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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这下姜佩兮再装不了傻,“这个肯定是荤的了。”
周朔神色镇定:“做都做了,不吃浪费更不利于积福。”
姜佩兮看看自己的素斋,“但我这些……也吃不完。”
“我来吃。”周朔看向她,“这样吃斋攒的福也不会少。”
姜佩兮压低声音,怕神明听见,“我们这是不是在钻空子?”
“心意到就好。”这是周朔的解释。
于是这场为孩子祈福而吃斋最后的落实者,只有周朔。
想起过往,姜佩兮不由发笑。
她忽然觉得,她和周朔两个人都挺会自欺欺人。
上辈子善儿幼时身体不好,孩子病的时候周朔在还好。若是周朔不在,她一定和孩子前后脚病倒。
后来姜佩兮没精力照顾幼子,便只好由着周主君把善儿和她儿子养在一起。
这段时间并不长,但姜佩兮不能忍受,那是她的孩子,凭什么养在别人那?
她曾为这个跟周朔发过脾气。那次之后,善儿再没养在别人那。
等善儿大了些,就不再经常生病。可她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无端疲乏,精神不振,梦魇频发。
她开始频繁吃药,药也越来越苦。
垂下眸,姜佩兮低头摸了摸此刻仍在腹中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辈子孩子是否仍旧幼时多病。但作为母亲,能早为孩子求些福就早些吧,反正也没有害处。

姜佩兮到平慈寺的时候, 天已大亮,寺庙门口停了不少马车,人也熙熙攘攘的。
她下了马车, 刚和等候在此的小沙弥打了招呼,李少夫人便过来了, “江夫人总算来了,今日天热, 我还以为夫人不打算来了呢。”
“怎么会?只是出门晚了些。”
姜佩兮回头看她, 见她身后没跟着徐盼儿, 便问道, “盼儿今日没来吗?”
李少夫人解释道:“天热,她嫌弃佛前无趣,不肯来。家里也想给她相看人家,就让她在家里了。”
“说好人家告诉我一声,我也送份贺礼沾沾喜气。”
她们一起往寺庙里走去。
小沙弥有些紧张,他跟上来询问:“施主的斋饭和寮房, 小寺都已备好, 施主去吗?”
姜佩兮停下脚步,“有劳贵寺。斋饭不用了, 等过会热了,我再去寮房。”
李少夫人犹疑看向姜佩兮, “原来江夫人是平慈寺的贵客。”
平日里平慈寺的禅房不紧缺, 借住也不难。但近日高僧来此讲经, 寺里的禅房寮房已都不对香客开放了。
“不是。只是家里不放心,托着跟这边师父说了情, 对我多照顾些。”
李少夫人笑了笑:“夫人家里倒是心细。”
待姜佩兮和李少夫人到听讲的道场上,已经坐了有半数的人, 可一眼望过去还是密密麻麻的蒲团。
姜佩兮看得心里发虚,她隐隐觉得腿已经在发麻发胀。再看天上的太阳,她手里捏的扇柄也湿腻起来。
姜佩兮转头看向李少夫人,“高僧的平安福是法会结束后才送的吧?”
李少夫人点头说“是”。
姜佩兮举起扇子挡天上的日头:“太热了,我受不住,我先去寮房歇一会,等缓过来,我再来听经。”
李少夫人愣愣看向天上,“可现在……是最不热的时候啊。”
姜佩兮有些不好意思,“等法会快结束的时候,我再过来。”
听明白她的意思,李少夫人禁不住失笑,“好,法会结束前,我让丫鬟去叫你。”
“多谢。”
姜佩兮毫无心理负担地溜到僻静凉快的寮房里。
周朔把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且不说茶点小食,软枕薄毯,他甚至让丫鬟把香炉熏香都带上了,就怕她不喜欢寺庙的檀香。
寺庙清净,不吵闹也没什么乐子。
姜佩兮在寮房里看了一上午地志书,周朔让人带了两本书给她解闷,一本记载的是治寿县,一本记载的是娄县。
记载治寿县的被大致翻了翻,没什么意思。
想到她现在住的宅子是娄县常氏的,姜佩兮直接翻到记载常氏的地方。
两百年前,常氏落户娄县,在此扎根,成为一方权威。
娄县常氏现任家主常杞,其妻兆溪孙氏,共二子一女,长子常恪、次子常恒,幺女常忆。
姜佩兮多看了眼这个名字,很好听。
将近午时,寮房的木门被敲响,小沙弥进来问道:“斋饭已好,施主是在此处用斋,还是去大堂?”
