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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我用性命起誓,往后开诚布公,绝不再欺瞒你。”
姜佩兮还是没拦住,她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周朔拽住妻子的衣袖,“佩兮去哪?”
“放手。”
周朔没松,甚至转而握住她的手。
“你真让人讨厌。”她说。
发觉力道松弛,姜佩兮冷冷看向他,“你松开试试。”
听出妻子话里的威胁,周朔立刻重新握紧她的手。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自以为是?你是谁,你有多大本事,敢去查地方的田亩?你真是不怕死在那。”
当怒意上头后,她说出的话便彻底转向刻薄:“你都无所谓生死了,怎么就不肯和我永不相见?你死了,我们也见不到不是?”
她对周朔有气,气他轻视生命,气他木讷寡言。
姜佩兮也气自己,她不仅不知道周朔在宁安的所作所为,他所有去地方的差事,她都一概不知。
周朔不提,她不问。这貌似公平,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在互给对方独处的空间。
但扪心自问,前世的她不管不问,是因压根不在乎。
她从未了解过他,
也从未尝试去了解过。
这让今生的姜佩兮尤感恼怒,冷漠傲然,是她前世大半岁月里对周朔的态度。
“对不起。”
“你就会道歉,除了对不起你还说得出什么?”姜佩兮凶他。
周朔的气息笼罩她,姜佩兮被他抱入怀中。
后颈也被他的手心托住。
手心的的温度在夏日里本就不讨喜,何况姜佩兮怕热。
她立刻去推他,周朔毫不犹豫松开他本就没有强制意味的拥抱。
他却低头吻她的唇角。
唇畔的触感让姜佩兮有一瞬愣神,夏日的火气被如此浅淡的接触安抚。
他的吻只停留在唇角,不会更进一步冒犯。
当姜佩兮感知到周朔将要离开时,她揪住他的衣襟,逮着他的唇就咬。
唇齿触碰的时候,姜佩兮丝毫没有收住牙齿,她甚至狠狠咬了下去。
甜意流入味蕾,姜佩兮才松开丈夫的衣襟。
周朔的下唇洇开一片红色,像是胭脂。
这样的痕迹让姜佩兮有种微妙的得意。
她故作惊讶,“破了,这可怎么办?”
周朔下意识抿唇,感觉到唇畔间的湿润后。他摸出巾帕擦拭,白绢蘸上红色。
“不要紧。”他说。
“会不会结痂呀,要是结痂,你就得这样见你们周氏子弟了,愿他们不多想吧。”
周朔沉默了。
看着妻子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他憋了好半晌,才窘迫地说:“下次别、别弄得这么明显。”
姜佩兮才不理他的尴尬,她坐回案桌前,继续翻看周朔挑出的适龄子弟。
“这个不错,这个也可以。让盼儿自己选吧,叫过来看看,合不合心意相处了才知道。”
姜佩兮一边看,一边不由感慨,“我都没这么挑过。”
又翻了几页,后知后觉到寂静的姜佩兮抬眼看向丈夫。
“我没点你。”她说。
但周朔显然被点到了,自馁的他避开妻子望过来的目光。
“我们现在是好的,对吗?哪怕开始的时候……我不好。”
畏缩举动下是不甘的心绪,他声音越发低喃,“尽管现在也不好,是我不好。但以后会好的,是不是?”
“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好。只要你不再欺瞒我。”姜佩兮微笑着警告他。
“不会的。”
“过来,我们一起看。”
指尖翻过周氏子弟的详细信息,从出生到风评。
姜佩兮忽而意识到周朔对徐盼儿的上心,转头问他:“你为什么愿意帮盼儿?”
