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即将成立的大队小学的老师,按理不属于劳力的范畴,就算不来也行。
但忙时连三岁小孩都要搭把手的道理人人知道,许淑宁只是抹把汗:“都说天气又要不好,抓紧把这一茬种了再说。”
她一个人的力量虽然渺小,却不好在此刻脱集体后腿。
农民们靠天吃饭,最怕的就是刮风下雨。
梁孟津眉头微蹙:“怎么又要不好。”
这一年的天气从元旦后就显示出古怪的端倪,先是年前里难得下起能积到人大腿的雪,正月里又连着好几场冰雹。
要不是现在不兴什么封建迷信,老人们早就张罗着祭祀求佛了。
当然,就是到现在那些流言蜚语都没消停,好像到处是不祥之兆,谁家的母鸡多下两个蛋都是妖异之事。
许淑宁就搞不懂到底妖异在哪,心想要是在知青宿舍的话她一定跟高兴,能把这个不详供起来。
由此可见,她那鸽子蛋大的胆子,在鸡蛋面前不值一提,居然连邪魔外道的主意都打起来。
不知情的以为知青们的日子有多苦,其实过得比队里多数人家好许多。
毕竟都是年轻人,头一年适应不了,第二年第三年也就如鱼得水,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可比老老少少一窝人宽裕得多。
反正一个月里头,总得闻见那么两次荤腥味,人人能吃个九分饱。
那油味一跑,左邻右舍都能闻见,因此这在整个大队也不是秘密。
现在谁不结婚不图有口饭吃,队里人盯着知青们研究半天,倒是看出一点内部消化的迹象来。
有些事,虽然大家都尽量低调,可仍旧瞒不过多数人的眼睛。
因此算得上是有铁饭碗的梁孟津和最能干的郭永年没人惦记,一向懒散不着调的陈传文且被放在后面,倒是齐阳明的终生大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大概都知道是宿舍里谁当家做主,许淑宁去趟自留地的功夫都能碰见好几个人打听。
她心想自己又不是齐阳明的真妈,难道真的能点这个头吗?全部都敷衍过去,但背地里还是问一句当事人的意见。
齐阳明比妹妹的想法多,摇摇头:“再耗一耗,万一能回去。”
他年轻力壮,不急于一时。
许淑宁就知道肯定是这样,私底下又跟齐晴雨讲:”你觉得你哥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
两个女生凑一块,就爱讨论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
齐晴雨抿着嘴讲不出个好歹来,挠挠脸:“其实我以前以为他喜欢你?”
许淑宁险些被她的天马行空吓死,拍着胸口:“怎么可能。”
齐晴雨不就是瞅着宿舍就两个女生瞎想的,这会说:“你没猜过我跟陈传文吗?”
还真猜过,谁叫他们天天斗嘴。
大家有时候说打是亲骂是爱的,哪里知道他们之间还真是一点暧昧都没有,说出去也没人信。’
许淑宁理直气壮:“你不知道男生会扯喜欢姑娘的辫子吗?”
那才不叫喜欢,齐晴雨嗤之以鼻:“捉弄才不算,喜欢应该是对她好才对。”
她说的有道理,只是很多人不明白。
许淑宁揶揄道:“就像永年那样?”
好似她没有可以说道的地方一样,齐晴雨还击:“怎么不说你们家孟津?”
什么你们我们的,许淑宁瞪她一眼:“休战还是继续?”
大家亲如姐妹,还是快快和好如初。
齐晴雨挽着她的手,听到鞭炮声松开手回头看。
不年不节的,只怕是哪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许淑宁看着方向道:“三婶家抱孙子了。”
建国多少年,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再响亮,也架不住重男轻女。
齐晴雨想起三婶家一摊子事情叹口气:“总算让他们如意。”
谁说不是,许淑宁翻半个白眼:“我去送个礼。”
家家户户都给产妇拿上两个鸡蛋,关系再亲近一点的自然有厚礼。
不过知青们跟三婶家没甚么往来,因此她只是象征性走一遭,回来后面色不虞。
这是受气去了,陈传文:“怎么了?”
