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朔诚恳的目光下,姜佩兮很不好意思。
他这么真诚,让她觉得自己一直在欺负老实人。
“佩兮,在成为母亲前,你先是你自己,不该把任何人,任何身份职责,放在你自己之前。”
周朔放下手里的衣服,走到她身前,俯身捧她的下颌。
他的呼吸落在额前,声色轻缓,一字一句满是安抚平和:“没有任何人比你重要。佩兮,多爱惜自己些。”
看着丈夫认真的神色,姜佩兮揪住他的衣襟,使他更靠近自己。
她抬头吻他的唇角。
周朔的话,也曾有人和她说过。
是她的母亲。
母亲曾对她说:“佩兮,你不能什么都给琼华。你可以爱阿姐,但你不能最爱她。你最爱的人,只能是你自己。”
姜王夫人教她的很少,也似乎并不喜欢她。
她并没能从母亲那里,学会如何做一个母亲。甚至她也不懂得夫妻间该如何相处,便糊里糊涂地被嫁往了建兴。
在建兴磕磕绊绊的日子里,她和周朔笨拙地做着夫妻,笨拙地成为父母。
她和周朔的相处时间其实很少,交流更少。
周朔在建兴的日子里,几乎全在他的主君那边议事。
他们短暂的相处就是用膳那会功夫,期间聊两句孩子,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而更多的时间,周朔压根不在建兴。
他总是去周氏的属地,各个地方。姜佩兮不知道他究竟去干什么,为什么总离开,为什么一消失就好几个月。
他明明经常寄述职信回建兴,却从没给她写过信。
他明知他一走就要很久,却从不说带上她。
天翮七年,建兴曾兴起一片喜悦。
姜佩兮从不关心他们周氏的事,她冷漠更疏离。
直到来恭维她的周氏夫人用满是兴奋的语气和她道喜:“阜水那边的渠道终于修通了,两岸的城镇和农田不用再遭受洪涝。这次修筑,至少可保百年无恙。”
整条阜水都是崔氏的,有一段被阜水流经的平原经常发涝,这段灾地属于周氏。
崔氏的地界在上游,洪水祸及不了他们。
治水是件麻烦事,崔氏又恨透了周氏,于是每每阜水汛期,别说帮着周氏治涝,他们不落井下石都算仁慈。
阜水属于崔氏,周氏不被允许碰阜水。多年来都是在两岸修筑堤坝,怎么可能去挖渠呢?
这般想着,姜佩兮便问:“崔氏怎么会允许周氏修渠?”
那位夫人愣了愣,诧异道:“是周司簿说服了崔氏。姜夫人不知道吗?周司簿负责修渠,都已经四年了。”
她不知道。
有关周朔的一切,姜佩兮什么都不知道。谁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有她不知道。
于是在这种被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下,她用成倍的冷漠护卫自己,绝不让自己在周朔面前露出任何想要亲近的意思。
人总是难以在时空的当下把握所有。
而于过后的岁月里,再度勘察时,才能发现许多当时无法注意到的细节。
时至今日的姜佩兮,再度回想周朔的离去与归来,才注意到他似乎有太多次的欲言又止。
他眸光的每一次暗淡,都发生在她冷着撇开脸,装作什么都不关心时。
阜水渠道的修成在开岁,喜悦洋溢着建兴,可周朔一直没回来。
随着春暖渐起,周氏族人脸上的喜气散去,压抑不安再度笼罩建兴。
姜佩兮不关心周氏的一切,更倔强地拒绝能知晓周朔消息的一切渠道。
他修他的渠,她封她的渠。
这很公平,那时的姜佩兮就这么固执觉得。
消失了大半年的周朔,在连绵不绝的萧瑟秋雨里返回建兴。
彼时姜佩兮刚将孩子哄睡着,她拍着孩子,轻声哼着歌谣。
屋子里是暖黄的烛火,除了她哄孩子睡觉的声音,就只有秋雨打在梧桐树叶上的缠绵声。
看孩子已经睡熟,姜佩兮起身将被角掖住。
放好床幔转身时,她看到了周朔。
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衣袍边角都沾着湿气。
他就那么寂静地站在那,庄严的黑袍将他锁在黑暗里。
“回来了?”
