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纵即逝。
林格移开视线,听见林誉之含笑同龙娇聊天,温和问她,怎么找房子也不和他说一声?
也同杜静霖打招呼,杜静霖惊喜地叫他学长,林誉之微笑着说你好。
林誉之最终给中介付了一笔辛苦费,歉意满满地说是自家人,对方表示理解,笑着拿钱下班。
中介离开后。
龙娇才问林誉之,好好的房子放着不住,为什么要租出去?
林誉之正色:“这房子死过人。”
杜静霖倒吸一口凉气:“啊。”
林格面无表情。
龙娇攥紧了她的手。
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些迷信。
“别怕,买房前的事了,”林誉之宽慰龙娇,“房子已经买了,只能装修好出租。”
龙娇忧心:“是不是很多出租房都死过人啊?”
林誉之没说话,杜静霖先抢:“是啊是啊,虽然没什么,但住进去还是慎得慌,龙阿姨,我看您和格格还是先住我那边吧。啊?我敢保证,我那边是干净的,新房子,您要是不放心,明天我就请大师过去开开光。”
龙娇松开林格的手,恳恳切切望林誉之。
林誉之温声:“您养了我这么久,我哪能让您住别人家里。上次怕您不习惯,我没提。其实,我现在住的地方也宽敞,更适合您静养。”
“您和格格搬到我那边吧。”
当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没有人比林格更了解自己的母亲。
龙娇年轻时就好面子,现如今更年期前后,更加要强。要她直接说去林誉之家中住,那是绝对不可能;但放在平时,林誉之提出,她也未必同意。
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话——
“毕竟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现在情况又不同。
龙娇亲身体验到了这里的租房“难”,房租高,好不容易看到个尚算合适的,房主还是林誉之,还曾是个“凶宅”。
况且,还有个杜静霖。
上中学时,龙娇就严防死守,害怕杜静霖拐得自家女儿早恋;后来林格的爸爸进监狱,龙娇对杜静霖一家只剩厌恶。
林格这些年一直拖着不找男友,龙娇已经开始心急如焚,多重因素下,更不想让女儿和杜静霖有所牵扯。
林誉之恰到好处地提供了台阶。
“虽然我的专业不是康复理疗,但也会懂些基础,”林誉之说,“格格平时工作忙,有些照顾不到您的地方,我刚好可以弥补。”
龙娇慈爱看林誉之,点头:“好。”
林格站起来:“哥,我有话想和你说。”
她径直出了房子,听见身后林誉之脚步,他就跟在林格身后,顺手关上了入户门。
悄然隔断室内室外的纷扰。
走廊之上,林格看林誉之:“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个房子?”
林誉之说:“去年。”
林格点头:“很好,从去年到现在一直空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拿房子当陷阱,要抓兔子呢。”
林誉之平平淡淡:“我不是说过了么?这房子死过人,不好租出去。”
林格说:“林誉之,你胡扯些什么?也就我妈信你的鬼话——杜静霖是你叫过来的?”
“我和他不熟,”林誉之说,“你的想象力真适合去做偶像剧编剧。”
林格说:“你到底在图什么?”
林誉之笑了。
这房子是零几年建的,在当时属于改善型的住宅。
这一层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身后的电梯数字停在1楼,红色的、明晃晃地耀着。
林誉之不疾不徐,姿态悠然地睨着林格:“你认为我图你什么?”