姜佩兮看向他:“劳送到这边来,我让丫鬟跟小师父去取。”
指尖捻了捻书页,姜佩兮转头看向寇嬷嬷,“徐夫人那边听经应该也结束了,你去问问她要不要到这边来用膳。”
“是。”
寇嬷嬷领命出去,姜佩兮想继续看书里有关常氏的记载,奈何再一低头就觉得脖子酸得狠。
她伸手揉了揉后颈,放下书,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阿商小心扶着她,生怕她走不稳摔了。
阳光透过寮房的素娟洒在地面,看着地面的光晕,姜佩兮对阿商道:“我们出去看看。”
“外面热呢。”
“就在廊下看看,一会就回来。”
门一打开,外头的闷热就扑上脸颊,但透过绿荫的清风还算不错。
姜佩兮绕着寮房外的回廊转了转,这边寂静无声,想来无论是香客,还是僧人都去听经了。
“裴夫人。”
老迈干涩的声音混着骄阳的暑气在空寂中响起。
姜佩兮顾自往前走,而那声称呼又响起:“裴夫人留步。”
她这才停下来,犹疑向后看去,见四方无人,才开口解释:“您认错人了,我不姓裴。”
“老衲三相。”身披袈裟的老僧向她合十作礼,“见过裴夫人。”
姜佩兮再次否认:“您认错人了。”
“法相无端,天魁缺位。夫人命相被改,遭此红尘劫难。”
姜佩兮看了眼这个老僧,怎么都神神叨叨的。裴岫也经常这样,他们这些修佛信道的,都不怎么正常。
也不欲再和他多费口舌,姜佩兮转身就要离开。
“夫人不信老衲之言,但须知您腹中这个孩子,是本不该出生的孽障。”
“你放肆!”
琳琅耳坠因猛地回头摇晃起来,折射出零碎凌乱的光。
阿商从没见过夫人如此生气。
夫人气性高傲,生气时多冷冷讥讽人两句,她面上少见怒意,常用懒怠与不屑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此刻的夫人,神色间除了冷意,更有无法抑制的怒火。
世家贵女被自幼培养的不显声色于人前,维持身为贵胄的端雅被彻底打破。
“师父身为佛门中人,却出此等恶言,是何居心?就不怕犯了口业,损了道行,无法修成正果吗?”
听到夫人咄咄逼人的语气,阿商连忙握紧夫人的手,试图给她顺气,“夫人别气,当心气坏身子。”
姜佩兮看了眼阿商,又将目光落回老僧身上,“我看你是活腻了。”
“夫人慈悲心肠,不会造下杀孽。”
姜佩兮冷笑,“少给我戴高帽,我要杀你,轻而易举。”
“夫人曾救万人于水火,福德深厚,必不会做此损毁功德之事。”老僧再次合掌向姜佩兮作礼。
姜佩兮上下扫了眼老僧,升起警戒:“谁派你来的?江陵?还是阳翟?”
“我不管是谁派你来的。你且记住,我要杀你,没人能保你。”
戒备之心在怒火的灼烧下很快被盖过,姜佩兮又冷声斥责,“若你再敢说这些咒怨之语,我必叫你早登极乐。”
这话说完,姜佩兮看也不看那老僧,转身对阿商道:“走,回去。”
老僧的声音再度响起,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极度不详:“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夫人,且自珍重。”
姜佩兮脚步微顿,是郭璞的诗。
全诗说的是有才之士难遇机缘,难逢明主,虽名为“游仙”却在讥刺现实。
但姜佩兮觉得无论是这首诗,还是单论这句话,都和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她又不想一飞冲天,闻名天下,这种悲愤之情她体会不了。
见夫人被气得不轻,阿商搀着姜佩兮,连忙劝慰:“那浑话夫人别往心里去,想来这平慈寺也没什么好和尚,怎么这种话都能说出口?”
