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士凑近镜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整了整帽子。
“这辈子我们做母女,我心里特别高兴,虽然你脾气臭,犟驴似的随我,越大越老跟我干仗。吵不赢你,但是我心里是乐意的,我一定会输给你的,这不用寻思。可是妈回想这辈子真挺值了,我小时候没得到的公平和偏爱,我女儿都得到了,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以前我还怨你姥,现在不了,觉得没劲儿,生病之后,很多事情我都豁然开朗了,你也学学,这样活得轻松。”
“我这两天不是闲着,就看了你明珠姑姑给我带的书,阿德勒,书里写,‘不活在此时此刻是人生最大的谎言’,我觉得这话哎太对了!”
姜女士一拍大腿,“人嘛,一辈子就这么点时间,一定要心宽活在当下,未来、过去都不要纠结,没有意义。”
姜也彻底崩溃,数次暂停,反复播放,“可是对不起妈妈,我真的做不到,我好想你。”
一切全都是姜女士的影子。
她隔着屏幕似乎都能闻到姜女士身上的味道,她在那个味道和视频里过了两天,累了就睡,饿了就吃,醒了就一遍遍听她说话,以及和她说话。
一切全都是姜女士的影子。
可也只有影子。那些影子包括,姜女士的照片,姜女士的红丝巾,姜女士的风衣,游戏里姜女士的小岛和她的岛民。最紧要的,是她留下的她的女儿。
姜也在保险柜里如愿找到了那一沓红包,还有一份巨额寿险,被保险人是她的名字。
这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可她惊奇地发现,保险条例中有一条被划了重点——
保险合同注明,合同订立满1年后,被保险人如果自杀身亡,保险公司就会按照合同约定,给付巨额保险金。
而合同签订的时间已经满了1年,也就是说,如果她现在自杀,那么保险公司就会赔付巨额的保险金。
她一怔,怎么会买这种保险?
她抬眼,视线定格在那个黑色的戒指盒上。
九月三十,秋雨萧瑟。
天色渐渐暗了,姜也在走廊的通风口抽烟。这几天凌砚很忙,两人也只匆匆见过一面,不知道是不是在躲着她。
四周僻静,再细小的声音也有回音,烟雾迷离,她在走廊里来来回回绕了很多圈,漫无目的,走不出去。
远处的松隐山庄隐没在迷离的细雨朦烟之中,看起来有些灰,像一组柔光镜头。而近处的小区已经亮起一盏又一盏的灯,似接天银汉,莹亮澄黄,烟雾徐徐流动,看起来温暖极了。
俄顷,电梯响起细微的一声“叮”,里头走出个熟悉的身影来。
他今天与往日不同,不再是坐诊看菊花的怪异洞洞鞋打扮,穿了手工西装,墨发一丝不苟,眉眼冷峻,荣华摄人。
他带回了外头的料峭寒意,肩头被细雨浸染,长腿一迈,这才注意到姜也的动静。他没有回首,只稍稍侧头,目光仍然看向家门的方向。
姜也隔着段距离看向他,也不想打听他在忙什么,目光坚定,说,“我想知道。”
她没说想知道什么,但她知道他知道。如果他不说,她就去问其他人,总会知道的。
凌砚的眸心这才落回她面上,目光深邃,似有倦意,“后天你陪我去个地方。”
“然后呢?”
