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少夫人离开后,寇嬷嬷替了阿商搀扶姜佩兮的活,边走边提醒道:“夫人如今月份大了,心力多少跟不上。可东家又年轻,您多少该防着些。”
姜佩兮微愣:“防着什么?”
寇嬷嬷叹了口气:“那些莺莺燕燕,您不得当心些吗?”
姜佩兮仔细想了想,没想明白寇嬷嬷的担忧从何而来:“哪有莺莺燕燕?”
寇嬷嬷为女主人的心大而感到忧虑:“徐家那丫头不是?”
姜佩兮恍悟:“她不过来做客罢了,又不常来。何况她才多大?”
“夫人啊,您是不知道,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可心思多着呢。她说扇子丢咱们府里了,愣是忽悠东家赔了把扇子给她。咱们茺禾这边,素来有赠扇定情的说法,夫人您可得防着些。”
寇嬷嬷苦口婆心劝道:“夫人以礼待她们,可她们未必要脸面。万一那小丫头攀扯上东家,您有着身孕,到时候东家要是真被她迷了心智,您是答应让她进门,还是不让呢?”
姜佩兮慢吞吞走在往亭子去的鹅卵石路上,听到这话笑了笑:“他没那个胆子。”
“夫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小丫头今儿敢缠着东家要扇子,明儿未必不敢爬东家的床。万一闹大了、闹难堪了,还是夫人您受气不是?”
转过花阴,四方亭出现在眼前,亭子四周的纱帐已被挂上。
周朔坐在亭子里摆弄眼前的盆栽,他拿着剪子比对,预估这样剪究竟好不好。
似有所觉,他转头望了过来。
姜佩兮含笑宽慰寇嬷嬷的忧虑:“我是说,你们东家没那个胆子。”
寇嬷嬷噎了噎,夫人实在太年轻了,还不清楚男人的德行。
哪个男人会拒绝投怀送抱的少女呢?
寇嬷嬷还想再劝,抬眼却见东家往这边走了过来。她只好闭上嘴,想着私下再劝劝夫人。
周朔走近妻子,见她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不由也舒展了眉目:“在说什么?佩兮瞧着心情不错。”
姜佩兮搭上周朔伸过来的手,笑道:“寇嬷嬷和我抱怨,说你送了徐家姑娘扇子。她见到了,眼馋得狠,也问我要呢。”
周朔看向寇嬷嬷,不由也笑:“是我思虑不周了。嬷嬷也去挑几把,我带来的多,剩下的给府里每个人都分一把。”
“若有不喜欢扇子的,便换赏钱,每人一两,让他们自己出去买喜欢的物件。”
寇嬷嬷一愣,连忙欠身:“东家仁善,可赏钱哪用得着发一两?这都够买多少把扇子了。”
周朔解释道:“不多,你们照顾夫人也辛苦了,这也是应得的。罢了,也不用扇子和赏钱两者选了。就每人一把扇子,再一两赏钱。”
姜佩兮挑眉看向他,仔细上下扫了他一眼。周朔被这打量地目光看得心虚,试探问道:“怎么了吗?”
“你这才来第二天,就忙着收买人心了?”
周朔愣了愣,他看向妻子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失笑:“收买什么?不过是感念他们。我不在,他们帮我照料你,我总该谢谢他们。”
姜佩兮摇头,“不行,这样不行。”
“怎么说?”
“他们照顾我这么久,我都没赏过他们。你一来就给他们发赏钱,他们不得都只惦记着你的好了?倒显得我多不宽厚一样。”
周朔想了想,确然有理:“那等过段日子再发赏钱?”
姜佩兮笑道,“你既然要送扇子,赏钱一并发下去也罢了。”
她转头看向阿商,“一人一两,从我的帐里出。不过得告诉他们,赏钱是夫人发的,和送扇子的可没关系。”
姜佩兮冬日怕冷,夏日怕热,如今宅邸各处屋舍都供上了冰。
寇嬷嬷作为管家嬷嬷试图劝阻主人家这样奢侈的行径。
奈何东家并不当回事:“一点冰, 也算不得奢靡。夫人怕热,一切以她舒适为要。”
寇嬷嬷解释她的理由:“只在夫人常待的几个屋子里供冰也够了, 何必间间屋子都供上?用不上,也太浪费了些。”
东家只笑了笑:“你们当差也辛苦, 屋子里的冰也能给你们纳凉, 如何算是浪费呢?”
