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凌砚,除了索求她的爱意,他几乎不指望她再对他做其他任何贡献。
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救赎她,不停地擦拭晦暗的她,拼凑破碎的她,让她得到新生,好好活下去。
她又怎么能允许他做出那种决定?
哪怕只是万一。
一连过去大半个月,姜也都没有再走出那间房子。
她又变成了一只八脚真蛸,把自己关在这间不大的鱼缸房子里,看起来只有一个人,实际上里面住了八个她。
没有她的允许,凌砚不敢强行闯入,因为她神经系统高敏,警惕又善于逃跑,能从针眼大小的地方溜走。
这些日子他也确然克制着,让她一个人待着,不敢去打扰,只能转头去盯一些更重要的事。
而今天不一样,他有备而来。
时值暮秋,夏天的余温还没散尽,是最适合牵着手去散步的时节。
他叩响了姜也家的门。
良久,有脚步声渐近,门“咔哒”一声打开,带起一阵凉风。
姜也嵌在门框内,屋子里没有开灯,她很久没有讲话,语言功能都退化了,声音涩而哑,“今天我也想一个人待着。”
她借着楼道里微弱的光打量他,他似乎又去参加了什么论坛,裁剪合度的西装有棱有角,包绢的戗驳领优雅矜贵,身上香水味低调有余韵,整个人有如琼树一枝。
她自己则两天没洗头,睡衣扒在小腿上,头发凌乱,整个人说不出的邋遢,冷不丁成为他的对照组,心里有点惶然,她不由再退了一步。
“我有正事儿跟你说。”
“什么?”
凌砚挺拔的身形往前一倾,单臂撑住门框,将人拽来怀里,抱紧了,垂首用目光仔细镌刻她的脸,不答反问:“这几天做梦了吗?”
“嗯。”
“梦见我了?”
“嗯。”
“想我了?”
她还是讷讷地说“嗯”。
他眸中闪烁着微光,湿热的气息落在她唇上,仿佛缠绵细致的吻。
姜也还是望着他,瞳仁黑熠熠的,像一面镜,将他的炙热情态全部映照出来。
凌砚俯首吻住她,带着点儿吃人的架势,忙得好多天没见了,他好想她。蕾丝剐蹭着掌心,痒到人心里,他用力揉紧,更深地吻她,二人就似鸳鸯交颈。
楼道里灯灭了又亮。
他衣冠楚楚,可越是这样越有掩饰不住的欲感,裤装的大腿根已经绷紧,他掌住她的腰,将人压紧、抵实,以缓解那种滞胀的烧灼感。
良久,他将她拦腰抱起,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了。
两人大喇喇地滚在床上,凌砚气息紊乱,抱着软在怀里的人,恣意吮吻她的颈,冷不丁低声问:“梦见姜女士了吗?”
姜也一怔,睁开眼,瞬间恢复了清明,轻声说:“没有。”
“跟她见见面怎么样?”
“嗯?”
姜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凌砚仰面躺下,伸臂把人抱在身上,薄唇抵着她的耳廓,悠悠吐出一口气,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明明才十一月初,竟然就下雪了。
雪落无声,整个小区银装素裹,矗立在琉璃世界之中。姜也坐在蒲团上,看着窗外簌簌飘雪。
耳边有水煮沸的声音,也有姜女士的声音,“我这两天不是闲着,就看了你明珠姑姑给我带的书,阿德勒,书里写,‘不活在此时此刻是人生最大的谎言’,我觉得这话,哎太对了!”
那段视频被播放了千百次,姜女士要说的每句话,说话的每个表情,姜也都倒背如流熟稔于心。
视频是姜女士车祸前录制的,在车祸那一瞬间,或者在那之前,她是怎么想的呢?有没有怪她?如果再见面会说什么呢?