“都告诉你,”凌砚抬手,示意她过去,“只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姜也走过去,被他自然而然地牵住手,一仰脸,心里骤然升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慌张。
因为她看见了他神情里那种细微的变化——没有揭露真相说出答案的释然,反而更沉郁破碎,就像是一轮模糊冷月落在水里,被她伸手搅散,裂成一块一块。
他背负着那个沉重的答案,独自一人走了很久很久。
晚上六点,姜也在小区门口足足等了十五分钟,终于等到了网约车。时值晚高峰,哪里都不好打车。
司机是个中年女性,从车内后视镜看她,很自来熟地跟她闲聊,“小姑娘久等了哈。这个时间段不好打车,我过来有些远。”
姜也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的,这里有点偏。”
“嗯,住这一块儿,买个车出行方便些。”
司机面色和善,忍不住又抬眼看她,见她掠掠耳发,露出艳绝的面容来,心忖这姑娘真跟海报上那明星似的,只是过白,赛雪欺霜般病态的白。
“我不会开车。”
司机轻声ᴊsɢ“啊”了一声,“报个驾校学学,不费多少功夫。驾照早晚得学,早拿早享受。”
姜也却一怔,忽然讲不出话来。
她不明白这话哪里不对,不由自主地拧了拧脖子,心里升起一股飓风般的狂躁与怒意,她訇然一下攥紧了安全带,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等反应过来,她连忙侧首望向窗外,轻声说:“坐地铁就很好,地铁方便。”
她出行的绝大部分时间都靠地铁,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拿驾照,这世上会开车的人已经够多了,安全事故也够多了,她何必非要会呢。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脸色不太好,就悄然收声不闲扯了。
临近七点,终于到了子弹头附近,和凌砚约的还是100层那个餐厅。
她下车后,远远就看见上次那个眼熟的男人等在那里,她无声走近,那人就带着她刷卡进入电梯,往高处的餐厅去。
餐厅灯火煌煌如织,气味馨香,装修处处克制又处处彰显格调。
姜也往前走,远远就看见他坐在上次那个位置,屈肘支颐,落眼俯瞰城市璀璨夜景。
他今天也很好看,裁剪合度的雾蓝色西装露出一线雪白衣领,硬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光流动的眼镜,姿仪斯文,清贵逼人。
他是绅士中的绅士。
浓烈的色彩燃烧在他清透的眼眸中,竟令姜也想起上次他们在这里看烟花秀,他也是这样的神情。
大概是听见了她的足音,凌砚朝她看过来,看着她一步步走向他,目光炙热到她几欲退缩。
凌砚不动声色,盯着她头上一对蝴蝶形状的发夹,那蝴蝶随着她的动作振翅欲飞,头顶的灯光反射下来,莹然的光点耀眼,晃得他心痒。要不是隔得远,他想伸手去摇。
“很衬你。”
姜也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先吃东西是吗?”
凌砚颔首。
面前的香槟吐露冷气,姜也坐下来铺好餐巾,没一会儿就开始上菜了。餐厅很安静,除了他们这一桌,竟然没有什么客人。
两人都没怎么讲话,各有心事,很快就都放下了刀叉。
桌面上的杯盘被无声撤走,姜也面前又换了新的酒,她朝他斜了斜酒杯,一口饮尽,胸中似有火烧,她定定地看向对面的人,“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凌砚“嗯”了一声,慢条斯理推开面前的特调软饮,不知从哪拿出一个VR头显。他站起身,西装上的褶皱像被熨平一般自动铺展开来,一举一动都气势夺人。
姜也盯牢他,却见他绕到自己身后,将手里VR的瞳距、物距调试好,替她戴稳,整理好头发。
他俯身,用脸颊蹭蹭她的耳朵,以示安抚。
眼前是一片寂寂的黑,鼻间嗅到他身上好闻的香味,姜也探手抓住他的袖子,轻声问:“这是什么?”