林格不言语。
她个头不算矮,但在林誉之面前,还是低了一头。林格不喜欢抬头看人,先前两人接吻,也都要林誉之低头。
现在的林誉之不低头了,黑色很衬他的长相,他此刻的表情也如这一身黑衣沉静。
时间在他身上所留下的最重要特质就是愈发沉稳。
“我是你哥,”林誉之说,“照顾龙妈是我的职责。”
林格说:“谁不会说好听的话。”
“不错,”林誉之微微颔首,平和开口,“你的确很会说,也很会骗人。”
林格冷不丁想起,三年前和林誉之分别之时,他也是如此,声音沉沉地说。
——「你的确很会说,也很会骗人」。
林誉之说:“聊完了吗?我想回去和龙妈商量商量,什么时候搬家。”
没等到她回答,他从容不迫地打开房门,大步迈入,徐徐微笑,对龙娇叫了一声龙妈。
林格的搬家比想象中更顺利。
龙娇中意这套房子,林格也不想令妈妈失望,思索着,等天气暖和,龙娇就该回扬州了。
到时候,她也可以再从林誉之这边搬走。
只当是哄妈妈开心。
每年的过年后,和毕业季左右,都是租房市场最热火的时刻,房东们喜欢在这个时刻涨价,中介也喜欢在这个时刻,不必反复强调“你现在不定下来,明天就没有了”,因为明天的确就会被别人租走。
自然不必再坐杜静霖的车,林誉之说他上午刚做了一台颌面手术,今天下午休息,送林格和龙娇回去,顺便看一看,有多少东西,他再去联系搬家公司。
龙娇提到林格上次的相亲失利,愁眉不展。
龙娇说:“你爸爸同事有个儿子,比格格小两岁,学金融的,年薪也不低——”
林格说:“金融男不行,金融男最精明了。他们是要高嫁的,像我这样的条件,他们看不上。”
林誉之微笑:“男性心理年龄要比女性低一些,年龄太小的话,我倒是担心对方性子不定,不适合格格。”
龙娇说:“哎,你们俩,算是一个比一个眼光高,都是不肯将就的主。”
林誉之说:“格格不是眼光高,是运气不好,遇到的男人都不配她。”
林格问:“你刚才在哪儿上班?”
林誉之说:“上次给你拔牙的诊室,怎么了?”
“喔,口腔科啊,没什么,”林格说,“我还以为你刚从精神科出来呢。”
龙娇说:“格格,怎么和你哥说话呢,没大没小。”
“不碍事,”林誉之笑,“我俩从小闹到大了。”
从小闹到大。
俩人刚见面的时候,林格初潮还没来,现在,都到了被父母催婚的年纪。林格不觉这是否能算得上“从小闹到大”,手机响,她低头看,还是杜静霖发来的短信,小心翼翼地问她,明天有没有时间吃个饭。
是一些大学朋友,林格也认识,聚在一起,给归国的杜静霖接风洗尘。
林格回了个好。
她对杜静霖没有太重的厌恶感。
尤其是在知道当年真相后。
林誉之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一日,林臣儒也被警察带走。
有人举报他私下收取大额贿赂。
在林臣儒给老板——也就是杜静霖的爸爸——做司机的这十多年,他收取了不少人贿赂的物品和礼物。
老板开□□,那些供应商没少偷偷地给林臣儒塞钱塞东西。这种事情,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稀疏平常,做得隐蔽些,老板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发觉。
具体是谁举报,谁又整理的证据。
当时的林臣儒不知道,龙娇也不知道。
证据确凿,数额清晰,各种东西核算下来,共计两百四十六万多。
这个数额彻底击垮了龙娇的心理防线,在林格的印象中,那几日妈妈的眼睛一直都是红肿的,像两颗不甘心的挂霜圣女果。
林臣儒被判了六年。
不仅名下的非法收入要被没收,罚金也要交。龙娇东拼西凑,林誉之甚至把他卡里的钱也全部取出,还差了二十多万。
龙娇一下子病倒,躺在床上,连续发着高烧。那几日,都是林誉之照顾这个家,做一日三餐,给龙娇烧水冲药;原本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几天内不仅开始洗衣扫地,还学会了刷马桶。
林格毕竟是个孩子,刚上高一,哪里经过这样大的事,白天还好,入了夜之后常一个人蹲在马桶上哭。她也不知自己具体在为什么掉泪,只知哭出来后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那时是扬州的雨季,夏季的台风带来充沛的降雨,林誉之白天忽然说出门,到晚上才回来。
