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看到他的手。
原本养尊处优的一双修长手指,漂亮优雅到似乎只适合弹钢琴;那日天气寒冷,他右手无名指缠着创可贴,因冷空气而泛出淡淡的淤紫,血管都冷到收缩。
路过商店时,林誉之买了一份月饼,也是四个,林格最爱吃的莲蓉蛋黄馅儿。
他递过月饼的手指末端滴了滴透明的雨水,天气太冷,他没察觉,也没有擦。
往后多年,这滴雨水不经意地出现在林格度过的每一个中秋节。
每次吃月饼后再饮水,都像他指尖那滴雨水撬开了她的咽喉。
甚至包括林格酒后的那个冒犯,也是一块儿早早出现在市场上的月饼——
成年的那一日里,她吃了一块儿,太甜,甜到皱起眉。凑在林誉之手上,要喝他握着的半罐啤酒。
起初林誉之不肯,要给她换一瓶新的,他不自在,不想让林格的舌尖触碰他唇印过的地方。
这严重超过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林格不听,她听不到,不要听。
任性是挡箭牌,大大咧咧是借口。
被纵容的她还是尝到了那罐啤酒的味道,五月春/潮里开放的大麦花,闷热狭窄空间里的小麦芽,膨胀的酵母,清洌的水,他微微颤动的喉结,他胳膊上被蚊子叮咬的红痕,淡淡的一点血迹,沉闷的、压抑的他的呼吸。
林格在那个瞬间想要和林誉之接吻。
林誉之不说话,单手拉开新的一罐啤酒,蓬勃喷涌的新鲜啤酒泡沫裹着夏天的味道一涌而出,热辣空气在啤酒易拉罐壁上撞出粉身碎骨的水泡。
他递给林格,示意她喝干净的。
林格在那天后的第三周,与林誉之同时获得了初吻和关于异性的初体验。
一眨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不必再委身于狭窄的屋檐、闷热的房间,不必担心监狱中的父亲、生病的母亲,现今的林誉之和林格都无需再为果腹发愁,也不必再苦苦压抑自己那无处释放的荷尔蒙,不必爱意旺盛到深陷无穷尽的罪恶,不必热切地、暴烈地、穷途末路般地爱着对方。
这么多年了。
林格不喜欢把时间笼统化的表述,好像轻轻巧巧几个字就将每日详细发生的事情一概模糊。
她在清晰的今时今日醒来。
睁开眼。
需要几秒的适应,缓慢回忆起自己如今搬到了林誉之的房子里。
林格的牙齿还有些敏感,刷牙时,那些还未拆线的牙龈是阻碍。
拥有自己一套处事法则的人很难完整地遵循医嘱,大部分缝合线都被她用舌尖悄悄地舔开,还剩下几根倔强地打着结。
还是要交给医生处理。
当初缝合上这些伤口的人系着围裙,在和龙娇一同准备早餐。
林格走出去时,刚好听见林誉之和龙娇聊天,他擅长找话题,知道什么最能引起谈话者兴趣。
譬如林格之于龙娇。
“……格格的项链很漂亮……”林誉之笑,“她眼光一直很好。”
厨房中的龙娇和他如同亲母子。
如同——也不是真的。
相依为命的时光给她们带来了紧密不可分的联系,纵使非血亲,也胜似亲人。
林格和他打招呼,尽量自然:“林誉之。”
林誉之更自然,自然得已经忘掉他们犯过弥天大错。
“洗干净手,自己拿筷子,”林誉之说,“今天早晨炖了你最爱的绿豆百合汤,你想喝大碗还是小碗?”
林格说:“大碗,谢谢。”
她拉开椅子坐下,林誉之盛了粥,端正地放在她面前。
他的手干净,指甲修得短而圆润,指尖无水。
林格捧起碗,低头喝粥。
龙娇说厨房里煲的汤好了,一定要自己去盛。
林誉之摘下围裙,顺手防在旁侧的衣架上。
龙娇很中意林誉之,林臣儒也很喜欢他。
他们无数次庆幸当初林誉之寄养在家中。
父母以为几个人可以圆满和谐,他们都认为这应当是电视剧中幸福的结尾。
林格用汤匙搅拌碗里的绿豆汤,叫他:“林誉之。”
林誉之:“嗯?”