周朔虽人品贵重,但他从不多管闲事。
前世周三丧女后,秦夫人疯癫,杏儿的死因疑点重重。
姜佩兮都私底下想帮他们调查周杏的死因,周朔却只是旁观。
而今周朔这么尽心地帮一个不熟的人,看起来便很反常。
周朔说:“她先前送你平安福,我很感念她。”
他将妻子平安的原因归结到那枚平安福上,认定那就是护持了他所爱的恩泽。

他们没分什么主仆, 不归家的人全都聚在厅堂里。
善儿已经会坐,听到有人喊他就会回头, 张着眼睛望。
此刻他坐在周朔腿上,盯着热闹在一起说话的人们看。
吉祥和姜佩兮对坐, 在窗沿边的案桌上对弈。
半年的时间里, 她从不识字到学会音韵, 再到如今已经能自己磕磕绊绊看训诂。
吉祥的努力与成长让姜佩兮很惊喜。
只半年时间, 她学会了世家子弟至少两年才能学会的内容。
姜佩兮完全不需要管她的学业,吉祥自觉地不像个孩子。
她只有和常忆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孩子气些,两人闹笑着玩成一团。
可惜常忆半个月前被喊回家,把小伙伴留在了治寿。
世家有许多繁琐的规制,常三姑娘就算小也必须遵循。
半个月的分别,让吉祥一日比一日闷。
姜佩兮这才意识到同龄伙伴对吉祥的意义, 她曾忧愁地和周朔商讨吉祥失落的原因。
从前没有常忆作伴的时候, 吉祥的日子不也这么过吗?
“从前没有同伴,便觉得就该那样。而今拥有过, 却再失去,难免失落。”周朔给出他的观点。
姜佩兮那之后便尽可能多的让吉祥和自己一起, 减少她孤单的时间。
白子落进棋盘。
姜佩兮另捏起一颗夹在指尖, 眼睛却看向坐在吉祥那边的丈夫。
孩子被他抱在怀里, 胖成一团的小手抓着父亲的手。
短胖到指节都没有的手,和周朔修长匀称的指节放在一起, 各自的特点便被反衬得很突出。
周朔的目光在棋盘上。
走了好一会神的姜佩兮看向吉祥,她还没落子。
姜佩兮轻咳一声。
周朔心领神会, 他把被孩子抓着的手抽走,引得孩子发出啊呀的声音。
“七之十二。”
轻飘的一声混在孩子的支吾和婢女的嬉闹中,含混不清。
棋局顺利进行,却在几息之后再次僵住。
不成熟的夫妻欲重操旧业,吉祥这次不再配合。
将棋子放回棋盒,她转头看向周朔,“我输了,贵人您来下吧。”
姜佩兮拒绝,“他下不好。”
“对,我下不好。”周朔配合。
吉祥从榻上下来。
她手一张,善儿便伸着手要她抱。
抱过周善,她坐到贵夫人身边,郁闷不乐。
“这是作弊。”吉祥说。
姜佩兮否认,“算不上,你下棋还不熟练,本就需要有人提点。”
“这不是考核,只是消遣。没有作弊的意义。”周朔给出补充。
吉祥撇嘴,“我就是输了,我的子已经没有气了。
周朔执子落局,棋子与棋盘相触,发出清脆一声。
姜佩兮侧首看了看,不在意地继续落棋。
当周朔下完三子后,本来还占着上风的白棋优势不再。
“吉祥,你看。这场局,处处是生机。”
周朔看向孤苦的女孩,“夫人并未对你穷追猛打,你只要再静心观察一会,就能翻转局势。”
姜佩兮沉默着看向周朔,她没有赢棋的想法,只是用此打发无聊的守岁时光。
但她那么大的优势,就被周朔三子挽回了?
