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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东家,夫人让您进去。”寇嬷嬷开口道。
仿佛丢了魂的东家看向她,那双混沌暗寂的眸子被一下点亮。
周朔接过平安福向屋里跑去。
徐盼儿也想跟上,却在将迈进门槛时被寇嬷嬷拦住。
“江夫人怎么样了?”徐盼儿问。
寇嬷嬷牵起假笑:“我们夫人好得很。”
“我能进去看一眼吗?我姐姐……”
“徐姑娘!”寇嬷嬷冷下脸,“你是女儿家,又还未出阁,不好见这些。”
徐盼儿怔愣半晌,终于从寇嬷嬷脸上看出对自己的厌恶。
心中酸涩,她勉强点头道:“我知道了。”
欠身离开时,徐盼儿的余光还是往屋里瞟了一眼。
屋里挂着一帘帐幔,什么也看不见。
恰有丫鬟端水进去,帐幔被掀开一侧,又很快垂下。
可这眨眼间的一幕,却使徐盼儿睁大眼睛。如果她没看错,江夫人的夫君……是跪在床榻边的?
周朔再次握住妻子的手,他将那枚意外得来的平安福放到他与妻子交握的手心。
姜佩兮眼前糊着,她睁眼看周朔。
眼尾被他的指腹擦过,他的声音是颤抖的,“佩兮,这是平安福,你会平安的。”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姜佩兮,丈夫和她交握着满是潮腻的手心,使她不由恍惚前世今生的界限。
那时的她也疼得头眼昏花,身侧的声音变得渺远虚无。
初次生育时的恐惧与无助裹挟着她,她不懂怎么稳定气息,也不知道怎么用力。
糊里糊涂的使劲却不得要领,无法承受痛楚的她陷入半昏厥。
手背的刺痛很快激醒姜佩兮,她看向握着她手的周朔,发觉他唇上沾有的血色。
姜佩兮当时很生气,憋着一口气想骂死他。
她都疼得要死要活了,这人居然还咬她?
可那时的周朔捧着她的脸,声音颤抖:
“佩兮、佩兮,你看看我,别睡。别睡,求你。”
不知是前世的委屈,还是今生的痛楚,姜佩兮的眼睛再次湿润。
她拉过周朔的手,一口咬了上去,血气很快充斥口腔。
这一口,她终于报复回去了。姜佩兮想。
此刻的周朔并不和她计较这莫名其妙的一口,他抚过她的眼角,声音是和前世一般的无助:“佩兮,别赶我走。陪陪我,求你,你陪陪我。”
从“让我陪陪你”到“ 求你陪陪我”,这个时间很短,短到他一页完整的经书都没念出来,短到她的孩子还没生下。
这时间也很长,长到让周朔完整预想了失去妻子后所要经受的痛楚,长到够姜佩兮再度回忆一遍前世。
婴儿的啼哭响彻封闭的屋内。
稳婆满是欣喜的恭贺声响起:“是个公子。”
哽在心头的压抑恐惧终于开始消散。周朔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他吻了妻子的手背。
滴落手背的泪水,让脱力快要睡去的姜佩兮再度睁眼。
“佩兮,结束了。你是安全的。”他的声音近乎哽咽。
姜佩兮回握他的手,她的声音已经微弱,“我们一家团圆了。”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 姜佩兮不知道前世周朔为什么给孩子定名为“善”。
世家取名排字辈。姜佩兮本名姜璃,姐姐姜琉,她们姜氏这辈从“玉”。
周朔这一辈从“月”, 朝成县公周朦,朝定县公周朓, 朝端县君周胭。
不过世家人口多,这些有“玉”有“月”的字当然是不够分的。
故而只有亲近主家的旁支才能用单字, 远支就只能取双字为名。
某种程度上来说, 孩子取名得靠点实力, 还得添些运气。
万一他们喜欢的字已经被用了, 或者已被谁家圈定了日后准备用的,前者只能放弃,后者就要拼一把在主家心中的地位。
前世周朔问她给孩子取什么名的时候,姜佩兮没觉得凭周朔能预先想好一个字,再到他们族里去争。
本着不给他任何压力的原则,姜佩兮说:“你到时候看那个字顺眼, 就选哪个。”
周善的名字, 就是这么糊里糊涂被定下的。
姜佩兮已经习惯了叫孩子这个名字,便做不到还像上辈子那般无所谓地让周朔去族里随意挑个顺眼的。
于是此刻周朔再和她商量孩子该叫什么的时候, 姜佩兮毫不犹豫选定了“善”。
她似乎笃定周朔会把事情办成。选定字后,姜佩兮问周朔什么时候去建兴。
周朔抱着孩子, 有些茫然:“为什么去建兴?”