“嗯。”
这就是久未相见他们的全部对话。
他不说,她不问。没有孩子作为话题的他们,只剩互不相干。
姜佩兮坐在烛下看书,精装的书排版优良,印刷清晰。可她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是在盯着书页发呆。
珠帘被撩起后垂落的碰撞声,吸引姜佩兮的注意力。她往那边看了眼,又漠不关心地垂眸继续看书。
他瘦了很多,年前合身的寝衣现在穿却显得空。
周朔走到她身前,递给她一枚福牌。
这是一枚极为简陋的福牌,毛糙的边缘,廉价的红绳,还有歪扭的刻字。它实在不适合作为礼物赠人。
“我回来时,正好遇到一座佛寺,就去求了一个。”周朔解释这个廉价的礼物。
姜佩兮没接,她仍在看她的书,“你不是不信佛?”
“敬鬼神。总没什么害处。”
姜佩兮转身朝向烛火,将书搁到凭几上。她的眼睛没离开过书页,淡声道:“放着吧。”
周朔没再说什么,将福牌放到她手边后就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姜佩兮才拿起那枚福牌。
福牌上刻了“康宁”。
有些像周朔的字,但他的字一笔一划都很工整。
何况他学的是古碑体,最讲究下笔的力道,不可能写出这种飘飘浮浮的字。
姜佩兮不在意地将福牌撂到桌上,大半年没见,就弄这么个东西来糊弄她。
窗外又是雨声,淅淅沥沥打在槐树叶上。
她靠着软枕,手上捧着书,盯着蜡烛燃烧后滴下的热油,又看着它流淌凝固。
肩上被披上单衣,周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天再看呢,夜里看书伤眼睛。”
姜佩兮转头看他。
简单的寝衣,垂散的长发,温顺的神情,逐渐与天翮七年那夜的丈夫重合。
她仿佛又看到了他脸上的伤,又看到了他穿着大了许多的寝衣。
君子当言行有举,仪态从容。
周朔一直以君子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那一夜的他,狼狈落寞。
他本来漂亮修长的手,干瘪的只剩骨头。手面全是皲裂的伤口,一道道数都数不过来。
一个曾理智地说自己不信神佛的人,为何会特意去佛寺求福牌?
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姜佩兮不知道。
前世的她漠然忽视周朔经受的一切,冷情冷心地看着他为周氏肝脑涂地。
她是很感性的人,会为耳闻中受苦的人伤感。可对于在她眼前落魄不偶的丈夫,却冷漠至极。
为什么呢?姜佩兮想不通。
她伸手拽住丈夫的衣袖,把他拉向自己。
周朔揽住她的背,轻轻抚了抚她的脊骨,“怎么了?”
怎么了呢?
前世的她怎么会那样的冷漠,那样的狠心?为什么她能全然忽视他的无助悲伤?
将事不关己贯彻地有始有终?
“子辕。”她轻唤眼前的丈夫,手摸到他的颈侧。
“嗯?”
姜佩兮再次看到了前世的周朔,她的袖口被血液染红,手心黏糊的血液越来越冷。
满屋浓郁的血腥味。
他颈间被匕首划开的口子,在不断渗血,几乎已把他的衣襟浸透。
“你总是这么刻薄……”他说。
不对,他说的不是这句。
灯花在眼前闪烁。
身在治寿的姜佩兮,终于听清了周朔在建兴的那句话。
他的声音已近乎哽咽,他说的是:
“你对我,总是这么刻薄。”
惯来平稳的声线在发颤,他的委屈已经溢了出来。
可她一点也没察觉到,她一点也不关心。
周朔在征和五年里无人发觉的绝望悲凉,终于被天翮五年的姜佩兮听清。
天翮五年到征和五年,隔了整整八年。
可这份迟来的愧疚,对前世的周朔毫无用处。
她只能偶然看到他,在回忆中,在不经意间,隔着无法跨越的时空。
他会来吗?会和自己一样,有再次重来的机会吗?
