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隐约体会到了姜女士的辛苦——
有时候要做铠甲,做支柱,也要做贡献者,要成为一个结实耐用的工具,主动去榨取别人,也被人榨取。
这才是成年人的世界。
时间飞速流逝,黑色轿车很快就停在了风生水邸的小区前,姜也跟睡眼惺忪的沛沛抱别,下车回家。
傍晚六点。
姜也做好了晚餐,一盘红烧白丝鱼,一盘椒盐肋排,一盘蒜炒时蔬,主食是杏仁薏米粥。在此之前,她还收拾了卫生,写了诊疗笔记,打了一个小时的动森。
布好碗筷,门铃响了。
一打开门,裹在一袭鱼尾长裙里的邱明珠就笑吟吟地站在门外,她戴着法式平顶礼帽,指甲上缀着浆果色的甲油,眼睛眯起来,牵出眼角浅浅的两道皱纹,看起来风情又老练。
即使已经五十来岁,可仍然活得非常年轻,仿佛绵密的太妃糖,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外放的热情。
这就是美人余威。
“明珠姑姑!”
“小也!”
姑侄二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展臂抱过去,门内门外都洋溢着久别相见的喜悦。
邱明珠和姜女士是闺蜜,是伙伴,也是彼此人生重要的见证人。早年一起读书,后来一起做生意,打过架,断过联,更多的还是像手足一般互相扶持。
说起来很可笑,比起姜广林,邱明珠和姜女士倒更像一个妈生的,因为两人有来有往,互相渗透,而不只是单向索取。
现在邱明珠和姜广林经营的那家殡葬公司,就是两姐妹联合创办的。
分工很明确。
邱明珠在外面搭灵堂,做白事,拉火葬场的丧葬一条龙业务;姜广林则全部顶替了姜女士的位置,负责看店、管理仓库发货、线上运营等等。
姜女士在世时,姐妹二人将两条业务线做得有声有色,有口皆碑。在港城十多年累积了雄厚的人脉和资源,和各大医院的急诊部门都有合作。像全市的墓地、灵车之类的资源,更是一手在握。
但自从姜广林接手后,网店因为经营不善大幅度萎缩。因此,丧葬一条龙的业务线也受到牵连,营收断崖式下跌。
邱明珠很焦虑。
她本来打算调整业务线,把自己那块放手给团队的小年轻去做,也可以抽身回来盯着网店,但没想到姜广林十分不满,言辞激烈,不许她插手运营。
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姑侄俩人在岛台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热情叙话。
邱明珠是爽快的生意人,一番客套后直接上了主菜,“小也,咱姑侄就不说那些酒桌上的场面话了,今天我来,一是为看你,二是想说说你舅舅。这半年来,他问题挺大。”
“嗯,您直说就是。”
“他挪用了公款,之前的数额不大,我没察觉。但最近这一笔有三百多万……”
见姜也面色一沉,邱明珠摆摆手,“已经追回了。”
“他毕竟是你舅舅,我们就不说报警让他去蹲大牢这种话了,但这事儿我寻思,也不能这么算了。”
姜也明白,这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通知。这家公司是姜女士和明珠姑姑合资的,可现在精通业务的只有明珠姑姑,她没有理由阻挠。
“姑姑,你直说无妨。”
“前面那几万、十几万的事儿,看在你妈的面子上就不追究了。但我会解除你舅舅的管理权限,调岗,不降薪,重新抽人去接他的工作。你看怎么样?”
这已经相当仁慈了。
姜也点头,又说,“我不参与经营,也不干涉公司的决定,一切都听您的安排。只是我在想,舅舅为什么要挪用公款?”
邱明珠摇头,“说实话,我每天忙应酬,私底下跟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
这人心术不正,她是看不上。
姜也拧眉,按理说姜广林是不可能会缺钱的。而且,既然挪用了公款,为什么又连儿子的手术费都要问甥女要?
他拿钱去干什么了?
两人边吃边聊,还开了酒,大事儿敲定后就说起了生活琐碎。
姑侄俩性格都比较直接,喝得猛,渐渐就多了。
一喝多,姜也就想抽烟,于是摸出烟盒起身想往阳台去。邱明珠却摆摆手,笑说:“在这抽吧,和你妈待一块儿四十多年,难道我还没习惯这味儿?”
