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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姜佩兮避开他担忧不安的视线,紧紧攥住福牌,靠到周朔怀里伸手抱他。
“以前,很久以前,也有人送过我福牌。可是我把它弄丢了。”
轻抚妻子的背脊,周朔梳理她的情绪:“所以佩兮是想要那枚福牌吗?”
她不回答他。
周朔不由有些叹息,他吻了吻妻子的鬓边,“佩兮是想念他了吗?没关系,我们可以去见他的。”
姜佩兮窝在他的肩窝里,她又不自觉去抓周朔的衣服,把平整的布料揉成一团,握出折痕。
“他不会见我。我见不到他了。”
“不必这么笃定。我们试一试,他不一定会拒绝见你。总得试过之后才说放弃,是不是?”
他是这样的耐心温和,纵容着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我和他,已是死生之隔。”
这句话出口后,周朔不再劝她。
他只静默地把她抱在怀里,手心贴着她的后颈,给予她安抚支持。
一切都是默默无声的。
他的爱与恨从来都是默然无声。
被一种莫名的愧疚感驱使着,周朔第二日就准备去平慈寺给福牌请福。
他试图补全妻子生命里的缺失,采取这种拙劣的方法减轻她的遗憾。
“我现在过去,请法师给它赐福,快的话午时就能回来。”
姜佩兮默默听着周朔告诉自己他的安排。
她不太想和周朔分开,奈何她对平慈寺实在没什么好感。
于是她沉默着送周朔出门,一路上听他絮叨的叮嘱:“嬷嬷们会照顾好孩子。他要是哭了,你别急,可能是饿了,也可能就是闹脾气。”
“总之别自己抱他。让嬷嬷抱着,你陪陪他就好。我很快就回来。”
最终姜佩兮把丈夫送到大门外,她没接他絮叨关照的话,她说:“福牌求回来后,在雨夜给我。”
“好。”周朔答应妻子。
姜佩兮看他翻身上马,看他策马离去。
周朔的动作很熟练,潜意识里的紧迫感让他忘记回头再看一眼。
马蹄声渐远,人影也渐渐淡去。
两辈子,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周朔骑马。姜佩兮忽然意识到。
从前她送他出行,最远只会送到梧桐院门口。
她从未见过他随着队伍离开建兴的模样,更没有在建兴阔大的山门前迎接过归来的丈夫。
周朔尽快赶到了平慈寺,到寺里询问可以给福牌赐福的法师。
很快有僧人接待了他,拿走他的福牌,让他写下姓名与生庚八字。
周朔看着僧人将福牌用红纸包住,又把他写了字的纸张叠好放到福牌旁边。
最终用托盘托着,拿到佛后去请高僧赐福。
下面只需要等待。
周朔抬头看向佛殿主位金光闪闪的佛像,它眉眼低垂,唇畔若有笑,手作拈花状。
他从这具没有生命的佛像中,看到了慈爱与悲悯。
周遭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他们面上无不恭敬虔诚。
此间苦厄,生民多舛。在绝对权威的世家统治下,无人不活得艰辛,无人不在这苦海里挣扎。
生活困窘,他们面上沧桑,衣着简朴。
可因来的是佛前,他们已穿上了最体面的衣服。
疲惫沧桑的人们,抽出劳作下稀缺的空闲时间,赶赴佛前,向神佛祈愿,寻求未知存在的恩赐。
这是他们活下去、活到明天的动力。
周朔又看了眼被人力穿凿成的慈悲相。
人力穿凿的假象,语言虚构的骗局。他想。
周朔不信神佛,从来不信。
幼时经受的苦难,就让他知道佛不会救世人。而后在建兴触碰到权柄,他便彻底看透了神佛的愚民手段。
他站在佛前,漠然看着受苦的众生。
一种极强的割裂感横亘在他与他们之间。这种恍惚感,使周朔神思放空。
一位小沙弥跑到周朔身边,向他合十作礼:“我师父想请施主一叙。”
周朔没有见外人的心思,婉言拒绝:“末学家中还有事,待请福后,就得回去了。”
小沙弥道:“家师正在帮施主赐福。”
周朔微沉吟,明白这位师父是非得见自己了,“劳小师父带路。”
他被领到一方僻静的禅院里,身披袈裟的法师坐在院中石桌前。
石桌上摆着托盘,托盘里叠好的纸张已被展开。
面目慈悲的老僧睁眼看向他,“老衲三相,方才为周施主请福。”
周朔欠身:“有劳大师。”
“老衲方才替周施主算了一卦,心中疑惑不解,想请施主解惑。”
周朔看向老僧,没应话。
“周施主写下的生庚八字,分明是早夭之命。老衲想问,施主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谁派你来的?”