母女之间缺一次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会面与告别。
姜也的视线移动到旁边的照片上,照片里是她们母女俩,那时候姜也只有十二岁,可想而知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略微泛黄,是在客卧那堆遗物里翻出来的。
光线很暗,照片里的母女依偎在一起,笑着,但又不像在笑,是那个年代惯用的一种拍照之时才会露出的牵强的假笑。
照片很旧,母女俩的神情也很旧,衣着过时,神情中却有一种近乎悍勇的希冀,那是一种与她们当下处境截然相反的气质。
照片上没有爸爸的位置,仿佛那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即便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姜也回过神,关掉视频,收拾了一番,凌砚就站在门外按响了门铃,他们今天约好了要去一个地方。
殡仪馆。
两人相挟着进去,远远就见明珠姑姑正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谈笑风生。她今天很精神,一身西装有筋有骨,利落极了。
邱明珠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几人凑一起,寒暄着打了招呼。
等说到此行的目的,工作人员终于插了话进来,对着姜也解释道:“我们现在引进了全息影像技术,今天的追悼场景,会在全息影像厅开展,请跟我来。”
姜也微微讶异,侧首看向凌砚,然后手上一暖,是被他牵住了手。
邱明珠悄声说:“这个技术现在正是风口,公司也做了投资,回报率很高,互联网+殡葬服务是个香饽饽。你老姑我真是慧眼如炬,以后咱们没准儿能上市。”
自从把姜广林这个毒瘤剜掉之后,公司上下一心,发展得越来越顺,邱明珠春风得意,不免在小辈面前有些夸耀。
三人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进入了全息影像厅。
这个展厅很大,类似高端的宴会厅,内部光线微弱,只有零星几把座椅,四周是巨大的投影面,科技感很足。
工作人员尽职尽责地介绍着。
“全息影像模拟出来的人虽然不是真人,但也是根据照片视频资料进行的数字写实,超高精度地再现了故人的全息人像,而且裸眼就能看见。”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样的故人是永生的。”
姜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倏尔四周一黯,随后有闪烁光点在地面缓缓铺开,像一闪一闪的星子,人置身其中就如脚踏星空,景象玄妙无比。
姜也愣愣地看着,还没回过神,就听前方有人喊她。
“姜也。”
很熟悉的声音,姜也浑身一震,仿佛有惊雷落在身上,急忙抬头,却见前方的光源中心处站了个人,那人转了转脖子,好奇地打量四周。
姜也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喉头一哽,大概是难以置信,“妈”这个字竟生生卡在喉咙里。
活生生的姜女士就站在她面前,掸了掸袖子,冲她爽朗一笑。
姜女士没有病容,没有脱发,没有骨瘦如柴,音容笑貌都是生病前生龙活虎的模样。西装衬衫,质地贵重,烫了鬈发,仿佛还是那个穿梭在舞蹈室跳国标、事业有成的中年妇女。
她这样说笑着向姜也走来,连四周耀目的光影幻境都黯然失色。
“怎么样,我看起来跟之前有什么差别?”说着,姜女士就自动转了个圈儿,动作飒然,语带笑意。
没有任何区别。
姜也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浑身肌肉也跟着不受控制地颤动,用尽全力挪动步子。
可地上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绊住脚,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没吱声儿,她飞快爬起来往前,两步并做一步,越走越快,健步如飞。
这几十步路好像走了很久,走过了这几百个难熬的日日夜夜,走过了无数辗转愧悔的夜晚,从希望走到绝望,从生走到死,姜也牙齿咯咯作响。
想说的话很多,可到了这一刻,竟然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母女俩近在咫尺。
姜也停下脚步,眼前模糊了又清晰,伸出双臂,想拥抱面前的人,双臂却ᴊsɢ径直穿过了眼前人的身体,环住了一团空气,一次又一次,都是如此。
她终于哭出声来。
她微微退后,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握住眼前人的手,姜女士配合地伸出手来,放在她的手上,可终究没有任何重量,也没有任何温度。
只是一团幻影。
她的眼泪簌簌下落,只能隔着生与死的距离,见妈妈最后一面。
“妈妈,你不会再痛苦了吧?”
“不会。”
姜女士面露难色,悠长地叹了口气,“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那个病,早晚有这一天,你成天瞎琢磨啥呢?”