姜佩兮的思绪已完全混乱,她忽然抑制不住地哀伤,替那个自己再也无法触碰到的丈夫。
她突然很想见他,向他说声“抱歉”。
为自己的冷漠旁观,为自己的故作矜骄,为自己的无意伤害。
“以前的事,你瞒着就瞒着,我们既往不咎。”
姜佩兮抱着身前的丈夫,“但以后的事,不许再瞒我,不论是什么都要告诉我。不管它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匪夷所思。”
妻子哽咽的声音落在耳畔,周朔难得没有慌张地不知所措。
他试图仅用拥抱与沉默安抚妻子,可她身上的悲伤却越来越多,像是沼泽在将她吞没。
终于他开口答应了一切,
“好,我会的。”
姜王夫人对两个女儿的教育截然不同。
姜琼华自在生长, 独身面对风雨,江陵的一切都属于她,权力荣光, 责任杀戮。
姜王夫人不会干预长女的任何抉择,也不会给予她任何帮助。
而小女儿完全被她呵护在温室里, 她掌控着姜瑾瑶的一切。
在不允许幼女叛逆的同时,姜王夫人将所有的温情偏爱都倾斜给了她。
姜琼华刚成为主君的时候, 很缺钱。
她需要笼络地方, 也需要维系与其他大世家的关系, 还得给京都那个被她扶上帝位的蠢货收拾烂摊子。
江陵本来丰盈的府库, 几乎被她搬空.
江陵缺钱,但姜王夫人不缺。
姜琼华曾向母亲求助,想问母亲借些钱。但姜王夫人态度明确:“这是你身为主君的必然经历。”
冷漠拒绝给予长女帮助后,姜王夫人却再次赠与幼女大量的田庄与死士。
长女当时最想要的,她却阔绰地只给幼女。
在阿姐和姜佩兮诉苦后,她爽快地将母亲送予自己的人与钱都给了阿姐。
彼时的姜佩兮并不需要金银, 也不需要离她很远的大量田庄, 至于那些只会誓死效忠的死士,她更不需要了。
可这样的赠与引起了姜王夫人的不满, 她问幼女:“佩兮,你把你的一切都给琼华。那么她会把江陵分你一半吗?”
“我不要江陵。”她倔强回答。
母亲看了她很久, 最终启唇戳破她们摇摇欲坠的姐妹情:“琼华不会分你一半江陵, 你很清楚。”
“母亲既然送给了我, 我想怎么做就是我的事。如果母亲不满,可以再把它们拿回去。”
她平时是绝不敢这么和母亲说话的, 但被踩到痛处后,姜佩兮便开始耍横。
可出乎预料地, 母亲没有责备她,只是给她划定了限度:“你要多为自己做打算。听母亲的话,佩兮,你往后会用到这些。你想给琼华,母亲不拦着,但不能太多。”
“我给阿姐一半。”
“不行。”母亲冷酷否决了她。
“四成。”
“三成。”这是母亲划定的底线。
从妹妹这获得的三成额外收入,是绝不可能够姜琼华打点上下,又锻造兵甲、训练军士的。
她很快向江陵的族人举起了屠刀,那些固执跟自己作对的政敌。
屠刀能带来两方面好处:清除反对分子,保证接下来的决策都能顺利实施;从被杀的族人家里,抄出他们世代的积攒。
在某种程度上,姜王夫人在逼长女对自己的族人下手。
江陵那些贪婪愚蠢的蛆虫,早该清理了。
至于在屠刀下,是否会有误伤,这就不是顶层决策者所该考虑的了。
当贯穿江陵的江水都染上红色时,被母亲和姐姐禁锢在温室里的小姜郡君迈出了闺阁。
她和一直敬爱的阿姐发生了争执。
姜佩兮不懂为什么阿姐要赶尽杀绝,杀那些激烈反对她的族人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连他们年老的父母,无辜的妻子,年幼的孩子都一并处死?
甚至还有很多捕风捉影的污蔑,阿姐查也不查,就是一个字“杀”。
在长廊的竹帘下,姜佩兮好不容易截住阿姐,询问她这么做的理由。
阿姐当时忙着要和幕僚商量什么,没有站住和她说话。
“杀鸡儆猴而已。”她的眉眼间满是漠然。
姜佩兮不可置信,她颤声和阿姐讲述:“可他们不是鸡。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阿姐只是冷笑:“若有一日我败北,他们可不会对我心慈手软。”
“可为什么要对孩子动手?很多,有很多是孩子,他们不过四五岁,最大的也才七岁。阿姐,放过那些孩子,好不好?”