林格平静地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想清楚了。现在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咱俩以前做的荒唐事,我已经忘了,你也别再提——我同意你昨晚的提议。”
林誉之在仔细地剥一颗水煮蛋:“什么荒唐事?”
林格手中的汤匙一停。
林誉之将剥好的水煮蛋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他微笑:“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和谐相处吗?”
林格审视过往,并不觉自己具备洞察人心的能力。
她只是碰巧有些微弱的好运气,微不足道到刚好能够掌控和林誉之的感情。
这段需要被丢进垃圾桶中绞碎的过期情绪,林格握着打开和关闭的钥匙。
林誉之还是如此善解人意,他未必是刀子嘴豆腐心,却唯独待林格有一丝丝的真心。
就像今日清晨,在林格说出决定忘掉后,他自然而然接过的话,悄然无息地顺应着她的心意,已经调整到“我们一直温和共处”的状态。
他一直如此。
年轻时的林誉之也是如此。
即使是林誉之刚刚住进林格家中的那段对峙时间,在被龙娇赶走前,他仍旧给了林格一套漫画。
一套托朋友带来的、正版的漫画。
对于林誉之而言,那大约只是想和她缓和关系的随手一份小礼物,但林格确信这些漫画书让她第一次有了切实的“互相扶持”概念。
林臣儒一直让林格叫他“哥”。
对于同辈分、年长异性的礼貌称谓。
不再只是存在于少女和童年时代的幻想,哥哥。
G-e,g-e。
简单的、重叠的音节,除却爸爸、妈妈之外,这个世界上血缘最近的同胞。
在这两个字最原本的释义中,兄妹(姐弟)应当血肉相连,有着相像的基因和DNA,外貌,身材,性格,这些类似的特质从同样的血脉中诞生,用脐带接收过同样的营养,被同一个子宫保护——
那是生物学上定义的血亲哥哥。
林誉之不是。
他和林格的长相并无过多的相似,性格同样天差地别。
林格对他本能的排斥不亚于生物的防乱,伦机制,在那个本该少女心萌动的年龄,林誉之的优秀外貌令林格刻意回避,回避他属于异性的部分。
那叠漫画书悄然打破了这层排斥。
它令林誉之向她所幻想的这个身份靠近。
只是这个过程发生得过于缓慢,缓慢到林格混淆了亲缘和性缘之间的界限,误打误撞地将本该崇敬的人推倒。
林格是确信少年时期的自己在主动引诱林誉之,高考结束后的暑热天气,路面滚烫,她的拖鞋坏掉了,赤着脚走了两部就烫到要跳起。林誉之的拖鞋太大,她穿上,没走几步,整只脚就从鞋的前方伸出,滑稽到像脚腕上套了两个不伦不类的鞋套子。
林誉之弯腰,要林格跳到他的背上。
林格双手用力攀附他的脖颈,两条腿夹住他坚实的后背。她刚看了一些糟糕的漫画不久,满脑子都是标注着大量爱心和“~”“……”符号的对话,那些大量、滥用的标点让许多正常的话有了微涩的声音,就像她脑海中自带的绯色翻译器,让他因负重而起的呼吸都有着隐晦的注解。
林格生长发,育得很好,她爱喝奶喜欢吃蛋,负债最多的时刻,林誉之为她寄信,信中除却几百元纸钞外,还有一张他自己用钢笔写下的提醒表,提醒她多补蛋奶、快快长个。
他大约永远不知,自己的善意提醒,令得到充分生长的格格,长出了将他视作可交往异性的野心。
毕竟他们毫无血缘的阻碍。