在少时与同龄人的相处中,姜佩兮的棋艺半上不下。
她下不过姐姐、表哥、姚箬。
与陈纤、温露多是几子输赢。至于和郑茵、崔旷等人下,只要她用心,就一定能赢。
“我们来下。”姜佩兮说。
正欲继续宽慰吉祥的周朔一愣,他看了看妻子面色,立刻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当:“好。”
一子子落下,黑白棋子落入棋盘。
吉祥在旁边看,她看出了差别。
贵夫人这次的落子和刚才完全不同,她步步紧逼。而贵人一直退守。
就在她以为输赢已定的时候,棋面又会发生微弱的转变。
白棋始终占着优势,可没法赢定局面。
黑棋势弱,却总能存着几口气,在不经意时挣扎一下。
当不再身处局中后,她的视野清晰起来。
贵人的棋艺比贵夫人高很多。
他们落子吃子,有来有回。
贵夫人本来急躁的棋风被贵人带着平和下来,他们间的氛围再度恬静柔和。
他们的时光在不声不响中溜走。
明亮的光骤然刺破黑暗,甚至将窗边人的视线都照亮。
意识到是什么,姜佩兮丢下棋子去捂孩子的耳朵。
灿烂的烟花把素色窗纱照得五彩斑斓。
新年来了。
烟火的炸响并没有吓到幼子。
姜佩兮看善儿的兴奋模样,不由失笑,“傻小子。”
等她转身回看棋局时,只见本来整齐有序的棋面被她丢开的棋子打乱了一片。
已经没法继续下。
“你赢我赢?”姜佩兮问丈夫。
周朔将手里的棋子放入棋盒,棋子碰撞的叮叮声和他从容的声线混在一起:“我输了。”
瑰丽的烟火在漆黑的夜色里不断盛放,屋里守岁的仆人们涌向屋外。
无人不欢度新年。
缤纷的颜色透过窗纱映在周朔的侧脸上。
他垂眸收拾棋面,将混杂在一起的黑白子分门别类地归纳整理。
他黑白寂寥的人生,在此刻就这么被绚烂的烟火照亮,照出纷呈的色彩。
在璀璨烟火的视野下,周朔抬眼看向妻子。
她落在绮丽中,将压胜钱交给吉祥,“新年了,你又长成一岁。”
姜氏与周氏虽同为世家,但风俗上有许多不同。
建兴于跨年时分给小辈压胜钱,而江陵却是正月初一早上。
在无知无觉中,姜佩兮的许多习惯被无声无息地改变。
祝贺完吉祥后,她转头看向周朔:“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
这是他们离开世家的第一年,是姜佩兮重获新生的第一年。
治寿到底处北方,冬日的治寿比建兴冷很多。
下了一夜的雪也积得很厚,每片雪花都显得瓷实。
看着艰难扫雪的仆人,窝在温暖室内的姜佩兮不由惆怅,“雪这么厚,看着也很难化。常忆岂不是要很久才能动身来治寿?”
“是的。”周朔肯定妻子的推测。
“但是吉祥很想她了。”
“这也没办法。眼下官道都难走,来往不安全,只能等雪化开。”
“雪什么时候才能化开?”
“起码正月后。”
“吉祥有的等了。”姜佩兮感慨。
“等雪化开后,天气暖些。吉祥的骑射功课就可以安排上了,还是她和常忆一起,她们有话可以聊。”
在他们碎碎念念的交谈间,婢女来禀,客人到访。
姜佩兮其实懒得动,她想让客人直接来书房也算了。但周朔是不乐意让外人进书房的。
她便只好起身准备。
周朔给妻子披上厚厚的斗篷,把她像善儿那样裹成一团。
他扎的系带不好看,但很结实。
绑上后绝不会松开,甚至姜佩兮有时自己伸手解半天都解不开,还得周朔来。
门扉打开的那刻,风雪舞进室内,但姜佩兮没被冷风直面吹上。周朔挡在她身前。
他们一起去正厅见客。
来客是徐盼儿和她新婚不久的丈夫。
姜佩兮和周朔进门时,本来等候在座位上的客人立刻起身,向他们问安。
徐盼儿现在已被称为“徐夫人”,她像姐姐那样挽起了妇人髻,只是她的命比姐姐好很多。
比起姐姐在李家饱受磋磨,徐盼儿的婚后生活堪称只有顺心。
四个月前,在将合适的周氏子弟看了个遍后,由姜夫人作主,替徐盼儿选定了夫婿。
这位周氏子双亲早逝,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而姐姐已嫁为人妇,很难再干涉弟弟的生活。
婚后的徐盼儿,不仅不用侍奉公婆,连大姑子的脸色也不用看。
她安逸地留在治寿,还有了自己的大宅子。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徐盼儿觉得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馅饼砸中,整个人都昏头昏脑。
她时常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的人生怎么就突然这么顺了呢?
