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祥弯腰,“小姐随我来。”
侯府共分东西南三园,所谓的内苑在东,需过一池六廊。
罗少知紧随福祥步伐,踏过一道金铺门,蓦然愣了。
庭院里桃花密密,饶是夜晚,尽收春光。
游廊与檐下都悬挂着灯笼,福祥避开光,巧声道:“当初修缮侯府时,侯爷命人种下许多桃树,至于其中原由,小的也不清楚。如今春天,桃花开得正好,倒让小的想起了从前小姐常来公主府的日子。”
罗少知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这些花,是侯爷的意思?”
……怎么会,文承不是最不喜桃花吗?
分明,文承总嫌她带来的桃花太拥簇妖娆,花瓣会把他的诗书弄乱,乱了他便不开心,罗少知便要看他的脸色替他收拾书桌。
“小姐,”福祥领着罗少知在一面古色生香的门阁前停下,“劳您在书房稍等片刻,侯爷应当在卧房里休息,我这就去叫他。”
“好,有劳。”
福祥步伐飞快,拐了个弯儿就没影了。
罗少知站在檐下回望满庭院的桃树,想起过往的罗府内苑也有这样的盛景。
这是桃花最好的时令,风一吹,花落如粉雪,一寸寸覆盖、布满庭院。
唯有这时候,少女的心事才能不必遮掩,毫无保留地展露。
若再这么看下去,她或许会哭出来。
斯人已逝,斯情已逝。莫要追怀,莫要追怀。
罗少知闭了闭眼,转身酝酿片刻,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里没掌灯。
檐下不多的光线从门外散落进来,周围十分昏暗。
罗少知侧目想去找蜡烛,突然听见两扇阁门在身后“啪”地合上,随后腰上蓦地一紧,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腰肢,将她紧紧地推抵在门边。
文承温热的气息紧贴在罗少知耳边,轻道:“夫人,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罗少知吓得魂险些散了, 更没听清文承说了什么。
方才的一瞬间她闻到文承身上熟悉的气息,下意识泄了力气,否则朝前方一肘击过去, 文承现在兴许已经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心惊之后,罗少知才感到恼羞。
文承将她推抵到门边, 罗少知不清楚书房里的构造, 背后挨着的似乎是一面高大书架, 她的腰和书架之间留只留有半寸缝隙,文承的手就紧贴着她的腰后, 嵌在那狭窄的缝隙里。
“文承, 你又发什么疯!”
罗少知怒骂,腰身却朝前稍稍挺伏, 怕压着文承的手骨。
昏暗中罗少知看不见文承的脸, 但感受得到他的呼吸,就在离自己极近的位置, 她要是抬头,保不准就会蹭到什么。
罗少知挣扎了两下,腰却被握得更紧了, 文承道:“别动。”
“你!”罗少知怒意难消。
静安王府别苑里占她一次便宜就罢了, 他居然还敢再来一次, 真当自己是软柿子吗!
“你再不松开,我就动手了!”
文承恍若未闻, 仿佛料定了罗少知一定会心软,勾着她的腰肢往怀里带了几分,浅声问:“你今日去金灵寺了?”
……明知故问。
罗少知别过脸, 躲开他的气息。
文承又问:“和静安王妃一起的?”
罗少知轻轻咬唇:“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
文承轻轻一笑,一只手搂在罗少知腰后, 另一只手抚上她紧攥着的手掌,在罗少知松懈的刹那将五指插入她的指缝间,紧紧扣握住,“你找佛祖求了什么?”
罗少知的心口鼓噪地跳了起来。
她的手心烫得厉害,文承会不会察觉?
“没、没求什么。”
罗少知慌得找不着北,屋子里分明是暗的,她却觉得文承能看见她赤红的脸颊和不断闪躲的眼神。
他要是看到……
罗少知低下头,将自己埋在文承胸前,窘促道:“求了平安。”
“求谁的平安?”
还能是谁的,她认识的人不过就这么几个,“贵妃和四殿下。”
文承“嗯”了一声,“还有呢?”