雨季的扬州连空气和呼吸都是潮湿的,她的头发,腿,小了一码、紧绷绷的牛仔裤都是潮湿的,林誉之没有发觉她的心猿意马,他也不知被视作小孩子的林格在想着熬夜看的漫画,他专注想明日的兼职,计算着工资在填补家用后还剩下多少,够不够给格格买条开学穿的新裤子。
林格的腿晃来晃去,不安分地动,像漫画中的女主角,徒劳无助地尝试用大腿肌肉来抵御男主角的肩膀下压。
林誉之没有看过漫画,他背着妹妹走,一手托着她的左腿,另一只手警告地拍打她的大腿外侧。
“老实点,”林誉之说,“否则,下来自己走。”
林格果真不动了。
林誉之只当她乖乖地接受了警告,却没有看到她紧紧咬住的唇,藏住的声音和潮热的颊。
正直的他不知有分寸的拍打会带来近海暗涌。
爱与悖德同时在她脑海中觉醒。
经年而过。
林格自觉爱不再鲜明,悖德感却随年岁增加越来越深。
这些被层层加深的东西,在同林誉之分手后重复出现于她的脑海中,尤其是失眠前的胡思乱想,曾经的她会一遍遍回想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糗事,后来只剩下回想和林誉之的这段错误。
为了不让人体崩溃,大脑会自动修复那些可能令主体精神崩溃的意识。许多人在分手后开始深度厌恶前任,往往也出于潜意识中的“不许回头”。
大脑在禁止你走回头路。
于是它开始丑化你已经结束的一段关系,暗示你,往前看。
往前看的林格渐渐意识到之前做的或许是蠢事,而被她用力拖入这份漩涡中的林誉之,早就先她许久重新上岸。
她也在往岸上走。
父母年纪大了,疾病来袭,过多的心神消耗对他们的身体无益。
察觉到父母在老去的时刻,林格愿意选择性遗忘掉和林誉之的过往,放下那些不能出口的扭曲感情。
同林誉之别别扭扭和谐共处的第二天,天气晴朗,气温微微回暖。
林格陪龙娇去医院中做康复训练,顺带着拆除牙龈上的缝线。
拆除缝线并不是什么难事,不需要医生,普通的护士就能搞定。那两根仅剩的缝线被一个和善的小护士解决,她温柔地叫林格张开嘴巴,用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剪刀和镊子顺利拆下。
被拆下的缝线丢弃在垃圾桶中,林格漱过口,说了声谢谢。
在医院餐厅吃午饭时,林誉之问林格,下午有没有时间拆除缝线。
林格咀嚼完一整根菜心,才说:“不用了,我找护士解决了。”
林誉之问:“哪个护士?”
林格说:“我没记名字。”
林誉之点头,转身问龙娇,最近感觉怎么样,他看了一些新的检测报告,认为龙娇可以适当增加一些食补……
他叫了司机送她们俩回家,自己说还有些事要处理,仍旧留在医院。
上了车,龙娇说包落在林誉之办公室了,让林格去取。林格拿了包下来,听见电梯里两个护士聊天,说刚才看到林医生在科室里翻医疗废弃桶,不知道在找什么。
林格上车后,把包递给龙娇。龙娇翻出手机,按了两下,才发现关机。
龙娇说:“格格,手机给我,我给你爸打个电话。”
林格递去自己手机:“锁屏密码是我生日。”
林臣儒现在工作清闲,他独自在家,想念妻子和女儿,问了几句,又问龙娇什么时候回家。
林格说,预计等到四月中下旬吧。
林臣儒说好,又语重心长,让林格和林誉之好好相处。
林格笑了笑,说好。
“我知道你还在生他的气,怪他离开咱们这个家,回他亲舅舅那边,”林臣儒说,“那毕竟是誉之的亲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格格,三年了,这三年,每次誉之打电话来,你都不接;他开视频,你也不看——现在你俩在一个城市,又住在一块儿,就别生他的气了,好不好?”