说完眼神又黯然下来,语气也低落,道:“她走了,就没人在我跟前儿抽,没人听我叨叨,唉,还真是……”
她大笑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怪想的。”
姜也握住烟盒的手一顿。
从记事起,姜女士就抽烟,她很早就习惯了客厅里、房间里,甚至衣服上那飘而不散的淡淡烟味儿。
后来姜女士走了,那些烟味儿也跟着走了,她就总感觉空气里都少了什么。某天她回到家,重新买了烟点燃,熏在客厅里,熟悉的味道填满客厅,感觉胃里都放松下来。
烟味儿不仅仅是烟味儿,也是一种家庭烙印,是关系连接,是消极自由的象征,是她不想遗忘姜女士的最后一道防线。
渐渐的,她也开始抽。
邱明珠有些动情,红了眼,“你妈那个人啊,重情重义,啥都好。比我能干比我聪明,比我有韧性,就是比我走得早。”
姜也看见她那双精明又老练的眼,突然变得浑浊而哀伤,只安抚道:“姑姑。”
“小也,你妈陪我的时间,比陪你还要多,我俩这辈子吵了很多架,但又是最维护对方的。我不生孩子,就把你当我孩子,是一样的。”
邱明珠握住姜也的手,又说,“你还记得吗,她最后那段时间脾气变得很差,老和你吵架。有次发消息给我,说你一周没去看她,她很想你,又不好意思跟你说。她就老问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是不是嫌弃她了?我那会儿不是天天儿给你打电话么。”
“记得。”
怎么不记得。
那次吵架一周后,姜女士半夜发来一长串微信道歉,她那时候经常痛得手抖,却忍痛写了那么一长串的小作文,来道歉。
道完了歉,才让姜也偷偷买两包万宝路的蓝莓味儿双爆珠,带ᴊsɢ去医院。姜女士说太痛了,太难熬了,所以要抽烟缓缓。
其实现在想想,大概想抽烟是其次,想见她才是真的。
当时,姜也只回复了个“嗯”,可那一天上班很累,她后面回去太晚,就忘了买烟,也忘了去医院看她。
后来等她去世了好久,姜也翻到聊天记录才发现,原来当天她一直在等着,等着她买烟,等着她去看她。
恣意半生的姜女士,临终前连这么一个小小愿望,都没实现。
“但姑姑想跟你说,你妈这样也很好,那个病太受罪了,我舍不得她受这种罪。她自己更不想。而且,她这样走了,我们都记得她最好的样子,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
人一直活着,难免会渐渐萎缩,感受力消失,会无可避免地堕入虚无的涣散里,可姜女士不一样,她会永远热情洋溢,永远活在戛然而止的、最好的五十多岁。
邱明珠说:“我和你妈做这一行,体面地送走了很多人,告慰了很多人。我们两个很多年前就约定,走到这一天谁也不许丧个脸,要喜气洋洋,要做好逝者死亡路上的摆渡人,我做得还可以,挺满意。小也,你也要放下,往前看。这是你妈的意思。”
“嗯。”
姜也应着。
邱明珠握着酒杯站起身,看向客厅静止的电视画面,以及一旁的相框。
电视里的游戏是动森,里头定格的人物,却跟相框里的人物神似。
都戴着新潮的墨镜,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烫了发,双颊挂着潮红,很热情洋溢的一张脸。
是她的老姐妹,姜秋岚。
游戏里定格的人物还在爽朗大笑,仿佛那个人,还活着。
邱明珠眼眶一热,竟然滚下两滴泪来。她站着还没动,就听身后人幽幽开口。
“姑姑,我有次在姥姥家,姥姥说舅舅活到一百岁都是她小儿子,我就想起,我妈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我一百岁都可以依靠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会养我的。”
“可是我舅舅五十多岁了妈妈还在,我才二十几岁,我妈就不在了。我只是想到,我妈不在的时间会比在的日子还长,我就觉得,人生实在是……”
“太漫长了。”
“太难熬了。”
“后来,我在网上看见科学松鼠会说,逝者并没有真正逝去,而是切实存在人们身边,就像围绕在小星球周围的暗物质,它的引力仍在。我就想,大概我活得长一点,可能就会看见我妈。”
“但是姑姑,我妈走了好久好久了,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
她每天打动森,按照当天的天气给游戏里的姜女士捏脸、换穿着打扮,然后盖房子、种菜、建岛,养宠物,按照她的喜好交朋友、看星星、跳舞、种花。
仿佛她还活着。
可是,竟然一次也没梦见过她。
邱明珠回头,看见昏昧灯光下的姜也,脸上呈现着一种死一样的寂静与剧痛,就像绞刑架上一块残肢碎肉,还在流淌血水,可已经不会求救了。
邱明珠一把抹掉眼泪,疾步走向她,像捧住珍宝一样,将她牢牢按在心口。
第41章 :跳楼
周衍累了大半天,全身卸力一般瘫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点进朋友圈,看见凌砚发了张照片。
照片构图一般,出镜的是那个鬼精小朋友,她被人牵着往前走,牵她的那只手纤细白净,不是姜也还是谁?