“等回去我就告诉司簿,让司簿收拾他们。”
姜佩兮缓了缓心中的怒意,试图平复下来:“别和他说。”
“夫人?”阿商不理解。
“那是什么好话吗?你还得再念叨一遍,让更多人知道?”
说着姜佩兮还是忍不住恼怒,她又愤愤骂道,“这老秃驴,好端端的咒孩子。该他一辈子没有悟性,见不了佛陀。”
到了寮房,丫鬟递上茶盏,姜佩兮接过喝了口。
清茶的涩味并不能让她平息下来,她看向阿商:“收拾收拾,等寇嬷嬷回来,我们就回去。”
这破地方,她下次再不来了。
姜佩兮气得将茶盏敲在桌子上。
寇嬷嬷回来时,带来了李少夫人。
李少夫人见屋里一副已经收拾好样子,不由愣了愣:“江夫人这是……”
把人请来一起用膳,她自己却要走了。
姜佩兮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实在不想在这多待一刻,只好歉意道:“家里突然有事,催我回去,不能和夫人一起用膳了。”
李少夫人颔首笑道:“原来如此,既然夫人家中有事,那就先回去吧,别耽误了。”
姜佩兮让丫鬟把点心小食留下,给李少夫人午间解馋。带着歉意,她向李少夫人告辞:“下次夫人再去我那,我招待夫人。”
姜佩兮坐上了返程的马车。
阿商为她错过午膳而忧心:“夫人用些点心呢,都是司簿说您喜欢吃的。夫人什么都不吃,哪里受得住?”
精致的点心被看了一眼,姜佩兮便移开目光:“我没胃口,收起来吧。”
“夫人不为自己想,也该想想腹中的孩子。”
姜佩兮揉了揉额头,心中的烦闷一直未消。
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
潜颖,位卑者;陵苕,处高位。两者都哀怨不得其时,都恨四季无情。
那老和尚究竟在隐射什么?
姜佩兮知道她不该记住这种糊里糊涂的话,更不该把它挂到心上,像现在这样不安。
可是……
真就是忍不住。
姜佩兮叹了口气,抬眼就看到阿商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心里觉得没意思,可她却实在没吃东西的胃口:“等回去再吃,这一会饿不着他的。”
马车平缓地行驶,从碎石路到青石板,走着走着便到了常府。
姜佩兮由阿商和寇嬷嬷小心扶下。
她们刚刚迈进大门,周朔就从堂屋出来了。
他匆匆而来,走到姜佩兮身边,握住她的手,满是关切:“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焦躁与不安,在看到周朔的那一刻如风停水静。
姜佩兮回握他的手,别扭着仍有不满:“那法会怪讨厌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周朔牵着她往屋里走去:“是法会人多?遇到不好的人了?别气,下次我们请法师到家里来讲,清净一些。”
“不请,不许请。”
周朔怔愣一瞬,迟疑道:“是法师讲得不好吗?”
“遭透了。还不如你对着经书念。”
他安抚地握着她的手,耐心温和:“好,那下面我来念。”
他们进到堂屋,屋里坐着的客人立刻起身向姜佩兮行礼。
青葱少年率先问安:“娄县常恒,拜见姜夫人。”
年幼的女孩跟着旁边的兄长行礼:“娄县常忆,问夫人安。”
姜佩兮的目光落到女孩身上,她和吉祥一般大,不过一眼便知是富养的,娇憨纯真。
“常忆。”姜佩兮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由笑道,“好听。”
女孩白嫩的小脸立刻扬起笑容,“谢夫人夸奖。”
下马车时,丫鬟除开禀告夫人回来了外,也交代厨房快些准备午膳。
周朔拉着姜佩兮去用膳,他素来不会让她少吃一顿。
看着贵夫人离开,年幼的女孩看向身边的兄长,高兴地跳着转了个圈,她语气欣喜:“二哥,嫂嫂夸我名字好听欸。”
常恒连忙瞪了一眼自己妹妹,他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

用了半碗米粥, 姜佩兮就不肯再吃。
这显然不是她平日的饭量,周朔问她:“是不是不合胃口?有什么想吃的吗?”