“你不回族里商定吗?”
“我写封信回去就行。”他的口气很笃定。
不妙, 姜佩兮立刻意识到。
他这么肯定, 毫不担心没法从族里拿到这个字。那莫非当初孩子的名字,是他自己想好的?
“善, 这个字好吗?”姜佩兮问他。
“好。”
“好在哪?”她向今生的丈夫询问前世的他,给孩子取“善”为名的理由。
周朔沉默半晌, “《说文》有言:善,吉也。”
那为什么他不给孩子取名“周吉”?
姜佩兮默默想,直接叫岂不更吉?
周朔在为她选定的字寻找理由,像是拿着答案解释试题这么问的理由。
可惜后者的添注,无论编出多少美好的寓意,也终究寻不到当初的本心。
没拘泥于此,她潦草地将这种隐微的遗憾揭过。姜佩兮俯身亲吻襁褓中的孩子,他很好。
她的家是团圆的,完整的。
襁褓中的孩子总是麻烦的。因未亲手照料过婴儿时期的善儿,姜佩兮顺理成章地忘记了婴儿有多么闹腾。
善儿很黏她,明明还没到认人的时候。
孩子夜里本是交由嬷嬷和乳母照看,但他每每半夜醒后就啼哭不止,哭得嗓子哑了都哄不好。
但放到姜佩兮身边,由她握住孩子的手,再哼两句歌谣后,善儿就能止住哭。
开始还觉得是偶然,次数多了后,嬷嬷们已学会向她求助。
一来二去,为省些麻烦,孩子夜里就也放在姜佩兮身边。
孩子夜里哼唧的时候,多是饿了。
周朔起身把他抱出去,交给乳母,等喂好了再抱回来。
偶尔善儿也会不知耍什么脾气,大半夜吵嚷起来,姜佩兮哄不住,还被他哭得头疼。
周朔就把孩子抱出去哄,让她能清静些。
对于夜里还把婴儿放在身边,常夫人很不赞同。开始时,她劝诫周司簿,表明孩子会影响姜夫人修养。
从前很有主意,说一不二的周司簿无奈看向她:“常夫人帮我劝劝吧,我不敢劝。”
常夫人明白了窾要,转而劝姜夫人。
但姜夫人态度犹豫,言语支吾,最终只似叹非叹道:“还不知道我能陪他多久呢。”
常夫人不懂她的愁绪:“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姜佩兮笑了笑没接话。
知道姜夫人已做了主,常夫人也不好再多说,只告诫她:“孩子亲近夫人,夫人疼惜归疼惜,但千万别自己上手抱。不然把孩子惯狠了,往后孩子只肯要夫人抱,夫人的身子可受不住。”
姜佩兮颔首应下。
常夫人又道:“夫人这往后半年,能不劳动就不劳动,万一累着手,伤着腰,落下的是一辈子病根。”
“孩子就让司簿抱给您看看,放在身边逗逗就好。夫人可记好了,等到开岁后才能抱孩子。”
说着,常夫人看向在一旁哄孩子的周朔,“司簿也要记得,这下半年都别让姜夫人操劳。”
周朔展示出他恭顺的一面:“是。”
姜佩兮听着犹疑,等半年才能抱?
她前世只被关照月子里不能劳累,但整个后半年周朔都没让她抱过孩子,哭了闹了都是他去哄去抱。
等开年后,周朔再次被派去地方办事,离开了建兴。
孩子已经六个月的姜佩兮,第一次学习该怎么抱孩子。
此刻她听常夫人这么说,不由怀疑,难道这就是周朔辞任半年,拒绝调任的原因?
姜佩兮悄声问:“真的吗?”
“自然不是。”常夫人压低声音。
这姜佩兮就不懂了,那为什么她要说那些话?