“是你要的真相。”
话音一落,手里被塞入一个蓝牙遥控器,眼前的屏幕倏然亮起来,跳出一个视频文件。
“打开它。”
凌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像搔刮在她心上的羽毛。
姜也顺应他的指引,点开了视频,背景乐声率先响起来,很熟悉的音乐。
她忍不住转了转脖,眼前的景象也跟着晃了晃,画面一转,暗灭的视野乍然亮开,她举目望去,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来到了一所中小学里。
四周有三三两两的中小学生结伴而过,穿着校服,缩着脖子,手插在口袋里,打着呵欠,目光往镜头里瞟了又瞟。
“这儿。”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姜也循声望去,却见斜对角的凌砚正散漫站在桐树下,白T晃眼,眯眸看向她。
姜也忍不住动了动唇,握紧了手里的蓝牙遥控。
视野里的凌砚向她走了两步,眉眼含笑,墨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看起来颇有点儿不羁的少年意气。
“最近几天我都很忙,不是忙工作,而是去了我们从小到大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沿着你的生活轨迹取景,这就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你忘记的,关于我们的回忆。”
他抬腕,虚虚朝右一指,画面就切到了对面的思政楼。
凌砚声线温柔,娓娓道来:“能想起来吗?我们在这幢楼里念完了小学,你小时候天天惹蚁逗狗,整整六年都在吊车尾的那个班,不写作业,每次都被班主任罚站。”
画面跟着凌砚的脚步往前走,来到思政楼的一楼,凌砚站在6班的窗前,俯身朝里看,涂了蓝色漆料的课桌整整齐齐,没有学生。
却听他继续说:“我每次站在这里,都能看见你额头贴着黑板,歪歪扭扭地罚站。”
凌砚扭头,弯了弯唇,“你站着都能睡着,口水滴在黑板那个粉槽里,能淌出来。经常被班主任说‘口水太有腐蚀性,以至于脑干也溶解掉了,所以学习太差,经常拿鸭蛋’,你小时候都这样的。”
姜也沉吟,欲言又止,继而翘起了唇。
伴随着低鸣的弦乐响起,画面一闪,阳光陡然热辣刺目,姜也定睛一看,发现他们正置身一片宽阔的芦苇荡。
水鸭子在河面上嘎嘎叫,远处的水鸟伸出尖尖的喙在水里摸索。
凌砚盯着清澈的河面,说:“这是你姥老家附近的那条河,我们在这里钓了好几年的鳜鱼。”
隔着一个时空,亦或是一个屏幕,姜也怔怔望着他,心里仿佛腾起一团团火,无比炽热。
凌砚回首,河风吹拂他的衣摆。
“以前我俩老干架。只有每年暑假在乡下钓鳜鱼的时候,才能和睦相处。因为鳜鱼很难钓。六月份正是鳜鱼产卵洄游时,它们不会吃东西,我们只能搂着彼此的肩膀,在河道里摸那些离群鳜鱼的鱼鳍,为防被水流冲散,我俩还用绳子把彼此绑在一起。”
视野里闪出几张老照片,清晰度很低。
照片里的两人挽着裤腿,露出白嫩嫩的小腿,在河里淌着水,其实全身都湿透了,面孔稚嫩,正是他们小时候。
凌砚语气淡淡的,“照片是你姥拍的,那时候,她喜欢我多过你,所以你天天让我滚。”
“我经常想,王鳜能多难搞?你比它们的脾气臭多了,更难搞。”
姜也动了动唇,感觉无比真实,想伸手触摸里头的照片。
她头一次觉得这样平平无奇的河面如此美丽,视野里的一切都让她心痛又惋惜。
“有次邻居老叔不在,鱼就只能自己杀,”凌砚陷入回忆里,“我们划了拳,规定赢的人负责杀鱼。”
“你赢了。”
“所以,你边哭边闭眼乱刀杀鱼,鱼腥蹦了一脸,你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边埋怨,‘姥姥,这刀钝的,坐着骑到哈尔滨都不会磨屁股,给我找个断头铡啊’然后抹了一把脸,又嚎,‘凌砚滚出我家’,嚎了一下午。”
“ 那天晚上才吃上鱼。 ”
姜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凌砚仿佛洞悉了她的意思,遥遥看过来,似笑非笑道:“我啊?”