那么大的雨,公交车停运,路上的出租车也少,谁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只撑了一把大黑伞,头发和手指不住地往下滴水,看起来像刚被人从瘦西湖中打捞出来。回到家时,一身的水,冷得发抖。林格倒热水给他,发觉林誉之的手冷得如冰窖中出来般。
他只是微笑着说别急,他凑够了罚金。
钱是那个和他断绝关系的舅舅借给他的。
彼时林誉之的姥爷早已过世,听闻他遗嘱中没有留给林誉之一分一毫。林格想不通林誉之如何又从舅舅那边“借到”钱,更想不到自尊心极强的林誉之怎样开了这个口。
她只记得淋雨归家后的林誉之说冷。
林格走过去,张开手抱住他,林誉之避开,不想让自己湿淋淋的衣服弄脏她。但林格执意要抱,红着眼,张着手臂,僵持良久,他终于妥协。
林誉之微微低头,下巴放在林格肩膀上,叹了口气。
他的体温像潮湿山林里的温泉。
“格格,”林誉之低声说,“别怕,我会照顾好这个家。”
林誉之的确做得很好,多年过去,他打工赚钱赚他和格格的生活费,拿奖学金给龙娇缴医药费,寒暑假接几份家教的兼职,有时累到在公交车上睡着,坐过了站,再徒步走回去。
长兄如父。
现在的林誉之仍旧是优秀的兄长。
他的新房子的确很宽敞,有着落地窗的大平层,还有三个带卫生间的南向卧室。
龙娇对此十分满意,她最终没有和林格睡同一间房,而是在林格的隔壁。
她也发觉,女儿有轻微的神经衰弱,稍有些动静,林格也会惊醒。
搬进林誉之家中的第一晚,林格就失眠了。
凌晨两点钟,她口渴。
打开冰箱,拿出一瓶饮料,借着冰箱的光,林格看背后的营养成分表和热量。
看到一半,听到林誉之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林格不回头,继续看:“读营养成分表。”
林誉之喔一声,挺礼貌:“慢慢看,别感冒。”
他从餐边柜上拿起水杯,接水,转身离开。
林格蹲在冰箱前,继续安安静静地读完剩下的部分。
糖分超标,不能喝。
她重新关上冰箱,拿起杯子,打算重新去接水,一转身,看到林誉之坐在餐桌前,把林格吓了一跳。
林格下后退:“你怎么还在这儿?”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也不用对我这么防备,”林誉之端起水杯,他说,“林格,事情过去那么久,我早就没那心思了。”
林格问:“什么心思?”
“你前几天反复提起的’心思’,”林誉之终于凝望她,他穿黑色的家居服,朦胧灯下更显清隽,连发丝都是平和的、年长兄长的柔和光,“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好好照顾林爸和龙妈——还有你。”
林格说:“不用你照顾我,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是,”林誉之说,“但我也要为当初的事向你正式道歉。”
林格说:“什么事?”
林誉之说:“我不应当和你在暑假尝试初次爱体验这件事。”
只有一盏幽暗的灯。
林誉之的房子装潢以黑白灰为主,在小红书上搜“意式极简”“现代”等关键词,一水儿的类似装潢。唯一的区别大约在于那些图片大多是模型渲染的参考图,而林誉之的房子则是实打实的实物布置。好听些讲就是一丝不苟的简洁通透,直接说就是家里面没点人气。
就像一个知名设计师精心装点出、给客户展示的完美样板。
林誉之就坐在这看起来似乎无人使用的黑色胡桃木桌前,桌面上空无一物——直到他手中玻璃水杯轻轻落下。
灯下水杯的光影如缓缓聚拢的钻石光芒,他抬起脸,黑色的家居服内敛地贴合着他的身体,只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小块皎白的皮肤:“你第一次提起时,我应该拒绝。”
林格想要冷静。
她需要氧气来吞下因他一句话而点燃的愤怒。
愤怒之余应当还有其他的东西,恼羞成怒,追悔莫及。
她不清楚。
“我向当初的不理智向你道歉,”林誉之说,“对不起,林格。”
林格说:“真难得,你第一次叫我’林格’,却不是和我吵架。”
“吵架是小孩做的事,”林誉之宽和地笑,“我们都已经这么大了。”
林格说:“你对’这么大’的定义是什么?成家立业的年纪?”