常夫人抿唇笑了笑,瞟一眼抱着孩子走动的周朔,低声道:“不多折腾折腾他,让他受点罪,他就不会多喜欢孩子。父亲可不像母亲,孩子生下来就会喜欢的。”
姜佩兮听着不由失笑。
别人家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周朔是很爱惜孩子的。
除开他去地方的时间,只要他在建兴,孩子的衣食学问无不尽心。
至于善儿的一些调皮捣蛋,他也总是耐心地以德服人。
他对善儿是慈爱与纵容。
在姜佩兮恼怒于孩子的顽劣时,他总是说:“不要紧,我们慢慢讲道理,左不过他还有我们庇护。”
但是这些也不必告诉常夫人,姜佩兮便只笑。
她看向抱着孩子的丈夫,他抱孩子的姿势已很熟练,现在他已经能独自把孩子哄睡着,而不用劳动她。
外头的光将枝叶繁茂槐树的影子投在纱窗上,斑驳零散的光晕落在周朔身上,是满身的静逸悠然。
周朔从未想过此生会有子嗣,也从未想过他的人生里会有这样静好的时光。
等孩子睡熟后,他才把孩子放到妻子身边。
正好到了常忆和吉祥下课的时间,常夫人起身告辞。
周朔送她出去。
这位常氏主妇,周朔对她敬重为多。
如今她有照看自己妻子的恩情在先,他更是感激。
走到屋外,常夫人看向他,关照道:“姜夫人还在月子里,司簿凡事多细心些,切莫让夫人操劳。女人很多病都是月子里害的,月子里伤了身,日后怎么治都养不好。”
“是,我会留心的。”
周朔欠身向常夫人道谢,他完全展示出对长辈的尊敬与恭顺。
过于谦和有礼的姿态,让常夫人不由忘却他们之间的隔阂。
带着惋惜的心情,她看向眼前谦恭的晚辈:“其实,我很敬佩你母亲。她真的很有勇气,很有胆量。”
他垂着眸,神色淡漠。
见周司簿没有恼怒的倾向,常夫人便继续道:“我听说,你幼时的境况很艰难。但无法否认,当初周夫人生下你,不顾一切带你离开常氏。那时的她,是爱护你的。”
他仍旧静默,像个木桩子。
“恪儿,其实你父亲也……”
“常夫人。”一直沉默的周司簿冷不丁开口,他语气中的冷意冻住常夫人所有的侥幸。
黢黑幽深的眸色褪去刻意伪装的温和,显出其本性的阴鸷。
他脸上仍挂着浅淡的笑,只是那笑和平日的亲切全然背离,甚至让人心底发寒。
“你这是在挑衅我,还是在挑衅周氏?”
是质问。冷漠倨傲。
常夫人迅速将自己从长辈的身份里拽出,她欠身行礼:“常氏冒犯,还请司簿息怒。”
“娄县常氏,连临沅一脉的怒火都无法承担。而你,却敢质疑建兴。常夫人,太要了巧,往往会满盘皆输。”
常夫人低下头,姿态谦卑,“常氏受教。”
周朔最后扫了眼常夫人,漠然转身。
周朔本以为,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将不会再有人提起。
可当他进到内室,将要掀开帘帐时,他听到妻子的声音:“那个常恪现如今在哪里呢?”
周朔送常夫人出去后,寇嬷嬷进屋给姜佩兮送药膳。
姜佩兮对常氏有些好奇,常二和小常妹妹都在这里了,娄县那个长子呢?
她搅着药膳,看向阅历丰富的寇嬷嬷,问道:“你们常氏,是不是有位长公子?常夫人这么疼爱儿女,怎么也没提过他?”
寇嬷嬷一嘻,隐秘事总易让人打开话匣,“我们夫人就一对儿女。那个长子,非我们夫人所出。”
姜佩兮诧异看向寇嬷嬷,“那他是……”
“我们长公子单名恪,是我们家主原来的夫人生的。”
“原来的夫人?”姜佩兮越听越糊涂。
“是咯。我们家主原来的夫人,是周氏女,后来和离了。然后我们夫人才嫁进娄县。”
“为什么会和离?”
“那周氏是个相当凶悍的女人,厉害得狠,没人能欺负了她去。当初我们老家主不过说了两句她,您猜她就怎么了?”寇嬷嬷语气激昂,听得人心口发紧。
“她就怎么了?”姜佩兮问。
“她唰地一下抽出长剑,对着我们老家主就捅了上去。可怜我们老家主,一把年纪,差点被儿媳妇捅死。”一边说,寇嬷嬷一边比划动作。
“什么?”姜佩兮不可置信。
世家女虽不用和民间女子一般敬奉公婆,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抽剑捅公爹啊?