“我当时正在房间里吹空调,吃雪糕,写卷子,没空跟你计较。”
河风怡人,凌砚往前走,渐渐淡出屏幕,视线逐渐变暗,他由走变坐,正坐在一间空旷的电影院,目光定定地看过来。
姜也不由自主往他面前去,耳边的音乐又变了,是舒缓的布鲁斯。
凌砚盯着电影荧幕,柔和疏淡的光落在他侧颜,描摹出深邃的轮廓。
“这家电影院,是我们第一次来看电影的地方。”他很配合地悄声说。
“当时你非要穿很短的蓬蓬裙,这附近很乱,流氓到处流窜,我为了保护你,跟你说初中生进电影院必须穿校服,不然会被拐卖。你信了,然后把你的裙子套在我身上,我一脱就咬我。”
“我浓眉大眼,三好学生,穿个粉色的蓬蓬裙,看完了人生第一场院线电影,还没站起来就被其他人当流氓一样围观,指指点点。”
画面切到电影荧幕上,放映的电影很眼熟,是上次在凌砚家看过的《If I Stay》,姜也眨了眨眼,心想还挺有意思。
她微微侧首,瞥向荧幕,看见了那行熟悉的电影台词,“今晚的你,和昨天我爱上的你,和明天我将爱上的你,是一样的。”
剧烈的现实和电影互相印证,她禁不住看向他,又被他牢牢接住,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她“我知道”。
电影院缓缓退场,他们又来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整饬干净,布局简单,只有衣柜床、书桌、电视,墙上贴满了各类唱片。凌砚高大的身形正坐在那张老旧的单人床上,显得很局促。
“你学习很差,所以我老抓着你,把你摁在这里,”凌砚踢了踢书桌下的椅子,“结果,这书桌上全是你流的口水。”
“上了大学,你偷偷倒卖黄色光碟,还贿赂我,邀请我一起看,这里也是我们第一次看黄片儿的地方。”
凌砚顿了顿ᴊsɢ,似笑非笑地看向姜也,说,“也是在这里,你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睡觉。”
“然后就在这张床上,把我睡了。”
他动了动,单人床发出不堪重负的、暧昧的“吱呀吱呀”声,姜也瞳孔地震。
这么猛吗?
明明他刚刚还说以前互相讨厌,怎么忽然又转性,问他要不要一起睡觉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凌砚又指了指墙上贴着的几张照片,照片泛黄,里头有一只雪白的英短乳白肥猫,以及她和他。
照片里的两人别别扭扭地站在一起,姜也不情不愿地抱着肥猫,嘟囔着脸,凌砚则含笑看着镜头。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和今时今日相较,少了一份内敛沉重的暮气。
“你说你喜欢小动物,我就养了只猫,然后你又说你喜欢的小动物是狗,于是我就给它改名叫‘小狗’。当时你来我家看完‘小狗’,丧个脸,不说话,失望极了。”
“但没过多久,你就成天抱着它,问它‘全天下最爱谁呀是不是最爱姐姐呀’,它挠你一爪子,你还要给它表演翻跟头,嘴都咧到脑后根了。”
姜也忍俊不禁。
确实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没等她回神,场景又切到了一辆破破的公交车上,路面崎岖,车身摇晃,画面也跟着晃。
凌砚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耳畔的汽车鸣笛声很大,却听他高声说:“我们上学一起挤公交,每次都要抢这个靠窗的位置,你抢不过就会咬我、掐我,坐我腿上,往我身上赖。”
霎时,VR里跳出另一段视频,画质糊得像座机拍的,正是这路公交车。
车内载着满满当当一车中学生,像拉着一车猪仔,里面叽哩哇啦的声音此起彼伏,车身只要一晃,他们就抓着吊环,身子跟着兴奋前倾:“哦哟!~”
而镜头逐渐往后拉,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有两个人正旁若无人地扭打在一起——
中学生姜也咬牙切齿,脸憋得通红,用头奋力地拱撞坐在位子上的中学生凌砚,头发乱得像鸡窝。
“嚯好家伙,铁头功!”拍视频地大声解说。
凌砚则恶劣地把她的校服掀起来,包住她的脑袋,拉上拉链,打个死结,两人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卧槽!铁布衫。”拍视频地抚掌赞叹。
俄顷,公交车猛地一个大刹车,姜也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摔出去,凌砚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拽回了腿上,稳稳抱着。
然后继续互殴。
被校服罩头的姜也伸出手来掐他,用脑袋撞他,立刻被他捞住手臂,紧紧箍在怀里。
两人叮铃咣啷扭打了一路,拍视频的人笑得好大声。
“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吧。”
姜也隐隐觉得他说得不对,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无法反驳。
公交车播报站点停站,凌砚下了车,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指着路边一家酒店,头也不回地说:“以前我们经常在这里开房,你最喜欢701那间,说安静。”
很熟悉。
姜也仿佛在颅内听见含苞的花骨朵,“啪”一声突然怒放轻颤,脑子一下清明起来,豁然开朗。
凌砚走着走着,天色就暗下来,他拐进一条巷子,来到另一条小径。
浩浩长风过境,整条街的桐花无声摇曳,层层花浪涌动,又像一团团散不开的冷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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