罗少知拒绝:“没有了。”
但刚说完,腰上再度紧了几分,与文承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也被握得更紧,罗少知心跳更甚,咬唇补充:“还有飞飞,师兄……师父他老人家……”
远在江南的师父都被她搬出来了,她已然是绞尽脑汁,可文承还是不肯放过她,“还有?”
文承把罗少知搂抱得越来越紧,势必要逼她亲口说出那两个字来。
这样暧昧的逼迫让罗少知浑身发颤,庭院里的桃花香不知不觉中勾起了她在闺中初长成时的记忆。
少女情怀下的相思苦楚最难言,她从前那样喜欢文承,喜欢到只看见他一眼都忍不住心颤……
原来时隔多年,还是没变。
罗少知放弃了,她早该知道自己本就没多少出息的。
罗少知认命地闭上眼,张了张口。
就在她即将要把文承的名字说出口时,文承冷笑一声,忽然松开她,冰冷道:“还有朱悯,是不是?”
罗少知蓦地睁开眼:?
什么鬼?怎么突然蹦出个朱悯来??
千言万语,最终都汇成了一个字:“啊?”
身前没有了文承的气息,但传来脚步声。
片刻过后,不远处燃起一簇光,是文承点了灯,书房顿时大亮。
罗少知这才看清身后是一面透格红檀书架,依墙而立,架格里的书倒乱下好几本,便是方才混乱中无意碰倒的。
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书架边上的脸红心跳,她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余光瞥见脚边有个红色的物件,是从金灵寺带回来的香囊,一直揣在袖袋里,兴许也是刚才两人一番折腾间不慎掉出来的。
罗少知弯腰将香囊捡起来,正巧文承引完灯转身,瞧见她手中拿着的东西,眯起眼,道:“过来。”
罗少知伫立在书架旁,一动不动,心道我疯了吗,才不过去。
文承也不强迫她,点完安神香后绕了一圈,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地问:“朱悯送你的东西?”
朱悯朱悯朱悯,也不知道这人是哪里出了毛病,嘴上天天挂着朱悯。
罗少知索性将香囊塞进袖中,垮着小脸道:“是又如何?”
文承露出洞穿一切的笑容,“静安王送你的东西,你敢随身带着去见静安王妃?”
罗少知眉心狠狠一跳,“侯爷既然知道不是,还明知故问?”
“我想看看你嘴里到底有几分实话。”
罗少知很想把香囊隔着两丈远丢到他的脑袋上,“侯爷若有这份闲情雅致,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应对圣命吧。”
文承抬眸:“你知道了?”
罗少知犹豫了几秒,走到书桌前,细声问:“福祥说,皇上要为你我指婚,是真是假?”
文承仔细端详她的表情,“不是正合你意?”
罗少知:……
她又恼了,“天下男子无数,京中才情出众的公子更是一大把,侯爷对自己未免太自信了些!”
文承嗤笑:“那是谁在云宁宫大闹,嚷着非我不嫁?是谁往侯府递信,信里字字暧昧,缠绵悱恻?又是谁在御花园里对我投怀送抱?”
罗少知难以置信,这人怎么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先不提云宁宫传出的谣言有多离谱,她送去绛衣侯府的那封信里哪有所谓的“缠绵悱恻”?
而且,御花园里分明是他伸手拉了一把,自己才一不小心撞进他怀里……这人倒打一耙!
“文却庭!”
罗少知气得往书桌案上一拍,藏在袖子里的香囊掉落到文承面前。
文承看过去,顿了一下。
罗少知生着气将香囊捡回来,却听文承道:“这东西,你还留着。”
罗少知抬眼,见文承神色比方才收敛的许多。
她便一怔,这香囊莫不是从前文承送给自己的,她怎么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嗯,”罗少知故作淡定地将香囊揣进袖中,避开文承的视线,生硬道,“侯爷还记得。”
她本是想通过这句话从文承嘴里套出香囊的来历,哪知文承听了却不说话了,反而静静地瞧着她。
罗少知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就在她忍不住要主动开口询问时,文承抿唇道:“罗少知。”
叫得这么正经,罗少知不由站端正了。
文承:“你到底想要什么?”