林格说:“我没生他的气,我知道回去更好,你看,现在,医院都是他的。”
林臣儒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许久,又重复:“你俩好好的,都这么大了,别像小孩一样闹别扭。”
林格含糊不清地说好。
剩下几天,林格正式开始入职新工作,晚出晚归的,倒是也没有机会和林誉之碰面。
她的工作性质特殊,直播嘛,开直播的时间点都是大部分普通人休息的时刻——譬如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正常人下班了,回到家吃过饭躺在床上刷手机的时间,就是林格上播的时刻。
新的工作内容同样是直播带货,不同的是只给“红”这个集团旗下的衣服进行推广。在这个时代,直播赛道早就站满了人,网购如火如荼,如何另辟蹊径、吸纳并转化为客户就成了重中之重。
林格选择了为产品讲故事,通过贩卖精神上的满足来推销商品。
但故事也需要强有力的基础支撑,得到宁真的支持后,她先是和设计师、制版师等等人聊了许多关于推广新品的灵感来源,又跑去了工厂里,去观摩制造工艺和材质布料。一连几天,她都泡在公司里,狭窄的工位上,摆满了各色布料、服装等等资料书。
巧合的是,杜静霖也有林格如今的公司部分股份,是一个小小的股东。
当初娱乐,城的生意仍旧红火,杜静霖却不甘心就这么子承父业;上大学时,怀里揣着他爹给他的本金,瞄准一些他认为有发展前景的新公司,分批分量地投下去。
还真投中了两个。
其中一个就是“红”。
两个人相遇也纯属意外,杜静霖八百年没参加过股东大会,偶尔来一次,刚好看到工位上睡午觉的林格。他开完了会,没事干,耐心地给林格发消息,顺路送她回家。
林格没拒绝。
她昨夜熬夜研究某一种布料的相关资料,一直看到凌晨两点。现在的确太困了,困到完全不想再挤地铁回去。
在这里买车易,上牌难,林格早些年还打车,后来想攒钱,才开始挤地铁。今天有免费车坐,再加上多年老同学的情谊,她也没拒绝,一口答应,睡眼惺忪地上了车。
上车后,林格刚开始还能和杜静霖聊几句,后面渐渐倦了。空调暖风吹得人懒洋洋,没聊几句,她把座椅后背调低,头一歪,就这样半躺着,找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手机还握着。
杜静霖没想打扰她休息,因而,当看到手机屏幕上浮现出的“林誉之”三个字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单手抽出,按下接听键。
他对格格的这个兄长很有印象。
不过,也仅仅限于“有印象”上。
在杜静霖的意识中,林誉之是很具备家长风范的那种人。林格的家长会,一些校园活动,她父母不来,都是林誉之代为参加。
半封闭的校园中,林誉之每每露相,都能引起一阵小范围内的轰动。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林格考试失利那次。
平时成绩名列前茅的林格,罕见地考了个极差的成绩,差到不可思议,排名掉落了三十多个位次。尽管他们处于尖子生班中,名次争夺极凶,这样的下滑速度也很不可思议。
寒假前的家长会结束后,老师单独留下林誉之谈话。谈话持续了三十分钟,杜静霖看着林格,看她从麻木挺直身体到沮丧趴在桌上。
林誉之从办公室中离开,鞠躬向老师道歉。告别后,他走向教室里的林格,屈起手指,用中指指节敲了敲桌子,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杜静霖以为好友要接受惨无人道的教训,他窥探林誉之的神色,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扇林格一巴掌。
但出了教室后的林誉之,只是叹口气,便打开大衣的纽扣,拉着林格的手腕,把她的手放进他大衣内、贴着身体取暖。
他问林格,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杜静霖简直羡慕到死。
现在的杜静霖也很羡慕林格,有这样一个关心她的好哥哥。
绿色的接听键被按通。
隔着手机,林誉之的声音听起来微微失真,这点失真恰到好处,冲淡了杜静霖对他那种莫名的畏惧。
林誉之说:“格格,妈问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杜静霖忐忑不安地叫了一声哥。
手机彼端迅速陷入死寂。
“哥,是我,我是杜静霖,”杜静霖说,“我们前几天刚见过。”
“喔,静霖啊,”林誉之说,“我妹妹呢?”
“她躺在我身边呢,”杜静霖看了眼把副驾驶座几乎放下去的林格,老老实实压低颤抖的声音,“累得睡着了。”
“她今天没有去公司?”林誉之问杜静霖:“你和她一起吃了晚餐?”
杜静霖听不出他声音的异常,很自然,很正常,像所有的兄长。
“没有,”杜静霖说,“我刚接她下班。”
他隐瞒自己一整个白天都无所事事闲逛的事实,也聪明地不提自己是偶遇,令其听起来像一场绅士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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