谦和已不在,漆黑的瞳仁完全露出。
“施主何必动怒?无人遣我,乃我佛慈悲,遣老衲来此救苦。”老僧单手合十,手捻佛珠。
他抬眼看向周朔,苍老的目中含悲悯之意,“施主本该是早夭之人,侥幸存活,不感念慈悲,反造下众多杀孽,就不怕糟了报应?”
听完老僧的话,周朔只是冷笑:“我杀孽深重?法师不谴责执刀人杀心之重,劝他们回头是岸。反来唾骂奉命行事的兵甲沾了血?未免也太没道理了些。”
“众生皆苦,施主已识现世苦海,何不入我佛门,了断因果,也成全了救己救他之功德。”
周朔不想和这种和尚废话,他几步上前拿过托盘里的福牌。
“施主不断此红尘,不受我佛庇佑。日后杀孽附身,只怕此身潦倒。”
周朔挑眉,讥笑看向他:“比如?”
老僧目色沉沉,那双明朗锐利的目光仿若越过时光,来到东来佛祖之下:
“妻离子散,曝尸荒野。”
周朔漠然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这种程度的诅咒,还不够他放在心上。
然而他走了两步后,老和尚却仍揪着不放。
他还在说:“施主杀孽不消,沉沦此间,只恐祸及身侧之人。”
“你既知道我杀孽深重,就该明白,我这杀孽已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转头看向老僧,脸上浮现笑,冰冷阴鸷:“再乱说话,我只好现在就送您去那极乐净土。”
这下老和尚终于闭嘴,周朔畅行到佛殿里。他又看了眼金身佛像,只觉烦躁。
他很想立刻离开,奈何他答应了妻子要带回请好福的福牌。
周朔再次找到僧人,这次他开门见山:“建兴周氏,请见贵寺住持。”
僧人抬脸时满是惊恐,他忙弯腰作礼,连道“稍等”。
往日持重的住持步履匆匆而来,他欲将建兴的贵人请入禅院小心招待,却被贵人冷声打断。
他递出福牌,口气间只是命令,“请福,快。”
住持点头应下,恭敬道:“请福要好一会,贵人先去禅房歇息歇息,用些茶点呢?”
贵人冷眼瞟向他:“快。”
住持不敢再多语,捧着福牌奉到佛前,跪下默念《心经》。
待到将经文念足七遍,又叩首九次。他才起身将福牌请下,捧到来自建兴的贵人身前。
周朔接过福牌。此刻他已冷静许多,语气柔和下来:“有劳法师,明日我再给贵寺添些香火。今日家中有事,便不多留了。”
住持不敢有任何异议,连声说“是”。
等亲自把建兴贵人送走,看着他上马远去,住持才一口气松下来。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住持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身侧弟子机敏稳稳扶住了他。

在平稳的日子里, 他们迎来了孩子的百日。
离开世家后,不用再请无关的闲人。姜佩兮和周朔商量后,觉得凑几个人就够了。
因请的人少, 姜佩兮便自己写请帖,人人一封。
常夫人, 常二公子,小常妹妹各有请帖, 甚至吉祥也有一份。
姜佩兮写, 周朔封信。
虽没有上一世盛大, 但姜佩兮用自己的方法给足对孩子的重视。
其实送去常氏的请帖写一份就够了, 但姜佩兮觉得她请的不是娄县常氏,而是无关宗族身份的个人。
因此自然而然的,尚未被视作长成、有独立地位的两个小姑娘也收到了请柬。
吉祥拿到请柬时睁大了眼睛,她茫然地不可置信:“我也有吗?”