姜也呼吸急促,哽咽着,“对不起妈妈。”
“你去世后,我真的有很多悔恨,我知道你很爱我,不会跟我计较,可是我永远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永远会钻这个牛角尖。我知道你不想看我愧疚,想让我好好生活,但是只要一想到你,我真的很难过很难过。我后悔那么冲动,我只怪我自己。”
“一想到没有你的日子,会比你陪着我的日子还要长,我就觉得余生太漫长了,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不必活那么久。我这辈子永远学不会和你分别。”
两束光在感光片上叠加,姜女士探出手,尝试着想要擦掉姜也的眼泪,试了几次,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不到,又徒劳地收回了手。
“你这都是说的什么屁话?真是白养你了。我早就说过了,我要是死了,谁也别惦记我,我就想很酷地拍拍屁股走了,不要人记挂,特别是你。你老是这样过日子,这不是把我拴着,我去哪儿了也不踏实。”
姜也泣不成声。
“我想看见你好好儿过接下来的人生,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没事儿就多花点儿钱,妈辛辛苦苦攒给你的家当,你不花就去寻死,这不是诚心要把我气活吗?我棺材板儿都压不住了。这你要是死了,那钱归谁?那混球姜涛还得分走一份儿,我真是被你气死了。”
姜也想了想,不由握了握拳头。
姜女士气得团团转,拿眼瞪姜也。
“好好活下去,你就当自己在逛游乐园,只是逛的时间长点儿,该吃吃该喝喝,等你活够了,活腻了,活到八十岁,老母亲我亲自来接你。就和你小时候去游乐园玩儿,我下班儿了来接你回家是一样一样的。”
“你说你哭个啥,好好的日子。”姜女士数次伸出手来,想拍拍姜也的脑袋,却摸了个空。
姜也抹泪,点了点头。
“车祸这个事儿,妈不怪你,那都是人的命。早点走了也好,总比得癌症天天痛死痛活好,这就是妈心里的真实想法,那会儿那个痛呀,就是没跟你说,其实早治不好了,我心里有数。”
“对不起妈妈,那时候我还经常跟你吵架,我知道……我知道我做错了。”
“上嘴唇和下嘴唇碰一起都要打架,人和人哪有不拌嘴的,妈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从来不怪你。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送我一个心愿卡?”
姜女士嘴角带笑,目光遥远,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
怎么会不记得?
那个愿望卡叫【任意愿望实现券】,是姜也手写在报纸一角上的愿望卡。
“记得。当时我攒了好久的钱,本来要给你买生日礼物,但是禁不住馋,去买了哈根达斯,四个球呢,好像……”
姜也微微一怔,恍然道:“好像还分给谁了?所以到了你生日那天,我才灵机一动,写了个愿望卡给你。”
姜女士笑道:“分给凌砚那混小子了,不用寻思,肯定就他指使你买的呗。”
站在姜也身后的凌砚会心一笑。
姜女士怅然道:“没想到,这个愿望我到死也没实现。不过现在也来得及,妈要向你许个愿。”
姜也站直了,目光定定地望向姜女士。
“好好活下去,没事儿就多花钱。以前吧,我还望女成龙,指望你出人头地,现在也不想了,你健康平安就是妈最大的心愿。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只希望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这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姜也几乎站不稳,弓着身子,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别紧着哭,答应还是不答应?说话。”
姜也直起身,久久凝视眼前真实又虚幻的姜女士,字字铿锵:“我答应。”
“行了,别哭了,真丢人,”姜女士笑着叱骂,“小时候你姥隔天揍你一顿也不见你哭,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现在越长大越爱哭,怂包一个。”
姜也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脸,嘴硬道:“也没有吧。”