罗少知:?
这话不该由她来问吗?
她在金灵寺待的好好的,若不是他派福祥过来,何来今晚这一遭?
文承缓缓蹙起眉头,眼中闪过几丝痛楚,虚弱地撑扶住额头,垂首,低哑地问:“你为何偏偏要来招惹我?”
罗少知实在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文承的话让她难以理解,偏偏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她没办法甩袖走人。
眼看文承额角渗出了几滴冷汗,罗少知拎起一边的茶水倒了小半杯匆忙地给文承递过去,但手刚抬到一半,手腕蓦地被攥住了。
文承将她往桌案边拉过去几寸,抬眼冰冷地看着她,冷然道:“你想坐享齐人之福?做梦!”
罗少知:……
什么齐人之福,有病啊!
“你是不是癔症又犯了?”她终于忍不住,脸红得像成熟的红浆果,“有病就去吃药,拉着我发什么疯!”
文承冷笑:“药我一早便吃过了。”
罗少知:……那你很棒棒哦。
文承攥着她的手腕,丝毫不肯放松,唇线抿得越来越紧,罗少知怕再刺激到他只能忍痛不发,想着文承这股劲儿可能还没过去,再等等吧。
果然,没多久,文承又开口了:“你爱慕朱悯,是因他日后会登上皇位吗?”
罗少知一震,猝然低头,对上文承幽深的双眸。
“你,你怎么知道?”
文承诡谲一笑:“我还知道,三年前在国子监辟雍殿,你想堵截的人是朱悯,并非是我。”
罗少知背后唰地凉透,手心冒出冷汗,心高高悬起。
文承怎么会知道这些?他还知道什么?
“罗少知……”
文承喃喃,目光落到书房的某一虚空处,罗少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心下一紧,反握住文承的手,紧张道:“文三?”
文承死死盯着那处——
他的视野里,一丈之远处站着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她的手中紧攥着一把匕首,眼中全是憎恶。
曾经这张精致娇美的脸看着自己时总是言笑宴宴,而今除了厌恨便只剩下疯绝。
文承曾在梦魇中无数次看着她将匕首扎入自己的胸膛,鲜血沾到罗少知的红嫁衣上,沁入鲜红的衣料里,她坐在血泊中疯了一样大笑,状若癫狂,“文却庭,你死了!你终于死了!”
“文三……”
“文三?”
文承瞳孔一颤,猛地甩开罗少知的手,弯腰发出撕裂般的咳声,“咳!”
罗少知大惊,立刻绕过书桌去搀扶他。
文承的身体抖得厉害,罗少知咬牙将他扶起来,却被文承身上的凉意冻得眼角一酸,下意识把人抱紧了,颤声叫他的名字,“文承?”
文承靠在她肩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苍白的侧脸,罗少知听见他用低哑的声音问:“为什么?”
罗少知:“我去叫大夫,叫太医……”
“罗少知……”
腰上一紧,罗少知低头,发现文承苍白地抬起了头,几丝黑发凌乱地落在他的眼角,盖住红痣,有了几分从前少年时清白似雪的模样。
文承眼角渐渐红了,眉眼间盛满了痛苦,“你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我了?”
罗少知心头一抖, 隐隐意识到什么,呼吸乱了。
文承眼中失去了焦点,好似被层层雾霭所笼罩。
他的手臂正搂着罗少知的腰, 却不敢太用力,虚虚环绕, 小心而卑微, 说出口的话像风一样轻。
“你是不是怪我没救得了罗府, 没救得了你?”