姜佩兮颔首:“当然,你还可以选择是否出席。”
“我去!”吉祥急道。
姜佩兮便笑,“来了可是要带礼物的。”
“我会的。”有了同龄伙伴的小姑娘已学会如何表达爱意。
她凑到贵夫人身边, 拉住她的衣袖让她弯下身, 然后亲了一口贵夫人的脸颊,“谢谢夫人。”
姜佩兮揉吉祥的发顶, 吻她的脸颊:“你能来,善儿荣幸之至。”
她看着小姑娘红了脸颊, 娇羞地跑到伙伴身后。
常忆也新奇地看着请柬, 眉眼弯成月牙, “我也会送上礼物的。”
女孩好可爱,姜佩兮想。
百日宴虽说以请宴为由头, 实则是主人家为孩子收祝福。
常夫人送了极为珍贵的礼物,百家衣和长命锁。
且不说姜佩兮不会针线, 就是走亲问友讨要制百家衣的衣服,她和周朔都只能面面相觑。
百家衣不值钱,但富贵之极的姜佩兮买不到,周到细致的周朔也寻不到。
而长命锁,因不能由孩子的父母赠送。
善儿前世便没有。
收到百家衣和长命锁的当场,姜佩兮就给孩子穿戴上。
她对常夫人满是感激。
常二公子送了本名僧手录的《地藏经》。
小常妹妹和吉祥两人捯饬出一把弹弓,说是等弟弟大了和她们一起玩。
姜佩兮听着发笑,善儿的顽劣有地方可去了。
在热闹与喜悦中,寇嬷嬷凑到女主人耳边附语。
姜佩兮脱身宴席,去向厅堂。
徐盼儿已等了许久,听到动静连忙起身,看向来人。
她更美丽了,身上的冷清凉薄已微不可查,满身都是恬静柔和。
同是生孩子,姐姐每次生都像死过一回,身上浓郁着厚厚的死气。
而江夫人却比原先更加明艳动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同是生孩子,她们的状态却截然相反?
为什么江夫人的夫君,那样爱护她,陪着她生产。
而姐姐的丈夫却在姐姐生产时,还在与妾氏宣淫?
徐盼儿按下心中酸涩,她向姜佩兮施礼,送上一对银手镯:“论理我不该来,但这对镯子是我姐姐生前请匠人打造的。她老早打算送给夫人,却不想……”
“瞧我说这做什么,这喜庆的日子。江夫人别跟我计较,我姐姐出嫁后便没了手帕交,她一见夫人就觉得亲切,与夫人相处,姐姐很开心。”
说着徐盼儿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尽力压住眼泪,勉强扯起笑,“我行事莽撞,冒冒失失就得罪了人。夫人不喜欢我,但这镯子是我姐姐的一片心意,还请夫人收下。”
那是一对给婴儿带的手镯。
回想往昔与徐夫人的相处,姜佩兮只有叹息,生死之事总是让人绝望无力。
姜佩兮将银镯交给寇嬷嬷后,用绢帕擦拭徐盼儿溢出的眼泪,“你何时得罪人了?我何时不喜欢你了?我与你姐姐相交,也把你看作妹妹。”
徐盼儿知道这是宽慰人的客气话,她哽咽着,用手揩过眼角:“谢夫人。姐姐的心愿已成,我就先回去了。”
姜佩兮也有姐姐,知道妹妹对姐姐天性的信赖与依恋。
她可以体悟到失去姐姐的悲伤。
她拉住徐盼儿的手,温声道:“你既送了礼,就没有不参宴的道理。随我进去,吃顿饭,再看看孩子。”
徐盼儿摇头拒绝:“不了,我家里催我回去的。我马上出阁,家里很忙,我得回去帮衬着。”
“好吧。盼儿什么时候出阁?嫁去谁家?我也好备份贺礼送上。”姜佩兮拉着徐盼儿,送她出去。
徐盼儿的情绪猛地落下去,她抿唇不语。
姜佩兮没等到回答,便问:“怎么了?你给我送礼,却不让我送你吗?”
她连忙摇头,神色失措:“不是不是,只是……我的婚事不太好。”
停住脚步,姜佩兮问她:“怎么说?”
“我娘,让我给姐夫做填房。”徐盼儿光是说都觉得臊得慌,可她耳边又响起娘的哭求声。
娘说,李员外家富贵,你嫁过去吃穿不愁。
娘说,你姐姐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李家若是娶了新夫人,她肯定会虐待孩子。
娘说,你姐姐自小疼你,现在她死了,你难道不愿意照顾她的孩子吗?
