,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福祥也不清楚啊!”
讲道理, 这事儿实在要怪也怪不到福祥头上,可文承气急, 满肚子心火无处发泄, 头都要炸了。
他紧捏着拳头,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起, 仿佛下一秒癔症又要发作。
“那个……侯爷!还有一件事!”
福祥生怕他发病不好, 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慌张道:“昨晚罗小姐从您的房间出来后写了封手笺……”
“什么手笺?在哪儿!”
“那手笺是给飞飞姑娘的, ”福祥额头满是冷汗,“昨夜罗小姐原先打算留宿侯府,托我将手笺带给飞飞姑娘, 让飞飞姑娘先回去……但不知为何, 小姐在您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之后又走了。”
文承这会儿正头晕脑胀, 怒火中烧,听福祥说罗少知回来之后又走了, 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在罗少知回来期间,又对她做了什么难以言齿的事,才让罗少知心灰意冷, 冒月离开。
他做了什么?
羞辱她了?
还是……又轻薄了她?
文承几乎站不稳,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几分, “她离开时,可说了什么?”
福祥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小姐说,让我照顾好您,若有不好就叫大夫。”
“还有呢?”
福祥懵懵道:“除此之外,小姐什么也没说了。”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了……
文承浑身颤抖,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他想象不到昨晚会是怎样的场景,难道自己当真有那般禽兽不如?罗少知离开的时候该有多……
文承再也想不下去了,抑住脑袋里的念头,咬牙道:“备车!”
福祥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侯爷要去哪儿?”
“罗府!”说着,文承搂住外裳就要往外走。
福祥赶紧把人拦下来,指着外头的天空道:“侯爷!眼下天还没全亮,罗小姐怕是还没醒。您昨夜还病着,不如先歇一歇,等过一两个时辰再过去?”
文承向屋外一看,天果然只是微亮。
假若罗少知昨晚惨遭自己毒手,一定被折腾得劳累疲软,此时贸然过去打扰,她焉能休息好?
文承站在门口不动了。
福祥瞧着文承萧瑟的背影落在雾纱似的晨光中,莫名觉得,侯爷似乎一夜间成长了许多。
庭院里桃花瓣铺了满地,更有许多吹拂到回廊下,点点红痕斑斑。
文承突然道:“去拿把扫帚来。”
“……是。”
福祥虽然不解,但还是老实按照文承的意思取来扫帚。
“侯爷,您要的扫帚。”
文承已将衣服穿好,接过扫帚后,他挽起袖子,低低地问:“秦叔呢?”
福祥细声道:“秦叔一直在打探静安王府那边的消息,昨夜没回来。”
文承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却没说什么,拿着扫帚去了庭院里。
福祥正纳闷他要干吗,就见文承走到庭院当中,挑了一株最茂盛的桃树。
紧接着,他弯下腰,抓着扫帚扫起了树底下的桃花。
“侯爷?!”
福祥瞠目结舌,“侯爷!这是下人干的活,您怎么能……”
福祥急得在院子里上蹦下跳,文承不耐烦地让他走开,福祥直想哭。
这要是让秦叔回来知道自己让侯爷亲自打扫庭院,还不得把腿给打折了!
但他再急也没用,文承就像疯魔了似的,耳朵里听不进半个字。
扫到一半,文承忽然停下,福祥还以为他清醒过来了,却是文承重新换了棵树。
文承活了二十年,头一次干这种粗活,手很生疏,不一会儿衣裳乱了,头发也散了。
直身整理衣袖的间隙,他对福祥道:“你去京中最好的医馆抓几味药来。”
“侯爷说的是什么药?”
“当归,炙姜,薏仁……”
怕福祥脑仁儿太小记不全乎,文承让他拿纸笔来记。
福祥从书房里讨来纸笔,站在院子里听文承一边扫桃花一边报药材,当归,炙姜……
只不过这些药材着实奇怪了些,除了养气补血的以外,居然还有补肾阴的。
福祥下意识看了眼文承下身,后者对此毫无察觉,手中的扫帚认真而卖力。
满庭的桃花,边扫边落,边落边扫,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可文承丝毫不觉得疲倦,他心中全是懊恼与自责,扫着这些桃花,就仿佛看见了罗少知昨夜是如何在自己身下挣扎零泣、大声呼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文承知道自己疯起来时有多难以控制,三五个男人都摁不住,罗少知虽有武艺傍身,但本质仍是个女子,她那样瘦弱,怎么承受得了自己的歹毒折磨?
文承这会儿正处在自我脑补和谴责的劲儿里,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福祥记完药材便在庭院里战战兢兢地守着文承等待日出,然而没等到太阳出头,前院下人来禀报:宫里来人宣召,皇上要见侯爷。
自年后太子被废,宫里的召见越发勤,文承不乐意进宫再听皇上唠叨。
但想起罗少知和贵妃,他没说什么,让福祥备好车马,换身行头进宫了。
到宫里,天渐亮。
淳帝年近六十,打从东宫事发动了肝火,身子偶尔便会冒出些小毛病。
文承进内殿行完礼,淳帝身边的近身太监端来补药和蜜饯。
喝完药,太监退下,皇帝才想起来命人赐座,温和道:“朕年纪大了,记性越发不好了。”
文承坐在御赐红檀椅上面无表情,跟个死人似的。
淳帝习惯了他这副样子,也没动怒,照常问:“最近身体如何?”