寇嬷嬷愣了好一会, 才欠身谢恩:“东家仁善。”
他们正说着话, 房门被叩响。
紧接着便是几个小厮捧着高高的账本进来,随后迈进门槛的是被阿商小心搀扶的姜佩兮。
看到妻子,周朔立刻站起身,他看了眼外头的太阳,“这么大的日头,怎么还出来?有事吩咐我就好, 何必亲自出来。”
他接过妻子手里的团扇, 给她扇风。
她鬓角的碎发沾了汗,贴在鬓边。
见周朔又是拿绢帕给她擦汗, 又是给她摇扇子。
姜佩兮被他弄得不好意思,笑着避开, “哪这么金贵?”
她指了指小厮放进来的账本, 对周朔道:“这些账本是今年的新账, 我让阿青派人送过来的。你帮我对账吧,我实在懒得看这些。”
“好。”周朔颔首应下。
姜佩兮在靠近冰盆的位置坐下, 看向周朔:“徐夫人约我明日去平慈寺参加法会,你去不去?”
周朔还没有回答, 一旁的寇嬷嬷先开口了:“这么热的天,夫人您身子又重,何苦折腾呢?”
“徐夫人和我说,平慈寺这次法会请了一位得道高僧,想来听高僧讲经怎么也会有些体悟。”姜佩兮看向寇嬷嬷。
佛道两派在世家里各有信徒,姜佩兮的母亲姜王夫人便是虔诚的佛门信徒,而阳翟的裴主君则一心一意崇尚黄老之术。
但不论是佛还是道,姜佩兮都不信。她觉得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都是人心作祟。
但上辈子,她曾在佛前祈愿。
“我待会准备车马,还有明天听经要用的东西。”周朔看着她,神情认真,“佩兮有什么想带的吗?”
姜佩兮抬眼看向身前的人,往昔涌上心头。
天翮六年,她跪在古佛前,周遭是嘈杂的经文禅语。
她俯身叩首,祈求身处高位神佛,保佑自己的丈夫——平安如意,长命百岁。
痴痴傻傻的行径。
姜佩兮每每回想起都觉得丢人。
“但我明天不得空,不能陪你一起去。娄县常氏明天要过来,我先前已经和他们约好了时间,不好失信。”
他很恭谦,试探着给她提出可行的意见,“我让人跟寺里的住持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准备一间禅房来休息,再让几个侍从跟着你,好不好?”
姜佩兮笑了笑,“好。”
周朔抬手让屋子里的仆婢退下。
看到欲言又止的寇嬷嬷,他摇了摇头。
屋子空寂下来,只剩他们两个。
周朔弯下腰,侧首看妻子的神情:“不高兴了?”
姜佩兮避开他的呼吸,夺过他手上的团扇,挡到自己的面前,“哪有?”
他伸手捏住扇柄使扇面侧开角度,看到妻子的神情。
“哪里没有?”他的语气有些叹息,指腹触碰她下垂的唇角,“都不肯看我了。”
姜佩兮并不需要他的陪伴。只是一场法会,来去最多一天时间。
她垂下眸,抿了抿唇。
这样短暂的分别,对于曾经和周朔大半年不通音信的姜佩兮来说,根本算不上分开。
但她没想到周朔会拒绝她。
于是此刻那点微弱的不甘心忽然涌上心头,挤占她的矜傲,那些抱怨的话被咕囔着说出:“也不知道是谁说要一直陪我。”
周朔一怔,妻子面上并无怒色,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她只是垂眸避开他的触碰,显出几分倔强。
“我们明天一起去。”
妻子垂下的眸子这才抬眼看向他,清透的眸中隐有雾色,像是春山雨后的傍晚。
周朔俯下身,指腹蹭过她的眼角,终而落在她的耳旁,将她散在鬓边的碎发顺到耳后。
“是我不好。我忘记了我的誓言,抱歉,以后不会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法会,常氏那边让他们改天再过来。”
姜佩兮静静看着周朔,他的神色已染上愧疚,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
他用不着这样,姜佩兮想。
她不需要他这样。
弄得似乎她在无理取闹,而迫使眼前人做出谦让一样。他明明就不想去法会,只是怕她不高兴才答应一起去。
姜佩兮记得,周朔说过,他不信神佛。
前世在佛前祈愿的时候,她得知周朔不信这些。
但她仍旧固执地求了。
固执地把自己所期望的,托付给他所不相信的神明。
她好像变得很不讲道理,姜佩兮忽然意识到。
无论周朔是否陪自己去法会,她都不会高兴了。
姜佩兮抿起唇,弯出笑,使自己神态放松:“不用了,徐夫人和我一起,我们作伴正好。你都和常氏约好日子了,怎么好临时变卦?做你要做的事情吧,不用顾及我。”
周朔皱起眉,他握住了妻子的手腕,顺着牵她的手,把她的手包进自己的手心。
他半跪及地,抬头仰视妻子:“我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姜佩兮摇头,“没有,你别多想。”
“我没料到和常氏约定的日子和法会撞上。你要去法会,我自然和你一起去。我刚才说错话了,别生气,好不好?”