娘说,家里把你养大不容易,你爹已经死了,家里这些年就靠你姐姐周济。你不嫁去李家,家里的日子怎么过?
最后娘说,盼儿,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娘一边说一边哭。
娘明明没打她,可徐盼儿觉得身上每一片肉都火辣辣的疼。
最终徐盼儿只能一边哭,一边答应嫁过去照顾姐姐的孩子。
娘便又把她搂到怀里,说她是好女儿。
“你愿意吗?”清冷的声音将徐盼儿从回忆中拽出。
徐盼儿懵懂抬眼看向眼前美丽的夫人,对上她那双清透而满是哀怜的眼睛。
心口像是哽住,徐盼儿说不出话。
于是江夫人又问她:“盼儿,你愿意吗?”
她还是说不出话,眼泪断了线一样滚落。她拼命摇头。
徐盼儿说不出自己不想照顾姐姐孩子的话,也没法承认自己没良心。
可她更说不出“愿意”之语,她只能摇头。
“那盼儿,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徐盼儿还是摇头,她才及笄,能跟吉祥玩到一起,心智上就是个孩子。根本没动过男女方面的心思。
“你们家一定要把你嫁出去吗?或者说,一定要把你嫁去一户好人家?”
徐盼儿看着江夫人沉凝的面色,抿唇点头。
她开口的声音嘶哑,是女儿家委屈狠了的声音:“我爹娘没儿子,家里又没有营生,如果我不嫁去好人家,家里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姜佩兮缓了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怒意。
徐盼儿嫁去“好人家”,不仅为钱,她家更需要的是一个支撑门楣的“男人”。
尽管姜佩兮觉得荒诞,但对于靠劳作存活的生民来说,“男人”代表着劳力,是力量,意味着不被欺辱。
在这种程度上看,男人与男人没有区别,男人与田间耕作的老牛,山中四窜的大虫也没什么区别。
徐盼儿,或者说是徐家,需要的是一股势力,一个能填补她家没有“劳力”的依仗。
所以给她一笔钱,是不可行的。姜佩兮想。
年老的父母,年轻的姑娘,他们无法守住财富。
姜佩兮问徐盼儿:“是不是谁都可以?你无所谓嫁给谁,只要不嫁给你姐夫?”
徐盼儿怔愣一瞬,对上那双若粼粼水光的眸子,似乎受到某种鼓舞。
她用力点头。
姜佩兮不喜欢“姐夫”,这个身份让她觉得很恶心。
她握住徐盼儿的手,对她说:“好,你的婚事,我管了。你今日不要回去,就留在常府。我让寇嬷嬷去你家说一声,你不用担心。”
徐盼儿目露茫然:“夫人要怎么帮我?”
“我给你说亲,我族里有很多适龄婚嫁的郎君。你可以先对着画册慢慢挑,如果有看上的,我再安排你们见面。”
“谢江夫人。”徐盼儿全然信赖这位身份未知的夫人,毫不担心她会坑害自己。
只是徐盼儿仍旧有些犹疑,她试探道:“夫人,我想自己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我娘。如果我不回家,我娘会担心的。”
姜佩兮摇头:“你不能回去。”
“为什么?”
“如果你娘不同意,非得要你嫁给你姐夫。你能保证,你回去后还出得来吗?”
徐盼儿不说话了,母亲的眼泪与指责会让她放弃一切自己的想法。
眼泪是很无用的东西,它以柔弱无害的姿态出现在一段关系中。
冷情狠心的人对它视若无睹,唯有感性的人才能被它影响。
若论哪段关系里眼泪能发挥最大的效用,毫无疑问是母女之间。
母亲的眼泪往往能使女儿丢盔卸甲,使她们忘却初心,磨平自我。
姜佩兮拉着徐盼儿往回走,去向还未歇的百日宴。
“先吃口饭,再去看孩子。你送来的镯子,你把它戴到孩子手上才圆满。”
徐盼儿步履犹豫,心中担忧:“夫人,我娘已经和李家说好了。你帮我,会不会惹麻烦?他们李家在治寿也是说一不二的。”
想着到这一步也没必要再瞒,反正后面还得给她看姜氏郎君的名册,索性现在说开也罢了。
“不用担心。”
姜佩兮向徐盼儿重新介绍自己,“我的姜,是江陵姜氏的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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