浑浑噩噩糊涂到了年末,徐盼儿才醒过来,她需要好好感谢给自己带来这一切的姜夫人。
她询问丈夫该送什么样的礼给姜夫人,才能表达她的谢意。
丈夫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终说:“有心就好了,姜夫人大概什么都不缺。”
除了姜夫人出身江陵外,徐盼儿对她的身份没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每每提到常府,丈夫便支支吾吾,不肯多言。
让徐盼儿对姜夫人身份有懵懂猜测的,是丈夫的姐姐见她第一面就极为亲切,拉着她的手说:“盼儿能看上我这个弟弟,是他的福气。往后他有不好的,你只管告诉我,我来打他骂他。”
“千万别自己伤心,坏了身子,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你若过得不好,姜夫人是要责怪我们的。”
大姑子的话到这里,徐盼儿再迟钝也能明白了。
暂住在常府的姜夫人,有很显赫的出身。
她大概是遇到了,这辈子连参拜资格都没有的贵人。
徐盼儿不聪明,但她知足,也懂得控制自己的好奇之心。
他们不告诉她,就是她不需要知道。
顶着大雪来拜年送礼,是徐盼儿能想到的报答。
她的新年贺礼没被拒收,这让徐盼儿松了口气,她很忧心自己无以为报。
各自打过招呼后,夫人们留在正厅说话,丈夫们则去了偏厅。
姜夫人问她日子是否顺心,丈夫对她是否尊重。
徐盼儿赶忙点头。
姜夫人又关照她,夫妻之间事情可以商量,不要让误会生了嫌隙。
徐盼儿又点头称是。
在成为母亲半年后,姜夫人比先前更多了耐心平和。
孩子能改变很多。徐盼儿想。
她们并没有说太久话,简单的寒暄之后,徐盼儿就找不到可聊的话题。
她不再是闺阁里的小姑娘,能没心没肺的东拉西扯。虽未进入世家,她却已自觉地去遵守世家夫人该有的清净自守,无好嬉笑。①
交流潦草结束,新婚夫妻告辞离开。
徐盼儿走在扫尽积雪的砖石上,眼睛掠过曾暂住院落的草木建设,心中感慨万千。
“盼儿姐姐!”
女孩的声音穿过长廊遥遥而来。
徐盼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来人。
穿着喜庆衣裳的吉祥终于赶上将要离去的客人。因跑的急,她不断呼出大口的热气。
徐盼儿看向丈夫,对方点头后自觉先行离开,把地方留给了她们。
吉祥喘着气:“盼儿姐姐,你来都不告诉我,就这么悄声来悄声走?”
徐盼儿矜持微笑,“我以为你和常三姑娘在一起念书,不得空。”
吉祥和常忆玩在一起,也学在一起。
因不识字,吉祥和常忆上书习字的时候,徐盼儿在旁边插不上话,也听不懂先生的之乎者也,引经据典。
她像是被挂在一旁,倍感尴尬窘迫。次数多了后,徐盼儿就不再主动找吉祥。
“她回家了,不在这。”吉祥道。
听到这一句,徐盼儿立刻忧虑起来,“常三姑娘不在,寇嬷嬷有为难你吗?”
“她也回家过年了,不在这。”
徐盼儿放下心,“那就好。”
寇嬷嬷不喜欢徐盼儿,也不喜欢吉祥。虽有着身为仆人的基本礼节,却没什么恭敬之心。
她们从寇嬷嬷那得到的待遇,与她侍奉姜佩兮和常忆时的态度,差距极大。
寇嬷嬷对她们很傲慢,她没把徐盼儿当成客人,甚至也没把吉祥当成主子。
尽管姜夫人对吉祥的偏爱那样明显,可寇嬷嬷依然不把她当回事。
她跟常忆说,要多提防吉祥,念叨吉祥暗藏的野心。
寇嬷嬷甚至总跟常忆嘀咕,说吉祥想赖上他们常氏,想赖上二公子,想做他们娄县未来的主妇。
常忆被她烦得厉害,每次都骂她,让她闭嘴。
尽管被主人家训斥,可寇嬷嬷也仍旧乐此不疲,似乎窥探他人心思,发觉一个人心底的隐秘,会使她获得巨大的成就感。
她是个世俗功利的人,同时精明贴心,能为主人家出谋划策。
寇嬷嬷在宅院里看遍了女人攀附权贵的嘴脸与行径。她知晓身份权势,对年轻、甚至是年幼女人的诱惑。
终于在某次寇嬷嬷例举吉祥和常二公子接触时,吉祥露出的种种勾引之态。
常忆被彻底激怒。
常忆寻到正在练习字帖的小伙伴,看到她脸上被蹭了墨。
她一把拽住小伙伴的手,强硬地把吉祥拽离书案,拽到她吊儿郎当、不上进的二哥面前。
“你喜欢吉祥吗?你要娶吉祥吗?你要让吉祥成为我嫂嫂吗?”常忆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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