罗少知急忙否认,文承却听不见她的话, 眼神如一汪死水, 寂寂道:“对不起……”
罗少知的心痛得像被一只无情的手狠狠攥住而□□,眼中水意不断积蓄, 盈满后顺着脸颊滑落, 坠落到衣襟上,很快濡湿了一片。
“我没有怪过你, 罗府的事与你无关。文三,你特别好,我没有喜欢过别人, 从始至终喜欢的就只有你一个……”
癔症犯了, 文承的耳边许多人在说话、哭叫。
他似乎听见罗少知说喜欢他, 却辨认不出那是真是假,为此竭力想要听清。
可他听得越努力, 耳际便越纷杂,明珠公主、文府众人、淳帝……
一众人凑在他耳边大声念念,盖过罗少知。
文承深深地皱起眉头, 抓住什么东西,急促道:“罗少知, 我听不见……”
“文三?”
罗少知俯身凑到文承耳边,文承将她的胳膊抓得太紧,几乎是在钳制。
她不得不忍着痛,柔声道:“文三,我就在这儿好好的,你抬头看看我?”
像是本能牵引一样,文承抬起头,但视野混沌、耳边嘈杂,他没有捕捉到任何东西。
文承感到有一双温热的手捧起了自己的脸颊,在他耳边摩挲,想要唤回他的听感。
那双手的主人,气息甜雅而熟悉,像是揉碎了满庭的桃花在怀里。
文承顺着那气息往上,手攥得越发用力,死死的,这辈子都不愿放开。
绛衣侯府门口,飞飞在外等了许久都没见罗少知出来,急得只差翻墙头进去看看。
约莫两个时辰后,福祥快步走出侯府,拿着一封信赶过来,飞飞连忙迎上前,焦急道:“我家小姐呢?”
“姑娘别着急,罗小姐好着呢,”福祥将手里的信递过去,“这是罗小姐让我转交给姑娘的。”
飞飞接过信,急匆匆地打开,下一秒便瞪大眼,“小姐今夜要留宿侯府?!”
“放屁!这信是不是你写的?!”
飞飞大怒,眼瞧就要冲进侯府找人,福祥连忙将人拦下来叫屈。
“姑娘可冤枉我了,您仔细看看,这是不是罗小姐的字迹。福祥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哪能伪造小姐的手笔。就是我有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子!”
“你没那个胆,侯爷的胆子可大着呢!”飞飞气急,“我家小姐是正经的清白姑娘,怎么可能夜不归宿,还、还……”
剩下的话飞飞说不出口,福祥说的她一个字都不信,吼完撩着衣角便往侯府里冲,结果刚杀到台阶上,府内走出来一人。
“小姐!”
飞飞大喜,飞快地跑过去,“小姐你怎么样?可受了什么委屈?侯爷有没有欺负你?”
罗少知走出侯府,面色如常,摇了摇头道没事,转而对台下茫然的福祥道:“福祥,你过来。”
福祥小跑过去,“小姐。”
“信给我吧。”
福祥懵懵地将信交还给罗少知。
罗少知把信手下,温声道:“侯爷已经睡下了,你小心照顾着,若要异常,记得及时叫大夫。”
“是,那小姐您……”
“飞飞,”罗少知转头对飞飞道,“我们回去吧。”
飞飞赶忙挽紧她,“是,小姐。”
回去是绛衣侯府的马夫驾车亲自送的。
大半夜,绛衣侯府的车驾停在南长街罗宅,罗家的小姐丫鬟一齐从车上下来,被有心人瞧见,明日流言又得满天飞。
回到罗宅,飞飞服侍着罗少知洗漱完,不放心,“小姐,您去侯府……没怎么样吧?”
罗少知只着内衫坐在镜台前笑了笑:“没什么,怎么了?”
“我瞧着您似乎有心事。”
“只是来回奔波累了点,睡一觉便好了。”
飞飞:“那侯爷找您是为什么事?”
罗少知垂下眼睫,隔着绸衫揉捏还隐隐痛着的手腕,低声道:“侯爷他遇到了一些不顺心的事,想找我倾诉一二。”
飞飞乖巧地住了口,没继续问下去,替罗少知把床上的被褥铺好后,将外室的蜡烛相继吹灭,“那小姐好好休息,飞飞下去了。”
片刻,门轻轻地合上,屋里静下来。
镜子里,罗少知揉按的手停住,一直强撑着的笑容终于揭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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