紧接着又说:“我生了点儿病,不严重,跟你见完面,我就要去医院了。”
这就是凌砚跟她约定的,见姜女士的条件。
姜女士长长吁出一口气,“别耽误,妈这个病就是因为工作忙耽误了,你可别学我。我辛苦养你一回,你好赖得活到我那个年纪才够本儿啊,等活到我那个年纪,你再替我看看,我没活到的那个岁数是啥样。”
语毕,姜女士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总而言之,妈的心愿就这么一点儿。”
姜也点头,“我跟凌砚订婚了。”
姜女士遥遥看向凌砚,又落眼看姜也,“知道,你们俩,妈放心。”
“你从小到大,都是我送你去上学,在你身后目送你离开。你总是火烧屁股慌得很,头也不回就跑了。没想到现在位置变了,是我走了,你在后头送我,妈怎么会不明白这种滋味有多难受,但想通了也就这么回事儿,难过一阵儿,你也该头也不回地跑了。”
姜女士忽然哈哈大笑,有释然,有开悟,姜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笑,但也跟着挤出个笑脸来。
母女两对视良久。
“去吧,今天妈再送你最后一次,看着你走出去,不要回头。就像你以前外出求学、工作那样。”
姜也哑默了一回,伸出双臂,上前虚虚拥抱这一抹叫姜秋岚的全息人像。
姜女士也伸出双臂,拥抱姜也,母女两人隔着时空与生死拥抱彼此,身后的邱明珠和凌砚也都不忍地落下泪来。
姜女士退后一步,赶人似的,没有一丝留恋,“走吧,不要回头,出去了这事儿就翻篇了,以后吃好喝好,有空给我多烧点儿纸,烧点年轻帅哥,没事儿少惦记我。”
姜女士挥了挥手,笑着,微微转头扫视厅里所有人,像要把所有人都牢牢记住。
姜也久久凝视她,很依恋,很不舍,泪眼模糊,终于说:“再见,妈妈。”
“再见。”
姜也转身,抬眼就见凌砚悲伤又温柔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全程黏在她身上,像热切地依偎,又像最不舍的心疼。
她走向凌砚,垂眸压住眼里汹涌而出的情绪,与他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出影像厅。
她知道身后的目光一直热切定在自己身上,或许那个虚幻的人像很快就消失不见,她再也不会见到她,她应该回头再看看。
可她还是按捺住,很听话的,一次也没回过头。
再见,妈妈。
再见了,妈妈。
半年后,港城精神卫生中心。
两个护士忙了半大天,终于有空停下来喝杯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其中一个话说到一半,目光定定地望向远处,眼珠子忽然不动了,另一个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得心下一慨:哇真的好帅!
“欸,他是二院普外江淮因的关门弟子……挺强的,姓什么我给忘记了。”
“每次来还买花,这种男人到底什么人在谈啊?”
“他女朋友就在13号床,我要是有这种对象,我他妈也可以来住院啊,死之前我能不能谈一个这样的啊?”
“卧槽卧槽他看过来了,正脸更帅啊,干!怎么刚好今天没化妆,我都不敢看了。”
“说实话,跟这种级别的帅哥谈恋爱,我估计会愁得加速衰老,只能把他捆在家里,不然一放出去,一天多出500个情敌。一年365天,每天都在绿帽癖哈哈哈。”
两人的目光咬着凌砚的背影远去,他身形俊拔,长腿笔直,一身西装有筋有骨,白色的口袋巾在这个场景下看起来略显隆重,可又被他周身的疏离感中和下去,衬得整个人清贵无比。
他这样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衬得他臂弯里抱着的大捧花束都黯淡些许,引得过路的人频频回眸打量。
今天是五月十九。
本来他多次跟姜也的主管医生沟通,要带她出去约个会,对方都不放人,说随意外出是中断治疗,对她的病情没有帮助,他只得作罢。
填写完探视登记簿后,他跟着主班护士往接待室去。主班护士边走边介绍姜也的病情。
“凌医生,姜也的情况现在比较稳定,她的配合度高,治疗意愿也很积极。她现在主要问题是用药的副作用比较明显,这方面她跟主任也沟通了两次。”
“现在她病ᴊsɢ况好转,主任也酌情,逐步减少了用药,会把治疗重点放在精神分析和治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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