露得挺巧妙。
周衍笑了笑,看见屏幕里自己的脸逐渐呈现出一种质壁分离的扭曲。
真有意思。
每每想到凌砚,心里除了厌恶,还滋生了许多不服输的比较。当然是比心机、比皮囊,最后恐怕还要回归原始到比性能力上,这些东西固然只是工具性价值,很浅薄,可他是个俗人,心里确实一遍遍地阴暗揣摩着,姜也到底更属意谁。
他关掉屏幕,面无表情。
倏忽,手机亮起一小片光,驱散了一隅暗沉。
点开,微信对话框里,姜也发了个土拨鼠张大嘴的表情过来,再无其他,而他前面发的大段质询与问候没有得到有效回应。
他顶了顶腮。
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那土拨鼠张大了嘴看戏似的瞅着他。他还是违心发了句关切的话过去,显得自己的情绪管理能力良好。
说实话,他并不确定自己有多喜欢姜也。只是从小到大被父母挑拣、训诫的恐惧如影随形,令他时刻想要占有掠夺,以忘却焦虑、彰显价值。
姜也不工作,性格强烈,并不是适合结婚的好女孩。她还有种不为任何事情忧虑的可耻涣散,并不符合他的进取价值观。在一起或许图个刺激新鲜,玩玩儿就算,但眼下,他不允许她将自己拒之门外。
虽然不一定喜欢姜也,但他绝对厌恶输给别人。
上次凌砚弄人去他的健身房找事,怎么讲,他也不该就这么坐以待毙吧?
点开手机,他滑动着列表里的联络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屏幕,凌砚是江淮因的关门弟子是吧?
来,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少能耐。
姜也送走邱明珠的时候,发现平时安静的小区此刻脚步杂乱,都穿过林荫道往隔壁楼层去。
她截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那人说,隔壁有个小姑娘上了天台要跳楼。
姜也浑身一凛,问:“打消防电话119了吗?”
那人点头,说:“其他邻居第一时间就打了,但救援人员还没赶到。”
姜也拔腿就顺着人群往前跑,耳边风声呼啸,远远就看见不远处那栋高层,一个纤细的人影正坐在天台围栏上,晃悠着腿。
眨眼就到了楼下,身旁许多邻居正望着天台上的人影,议论纷纷。
“媛媛就是被她爸逼狠了,平时啥都听他的,这次孩子就想上浙大,她爸还悄摸儿改了志愿,要孩子留港城上师范。”
“摊上这种爹,真够倒霉的。”
“可不是,这家爸爸强势,妈妈软弱,孩子哪有喘气的机会。这是真绝望了。”
“孩子都要跳楼了,父母还没回来,造孽啊。”
姜也挤开人群,进了电梯,很快就上到顶楼。
天色变了,仿佛倒挂的怒海,风声猎猎,将围栏上的媛媛吹得身形摇晃,长发拉得笔直。她和姜也中间隔着一排水泥包堆砌的墙,是有形的警戒线。
耳边风声咆哮,狂风粗暴地撕扯灌木,到处都是飞沙走石,而姜也却岿然不动。情况很危急,她在快速思考,应该如何对患者进行危机干预?