姜佩兮摇头,抬手让丫鬟收拾桌子。
她确实不想吃了, 毫无胃口,老和尚那句谶语翻来覆去压在心头。
“你觉得郭璞如何?”
“算命的?”周朔迟疑接话。
郭璞善卜卦, 甚至算到自己的死期。
周朔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取悦了姜佩兮,心头的压抑渐淡:“你知道他的诗吗?”
周朔微微沉吟:“游仙诗?”
“他有一首诗很有意思, 逸翮思拂霄那首, 你觉得呢?”
诗词一直是周朔的弱项, 他自小记背这些貌似长得差不多的诗就很困难, 也悟不到诗中的哲思情趣。
于是他只能不安地看向妻子,承认他的无才:“这我不太了解,可以等我去学学吗?”
周朔苦恼的神情,让姜佩兮止不住发笑:“不用。他那诗也没什么好的,不用去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我想看看。”
姜佩兮靠着椅背, 抬手托腮看向他。
周朔被妻子盯地心里发虚, 再次试探道:“我疏于诗赋,从前学得不认真。如今闲着, 也想多看看。佩兮教教我呢?”
“我没有教人的耐心。”姜佩兮摇头拒绝,撑着桌沿站起身, 她看向周朔, “不过我们可以一起看看。”
周朔觉得自己想要的不多。
却总在不经意时光里审视内心的渴望与当下的拥有时, 惊于幸运的眷顾,以至于衍生出种种德不配位的患得患失。
但于此刻的他而言, 才学欠佳的失措散去,他起身去扶妻子:“好。”
沿着他伸过来的手, 姜佩兮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这个人,在高兴什么?
姜佩兮想不通。
周朔在找收集了郭璞诗的集子。郭璞流传下来的诗作不多,他讲风水的书倒是没散佚。
不过显然他们两个都不懂风水,这话题就没什么可聊的。
姜佩兮坐在大案后。书案堆放了几摞账本,盯着看了会,她抬手取下一本。
账簿上已用朱笔做了标注,顺着标记姜佩兮心里算了算。
她这个账,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离谱。
“这些你都查过了吗?”
周朔回头看向妻子,她正翻过一页账簿,“只看了几本。”
“如何?”
周朔沉吟片刻,选择了委婉的措辞:“颇多玄机。”
姜佩兮听到笑起来,“大致少了多少,你算过吗?”
“约莫有六七成的入账是不清楚的。”
“不止。”姜佩兮抬眼看向他,笑中带着些许无奈,“至少八成的收入是对不上账的。”
周朔一愣,迟疑开口:“你知道?”
姜佩兮合上账簿,放回原位:“五成是给阿姐的,三成会送去京都。剩下的,不知道那些管事会昧下多少,反正每年这些庄户铺子都在亏损。”
“京都?为什么要送去京都?”
姜佩兮靠到椅背上,目光垂落:“我父亲……多年不回江陵,在京都养姬纳妾。我有很多庶弟庶妹。”
听到这些,周朔心都提了上来,他没敢接话。
姜佩兮倒是没当回事,她笑了笑抬眼看向周朔:“这也不是隐秘的事,早就人尽皆知了。”
“父亲在时,他们由父亲照料。后来我父亲亡故,阿姐不喜欢他们,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何止是不好过呢?
阿姐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京都国公府里的人都知道,姜国公意味着什么,他是庇护他们的参天大树。
父亲一死,府里的人如作鸟兽散。
听说有厉害的姬妾早早打探到消息,卷了细软出逃。
对于这样素不相识,甚至破坏了她家的女人。姜佩兮本该鄙夷,可她却很难过。
这样的世道,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女子,她能逃到哪里去呢?
京都算不上好地方,可是京都外就是世家。
没有宗族门楣的女子,到了世家的地界才会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
阿姐不喜欢那些姬妾,更厌恶和她同父异母的弟妹们。
作为掌握实际权力的主君,她不需要亲自动手,甚至不用看到他们。
她只需要表露出对那些本不该诞生弟弟妹妹们的厌恶。想要向她投诚的人,就知道该做什么。
当弟妹们请罪的血书被阿谀者奉上阿姐的高案时,和他们有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姜佩兮只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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