文承便从椅子上起身,回话道:“还是从前那样,有劳皇上挂心。”
淳帝瞧他今日穿的常服,颜色精神,但脸上神色却懒懒怠怠,眼下也有些乌青,似是没睡好,慈和地笑笑,道:“少知那丫头近日又缠着你了?”
文承垂眸,没接话。
“坐下吧,朕是你的舅舅,不必如此生疏。”
淳帝:“少知自小直率淘气,贵妃一向宠惯她,罗府出事,她受了不少委屈,你且多担待些。”
这些话文承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很是不耐烦,但在皇上面前又不能表现出来,郁火一积,额角便开始突突地跳痛,眼眸不知不觉间弥漫上一层浅暗色。
皇帝没注意到文承的神情,长叹了一口气,口吻惋惜:“若是明珠还在世,见着少知那孩子一定十分喜欢。”
一瞬间,文承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他抬起眼眸,定定看着淳帝,轻声道:“公主生前喜静。”
“那都是育下你之后了,”淳帝回忆往昔的日子,目光悠悠道,“明珠少时活泼灿烂,宫里宫外的皇子贵女里,唯她最讨先帝欢心。
“却庭,你可知道,朕每每见着少知,就想起昔年明珠跟在朕身后,一声声唤朕皇兄。她少时淘气,常求朕带她出宫,可先帝管得严,明珠就时常闹脾气,弄得阖宫上下鸡飞狗跳,朕这个做皇兄的便连同她一起被先帝责骂……”
淳帝:“少知的性子,简直是和你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文承眼中划过一丝冷意,静静道:“罗小姐回京后,皇上可曾见过她?”
淳帝:“虽没见过,却听闻她不少事迹,贵妃日日为她操心,念得朕也跟着头疼。”
文承在心中冷笑,“皇上日理万机,他日若得空见一见罗小姐,一定十分惊喜。”
淳帝意外:“怎么说?”
文承语气无波:“想来罗小姐从前是被罗大人和罗夫人宠坏了,性情才那般跳脱率真。如今小姐从岭南回来,已变得懂事许多,知书达理,温柔娴静,一改往日。”
这便是在讥讽皇上了。
淳帝顿了顿,笑容散了,“是吗。”
淳帝:“朕前几日才听说,少知在云宁宫大闹了一场……罢了,这丫头一遇上你就不省心,你定要好好待她。”
若放在从前,这话文承是一定要反驳的,可昨夜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文承当不成翻脸不认人的混账,就一句话没说。
他不顶嘴,淳帝反倒不适应,等了好半天也没见文承出声,缓缓道:“你妹妹和二殿下的婚事将近,这些日子你还是少和文府来往些好,以免伤了和气。”
文承静静道:“臣与明珠公主一样,好寡喜静,旁人若不上赶着来找麻烦,自然不会伤着和气。”
“你!”
淳帝被气得一噎,好半天摆摆手,颇为无奈,“程大人只是来提你一嘴,你何必生这样大的气。文府那头也是惦记你年岁不小了……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便会知道尚书的良苦用心。”
文承左耳进右耳出,装聋作哑。
淳帝知道这些话说了也没用,就没继续下去,转而道:“朕记得,你妹妹比你要小上两三岁,如今她要出阁,你这个做兄长的可有什么考量?”
文承自出生一直在公主府里长大,和所谓的妹妹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若说对妹妹出嫁有什么考量,他或许会在那天多吃小半碗饭。
文承照实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淳帝被他不正经的态度气得上火,一拍书案,怒道:“胡闹!”
这一下,将内殿暖阁里的太监们吓得纷纷下跪,直呼圣上息怒。
文承慢条斯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撩起衣角也跪下,坦然道:“文承身患癔疾,疯疯癫癫,不能当事。不祥之人恐会冲撞二殿下的喜气,还是安分待在侯府里为好。”
说罢,他像模像样地咳了两声,两颊透出些许病白。
淳帝不好和他一个重病之人多做计较,拂袖生硬道:“既如此,朕和贵妃择个好日子把你和少知的婚事定下,也算给侯府冲冲喜气。免得你日日不着调,肆意妄为,连君臣之仪都抛在脑后!”
文承笑了笑,未置可否。
天色透亮时,文承从宫里出来了。
每回他来宫里听训都不高兴,今儿也不例外,福祥一迎上来就文承神情恹恹的,脸色比来时更差。
福祥将披风递过去,温声询问:“侯爷又让皇上责备了?”
眼看再过些日子就到春末,文承不乐意像个痨病鬼似地天天挂着件皮在身上,就把披风推回去,皱眉问:“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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