天台边缘的媛媛听见动静扭头,盯着姜也和几个伺机接近她的邻居,神情戒备,厉声恫吓:“你们也逼我是吧?”
“退后!”
几人连忙举手示意,纷纷往后退了一大步。姜也小声表明自己是心理师,几个热心邻居神色稍霁。
媛媛很戒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越过那排水泥墙,将她拽下来。而如果被她发现他们试图越界,她就可能随时做出决定。
她穿着白色长袖衬衫,扣子规规矩矩地全部扣好,衬衫扎进裤腰,迎面而来的风钻进去,她后背顺势鼓起了个大包。
是个很压抑的乖乖学生。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治疗技术很难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只有与患者产生情感联结才有希望。姜也心里着急,但面上很镇定,高声喊道:“媛媛。”
媛媛木然的眼神望向她,姜也继续说:“我明白你的难处,但是这件事可以解决,你要不要看看我们怎么解决?”
“我收到港师的录取通知书了,还能怎么解决?”媛媛忽然情绪激动,“只有重新投胎。”
她双臂撑着护栏,将腿伸直,然后探头往下看,脸上挂着一串串眼泪,又很快隐没在风里。
姜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靠着本能再度呼唤她的名字,“我知道你很难,但我保证有解决的方法。我们都很在乎你,而且,你妈妈还需要你。”
站在一边的几人都连连点头,异口同声地喊她的名字。
媛媛似有动容,垂下眼,低声呢喃:“我妈,唉。”
良久,她再次朝姜也望过来,目光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戒备,很哀伤地感慨,“我妈会理解的。”
“是,”姜也往前走了一步,“你妈妈当然会理解。”
“你做任何事她都会理解你,但是她接下来的余生都不会再幸福,这是她的事。我没有要求你一定要活下来,我只是想让你在死前,抱抱你妈妈。再亲眼看看我们怎么把事情解决掉。”
媛媛伸手抹泪。
姜也缓步往前挪,试图走近那一排水泥墙,边走边呼唤她的名字,“你很累,你很痛苦,我明白。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两人间隔12米。
风声嚎哭着,吹得姜也直眯眼,楼下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传上来,公安和消防已经到位了,楼下应该已经放好了救生气垫,所以才引得媛媛频频不安张望。
可这里是23楼,ᴊsɢ还在刮大风,跳下去能不能落到救生气垫上就跟赌博一样。所以这种急救措施效果不大,姜也很明白。
她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甚至亲眼见过患者爬上港城精神卫生中心的顶楼,扬言一定跳下去。那一次她前面站着好几位资历深、经验多的前辈,用尽了方法,可仍旧没有阻止悲剧发生,原来脑浆真的会像西瓜一样迸溅一地。
除此之外,还有翟安。
“你也经历过,然后呢?”媛媛问。
这是好兆头,姜也又往前走了两步,风声渐歇,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她高声说:“然后,我也无数次想过站在这里。”
“可你还是活着。”
“对。因为我妈说人都会死,但是要幸福地死去。所以我决定先幸福地活到30岁,再去死。”
雨势越来越大,黑云压城,几人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
“可是怎么才能得到幸福?”媛媛垂头,又抬眼制止,“别靠近。”
间隔8米。
姜也停在那排水泥墙面前,说:“你这就问对人了。雨太大了,湿衣服贴在身上,难不难受?”
媛媛没作声。
“那要不要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喝杯红茶,裹在厚毛巾里睡一觉再死?”
人在格外脆弱之时,会本能寻求温暖的慰藉。
媛媛敛眸,双手握在栏杆上,骨节泛白。雨水顺着她面部轮廓汇成渠往下流,她在思考,她没拒绝。
间隔7米。
姜也很高兴,脚踏在水洼里继续往前,继续说:“你成年了吗?”
“嗯。”
“那可以做坏事了,抽支烟怎么样?下雨天抽烟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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