“然后呢?常氏是因为这件事,才闹到和离的吗?”
寇嬷嬷不赞同摇头,一副姜佩兮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怎么会?那可是周氏的女郎,我们这种小家子,哪敢和她闹?”
姜佩兮怔愣半晌,“这么大的事,难道就当没发生过?”
“当然不是。捅完人后,周氏就回娘家了。我们常氏怎么请,她都不肯回来。最后还是用担架把我们老家主抬到她家里,跟她娘家父兄致了歉,才把人求回来。”
姜佩兮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也太荒唐。”
“哪里荒唐?”
“她伤了人,好歹也算长辈。就、就这么当没发生过?公道何在?”
寇嬷嬷嗤笑一声,她感慨眼前这位夫人的天真无知,“那可是周氏。谁敢和周氏论公道?”
姜佩兮不禁皱起眉:“然后呢,最后是因什么和离的?”
“周夫人看不上我们娄县,不肯待在那儿。闹着和离的。”
姜佩兮只觉得荒诞,最后她随口问道:“那个常恪现如今在哪里呢?”
寇嬷嬷正欲回答,却被帘帐后的声音截住。
“死了。”
姜佩兮看向声源处,周朔走了进来。
他神色从容,脸上是亲和的笑意,“死了很多年了。”
周朔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卑劣与虚伪。
和娄县的常主君如出一辙。

第70章
日子在不声不响中悄悄溜去, 姜佩兮再次体会到前世偶有的恍惚,她和周朔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常夫人在她出了月子后就告辞离开,娄县不能缺这位主妇太久。
常二公子被常主君一封信骂回了家, 只能隔三岔五过来看妹妹。
治寿的常府虽仅留下两个小姑娘,却仍旧很热闹。
在常忆的带领下, 吉祥不再执着于模仿姜夫人的端雅,孩子的天性完全被激发出来。
她们两个每日爬树打鸟, 捉知了摘果子, 半刻不歇。
在不耽误功课的前提下, 姜佩兮由着她们闹。而周朔不仅纵容, 他甚至是“帮凶”。
市上买的弹弓多不好用,在小姑娘抱怨弹弓力道不够,射头不准后。周朔动手给她们做了两把,她们很稀奇。
姜佩兮也很稀奇,她没想到周朔居然还会做木匠活。
因两人的弹弓分不清,常忆要求在弹弓上做出些标记来区分。
周朔便又答应在她们各自的武器上, 雕刻她们的名字。
他身上沾着零碎的木屑, 轻薄的锯末在刻刀划过后飘起,挨到他的眼睫上。
周朔坐在光里, 身上的平和认真被尽数照出。
姜佩兮拿起放在一旁的弹弓,指腹摸过被刻好的字。
这不仅是一个名字, 也是一份祝福。
刀刻下的字迹很稳, 一笔一划极为严整, 是堪称完美的碑文体作品。
这两个字一点也不歪扭,笔划一点也不漂浮。和她前世收到的“康宁”, 截然不同。
可它们明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天翮七年雨夜里,她收到的那枚“康宁”福牌, 是他亲手刻的。
可是她一点没注意,也一点都不在乎。
随手将福牌撂在桌上后,她就没再关注过。
东西收着收着,也不知道收哪去了。可能就这么丢了。
“你能不能给我刻两个字?”
周朔抬头看她,“好,哪两个字?”
“康宁。”
“好。”他什么都会答应她。
姜佩兮垂下眸,为什么前世的她会那么冷漠呢?
简单粗暴地忽视他的所有。
“要刻在福牌上,再去寺里请福。”
“好。”
姜佩兮没能再进一步提出要求。
说出“你要在后年的秋雨里,在建兴送给我”这种荒唐话。
周朔会尽心达成妻子的要求。
在刻完名字后,他当晚就将福牌做好。并且给妻子看,询问她是否满意,是否需要改动。
可妻子盯着福牌看了很久,又摩挲着刻下的字迹,最终笑道:“你做的太好看了。”
她在笑,可她一点也不开心。周朔意识到。
他便托起妻子的下颌,指腹抚过她的眼角:“我做错什么了吗?告诉我好不好?我都会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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