“也可能是思想上的理智,你比我想象中更理智,”林誉之说,“一开始我想,在我道歉后,你会拿一杯水泼我。”
林格冷静地喝一口杯中的水,手腕一转——玻璃杯中剩下的水兜头迎面扑了林誉之一脸,他不躲不避,像早有预料的一块顽石。
“你是不是也想听我说,说当初不该向你表白?”林格说,“还是想听我现在忏悔年轻时不懂事骗你?”
林誉之抽了纸巾,仔细擦拭着脸,一滴水挂在他的唇边,灯光下淡淡的亮光。
他说:“我从没有说过这是你的错。”
林格说:“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林誉之说,“我们可以回到最初的关系。”
他看起来的确和年少时很不一样了。
以前的傲慢,表面礼貌实则暗藏的戾气。
都在方才轻飘飘的几句话中缓慢溶解。
此时此刻的林誉之,看起来的确更成熟,情绪也更稳定。
林格没有给出具体的回应,只把手中空了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灯光在她手指上拖拽出淡淡的痕迹,像一道依依不舍的暗线。
林誉之笑:“晚安。”
夜半的谈话以俗套的问候而告终。
林格穿过空寂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卧室里是她惯用的香水气味,温柔的椰子味道。
她躺在床上,伸出手掌,澄明的灯光从她手指缝细细疏疏落下,洒在她睁开的眼睛中。
林格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说过爱。
喔,除却直播间中对粉丝说爱你们。
她连自己以前爱不爱林誉之都看不清。
在爱之前,年少时,林格更明确的感觉是厌恶和恨。
她厌恶林誉之横行霸道地参与她的家庭生活,像杂草一样寄生,住在她家里,令她父母争吵;她恨林誉之分走了她父亲的注意力,夺走她近乎一半的关照。
他明明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父亲却格外看护他。
林格恨林誉之的开端是一份月饼。
林誉之到家不久后的中秋节,林臣儒订了两份月饼,给林誉之的那份被错送到家中。礼盒十分精美,描金绘银,檀木的盒子里,只放了四个小小的月饼,小巧精致,酥皮如美人香肩。
其中还夹了片“父爱如山”的贺卡。
不确定是他们的自作聪明,还是传达有误,这个错误的卡片和书写方式仍旧令他们震怒,林臣儒匆匆打电话来,解释这是个误会,说卡片本应该是给林格的。
这份弄错的卡片让龙娇和林格都十分不适。
路过的龙娇一言不发,连卡片和月饼一同丢进垃圾桶,完全视而不见,好似那是一滩脏东西。
林格不知林誉之那年有没有吃到月饼,她埋头做题,听龙娇边收拾房间边低声骂小杂种。
骂完后,又高声叫林格——
“格格,今天晚上想吃狮子头吗?”
林格对林誉之那朦胧、大约能称之为’爱’的感情,也始于那之后的一份月饼。
是林臣儒入狱、龙娇做手术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林誉之连夜从学校坐高铁赶来。
医学生的学习压力大,更不要说他那紧密的课程。龙娇手术时,林誉之已经请假回来住了几天。林格没想到他又来,但一觉醒来后,林誉之已经在病房外低声询问护士情况。
那年的天气反常,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令整个城市急速降温,林格跟随林誉之去医院外吃面的时候,天气还降着小雨。
林誉之默不作声,将自己的黑色运动服外套脱下,手一抬,整个儿罩在林格的肩膀上。
街边屋檐下,流浪猫蜷缩着身体,叼着它唯一的红色小绒球,沉默地等待雨停。
两个无血缘关系的人静默地为同一件事哀痛。
林誉之问林格,龙娇术后这一周的恢复情况怎么样,问林格的生活费还够不够,学习能不能更得上进度。
他自己没留多少钱,坚持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林格。
两千四百三十块,有零有整,是林誉之做家教和网络客服兼职拿到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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