伪装的面具在谦让纵容的话语下碎裂剥落,姜佩兮面上牵出的假笑终于褪去。
“我说,不用。”
她的怒意多像冰火,寒凉地使人望而生畏。
舒淡冷清的眉眼一旦褪去笑意,冷艳的面容便显出高高在上的孤矜高傲。
不可亲近,不敢亲近。
于周朔而言,妻子这样的神情转变他已很熟悉。
倘若他再试图说什么,那么她冷淡的眼中将溢出厌恶。
然而他还是选择鼓起勇气,“我想和你一起去。”
“可是我不想。”满载凉意的声线,剔透清浅的眸色像檐下的冰霜,倦怠与厌烦一齐裹着微不可见的戾气倾涌而出。
他想说的话哽在嗓子眼。静默一瞬,周朔很快整理好情绪,他放缓了声音:“好。我会安排好明日的行程。佩兮明早想什么时候动身?”
“卯时。”
“那么早?不用过早膳再去吗?”
“不。”
“好。”周朔站起身,他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一派恭敬,“我先去安排,可能不太周到,佩兮有想带的东西就让阿商和我说。”
平慈寺法会的相关内容很快送到了周朔手里,是常氏送来的消息。
平慈寺这次请来的高僧法号为三相,他曾在阳翟布道讲经,道行颇深,也很受信徒敬重。
只是如今裴主君一心向道,阳翟也就没有他们佛家的容身之处了。
比起这位法师来自何地,周朔更加关心明天妻子的行程能否顺遂。
他给常氏写了信,罗列出需要他们在平慈寺打点的地方。
尽管请辞信已经被递往建兴,但周氏并没有与他断了联系。他仍旧能差遣周氏的仆役,可周朔不想再和建兴有交集。
他的想法很简单,等时日久了,建兴的主君就会忘了他这么个人。
他又不是虔诚的忠仆,也没有滔天的本事,主家很快就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用的工具。
傀儡而已,建兴多的是。
周朔对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没什么兴趣,倒是翻了翻明日三相法师要讲的经书。
晚膳的时候,姜佩兮没出现。
寇嬷嬷惆怅地禀告东家,夫人没有胃口,不来用膳了。她很为这位夫人忧心,夫人的气性也太大了些。
且不说她现在身子重,不适宜凑热闹。就是当下为着东家不陪她去那什么法会,便甩脸子连饭都不肯吃了。
哪个男人能纵着这样的脾气?
听到她的禀告后,东家在位置上坐了好一会。
寇嬷嬷提心吊胆地为夫人辩护:“天热,许是夫人下午中了些暑气,现在没胃口也是正常。”
“请大夫来。”东家站起身。
寇嬷嬷心头一跳:“暑气罢了,让夫人歇歇就好,请大夫也就那么回事。”
东家看向她,有些叹息:“夫人是心情不好,还是真的不舒服?”
寇嬷嬷低下头,没敢回话。
“煮些绿豆汤,再弄些点心,不要弄得太甜。待会送到屋子里去。”东家这么吩咐。
周朔进到内室,看到妻子卧在床上,背对着外面。
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拉她露在外面的手,“睡了吗?”
她的手被他拉住,纤细的手指被握紧掌心。
她没理他。
周朔便弯下腰,靠近她:“不吃晚膳怎么行?好歹吃一口再睡,我让人煮了绿豆汤,少喝几口好不好?”