姜佩兮不得不跑起来,才能跟上快步离开的阿姐。
“佩兮,别这么天真了。”
阿姐看向她,“如果今天输的是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懂吗?”
“阿姐,他们怎么样是他们的事,我们不能。先生教过我们,身为主家,该有仁善之心。我们该爱护我们的族人……”
阿姐终于不耐烦,讥笑地看向她,像是在看一个小丑:“佩兮,乖一些。你只要乖乖躲在母亲的佛堂里就好,别再管这些事。你也管不了,懂吗?”
姜佩兮终于停下跟随阿姐的脚步。
她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阿姐被幕僚簇拥着离开,她往长廊的一端走去。
在她不知道的时空里,她们间的距离已渐行渐远。
这下,姜佩兮曾经用不上的田庄和死士,都用得上了。
作为主君的亲妹妹,她却违逆主君的命令,庇护本该被杀的罪人逃离江陵。
姜佩兮一边畏惧阿姐的怒火,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地想送走一个,再送走一个。
她的庄户没用太久时间就被塞满了,可阿姐举起的屠刀却像刚刚开始。
曾经有着丰厚私产的小姜郡君,也难得地体会到了没钱的窘迫。
她看着狼狈逃命的妇孺,心底涌起阵阵悲凉。
在阿姐露出她的残忍暴虐时,姜佩兮不可控地升起警戒。
是否,有一天,阿姐也会这么对她?
积蓄很快被耗尽,姜佩兮翻出自己所有的珠宝首饰,交由阿青出去典当。
换到钱后,姜佩兮再把钱交给将要逃离江陵的族人。
在那一刻,她救的不是族人,而是某个未知时空下,无助绝望的自己。
有很多人,密密麻麻的人在渡口边跪下。
幼儿的哭嚷声,妇人的低泣声,还有男子压抑的哽咽。
“小郡君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我等愿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以报小郡君今日之恩。”
姜佩兮站在渡口边,江畔的风吹得她脸颊发疼。
她扶起叩首的族人,“你们离开,不要再回江陵,不要再反对我阿姐。你们好好活着,就是对我的报答。”
她的首饰已典当一空,可第二日那些珠宝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是有人帮她赎了回来。
无需推测,姜佩兮就能知道赎回首饰的人是谁。
是母亲。
那时那刻,只有姜王夫人有这个闲心,有这个财力。
姜佩兮不知道母亲这么做的用意,但她知道母亲默许了她这么做。
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约定中,姜佩兮开始了典当换钱,珠宝又很快被赎回的循环。
对于幼女违背长女的律令,姜王夫人不仅是默许,她甚至很满意发生的一切。
良善在世家里,是最可笑的品质。
可当这个品质有财富护航,能给流亡者提供一方庇护的天地时,便显得弥足珍贵。
九洲所有人都知道,江陵的瑾瑶郡君慈爱仁善,能给他们提供庇护。
她是可以效忠的恩主。
世家的关系千丝万缕,姻亲与血脉使得每一个人背后都站着无数亲族。
姜瑾瑶今时今日的善举,在未来会成长为庇护她的参天大树。
杀戮是掌握权力的捷径,可一味的杀戮迟早会迎来反噬。
姜王夫人已看到了长女走向极端后,将会承接的恶果。可她不会去提醒,更不会劝谏。
没有人能够在权力鼎峰时,接受任何谏言。
若长女自己无法醒悟,明白这个道理,她不过是白费口舌。
何况治下驭人,是每个主君都该自己探索的本领。
裴家那小子,就知道收敛。他的暴虐会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并非因为他不残忍,而是他聪明。
姜王夫人一边冷漠旁观长女,一边却竭尽心力地给幼女铺路。
一条哪怕长女身亡,哪怕姜氏这脉垮塌,而幼女仍能在世家里享誉尊荣的路。
她的瑾瑶,不需要掺入那些血腥的权力争斗。
她会永远干净,那一星半点的愁绪只是因春逝,忧秋来。
妹妹那点小动作当然逃不开已把控了江陵的姐姐。
可姜琼华只觉得可笑,她的妹妹还是这样不知世事,竟然真把那套温良恭俭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