姜佩兮抽回自己的手,她现在不想理他。
安静了几息,她的手再次被周朔拉住,他的气息笼罩了她的呼吸,“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憋着气多伤身子?”
姜佩兮一手被周朔拉着,她就用另一只手去打他,打他拉住自己的手。
打了还不够,她又拧了一把。
手背很快出现红痕。
周朔始终没说话,他任凭她作弄他。
姜佩兮没忍住转身看他。他很安静地看着自己,神色从容,黑沉的眸子中没有任何不满。
打过了人,现在就该骂了。
姜佩兮试图寻找他纵容的底线,她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该用什么来骂他,最终只憋了三个字:
“糊涂虫。”
“你这个糊涂虫。”姜佩兮又重复了一遍。
周朔颔首应下,他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松:“我不好。下次我机灵些,这次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妻子看着他不说话。
周朔便担心起自己的冒犯,于是又试探着开口商量:“不是不能生气,但先用膳呢?等吃饱了再教训我,好不好?”
他用的是“教训”这个词。
这个词往往出现在尊者对卑者,或者长者对幼者的关系上。
毫无疑问,在周朔的认知里:她是尊者。
假若周朔拒绝陪她一起去法会,让姜佩兮的不满起了点火星。那么紧接着他的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便彻底点燃了她。
他越是小心谨慎,越是知礼谦和,便越让姜佩兮恼火。
他们是夫妻,他在这干什么?
拿出那套对着尊驾贵客的礼仪,他想干什么?
“你怕我,你在怕什么?”她问他。
周朔微愣,他看到了妻子面上的冷意,再次试图辩解:“没、不……我只是怕你不高兴,怕你受委屈。”
怕你后悔,后悔和他一起离开世家,到这样荒僻的地方,远离了自己的血亲与本该享有的尊荣。
怕你在日积月累的失望中,最终后悔遇见他。
后悔遇到他这样一个,
平俗无趣且毫无所长的庸人。
第58章
寇嬷嬷在敲响房门时鼓足了勇气, 她怕听到主人家的斥骂,也担忧怀有身孕的夫人不被体贴。
“进来吧。”
东家的声音是如往常的平和稳重。
她领着小丫鬟进到内室,摆开晚膳时, 悄悄往纱帐那端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使她愣了好一会。
夫人长发披散,垂落身前。美艳的五官因在孕中, 染上柔和的神色。她坐在床榻上,垂眸望着俯身的丈夫。
东家正在帮夫人穿鞋, 他跪在脚踏边。
谁家的丈夫会摆出这样的姿态?
寇嬷嬷觉得不可思议。
眼见东家起身牵着夫人往这边走了, 寇嬷嬷才后知后觉地垂下眼。
这一刻, 她才再次考量起阿商姑娘的玩笑话——“我们家素来是夫人最尊贵”。
小丫鬟与寇嬷嬷正打算各自伺候主子, 东家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来就好。你们回去休息吧。”
周朔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
哪怕是后来他权势愈盛,他和姜佩兮相处时,也近乎不使唤侍女。净手、布菜、盛汤,都是周朔亲自来。
他挺会照顾人的。
姜佩兮垂眸看着周朔帮她净手, 看他拿着巾帕帮她擦去手上的水迹。积攒的不解与恼火, 再次被他的温和与体贴安抚。
前世,他们也总是这样。
她脾气算不上好, 甚至时不时会暴躁地故意找刺。周朔从不会和她争执,他总是默默地被她刺几句, 等她发完了脾气, 才说:“是我不好, 下次不会了。”
过往浮现心头,姜佩兮抿了抿唇, 转过头不想看他。
周朔将绿豆汤端到她面前,“尝一口呢?看看是甜了还是淡了, 下次好让他们掌握甜度。”
姜佩兮看着那清透的绿豆汤沉吟不语。
于是周朔迟疑了一瞬,“要不我喂你?”
她看他一眼,没说话。
周朔坐到她身边,端起瓷碗,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尝一口试试呢?”
瓷勺里沉着绿豆煮化的沙,浓绿的,细密的。
顺着捏瓷勺的手,姜佩兮看向他的面容。
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的他似乎有些无措,“是不是不想吃这个?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他们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