许淑宁:“我看她家几个孙女可怜。”
瘦得跟柴火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怯生生的人看一眼都缩起来。
陈传文更知道整个大队的风吹草动,也是叹息:“投到这一家的肚子里,也是造孽。”
谁说不是,许淑宁却爱莫能助,她只是偶尔在路上撞见,就把兜里的吃的全掏出来给,看着几个小女生狼吞虎咽吃下去。
有时候想想自己的无能和善心,她就像是矛盾的两边,被拉扯得更要裂开,只能用理智告诉自己真的顾不上。
她又没那个能力救人出苦海,只能让心更硬一点。
但她的心,远不及三婶的硬,没多久队里就出了件大事。
梁孟津这人心肠软, 对队里的孩子们都有一种博爱。
他也受娃娃们的欢迎,常常人没走近就听到大呼小叫他的名字。
一群小萝卜头上蹿下跳的,看上去有几分可爱。
梁孟津下意识摸摸口袋, 发现一颗糖的存货都没有,只能过去说:“玩什么呢?”
现在的孩子王已经不是西瓜皮, 他退出历史舞台, 开始自给自足挣工分。
能出门玩的, 只有些七八岁的小朋友,其中一个大声说:“在捉小兵!”
就是跑来跑去追逐打闹的游戏, 这么大的人身上总是用不完的力气。
梁孟津:“那都慢点跑, 小心摔倒。”
玩这种游戏, 哪里有慢点的道理,大家恨不得脚上装着轮子。
扬起来的灰扑人一脸, 梁孟津咳嗽两声往宿舍接着走。
他今天刚去学校看过,里外已经收拾得差不多, 只等晾干能用。
既然如此,眼下就暂时没什么能做的事情, 梁孟津就想着先回去做午饭。
他才把火升上, 许淑宁就回来了。
她负责厨房, 每天都比大家早点下工, 因此看到炊烟袅袅就知道是谁,进来一看果然如此, 问:“忙完了?”
梁孟津回头看她,因为她站在光里, 一瞬间有些恍惚:“你今天真好看。”
牛头不对马嘴, 许淑宁轻轻瞪他:“油嘴滑舌。”
平常看着正儿八经的,现在倒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跑。
梁孟津也长着一张君子的脸, 讲什么都有说服力。
他道:“是真的好看。”
表情真挚诚恳,许淑宁只觉得甜滋滋的。
她舀一瓢水洗洗手,坐在灶膛前:“昨天不好看吗?”
梁孟津一时语塞,想解释又没个章程,脸也不知道是憋红还是烧红的。
许淑宁没忍住,戳他一下:“傻子。”
梁孟津听出来了,这是撒娇。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下个月就可以上课了。”
宿舍向来人来人往,队里也没有可以约会的地方。
许淑宁任由他的越界,假装不知情:“那要开始报名了吗?”
梁孟津点点头:“我明天再去各个大队通知一下时间。”
他就一个人,什么事都得自己来。
许淑宁都觉得他比上工累,往灶膛里丢一个地瓜:“就是六月开学,感觉怪怪的。”
搁城里都是放暑假的时候了。
但在大队很合适,因为六月里不是农忙,能一直上课到七月下旬割早稻。
梁孟津:“没办法,收成最要紧。”
许淑宁想想也是,说:“能上几天算几天。”
又有些担心:“不过你一个人,忙得来吗?”
忙不过来也没办法,各个大队小学都是这么个状况。
梁孟津:“跟以前差不多。”
还真是,他原来也是夹缝里抽时间,能集齐几个孩子孩子算几个。
反正都是努力,许淑宁往好处说:“还有工资拿。”
提起工资,梁孟津尴尬道:“好几个人跟我打听能拿多少。”
队员们世居于此,除了土里刨食没别的营生,对于能挣钱的工作都好奇。
虽然大家都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许淑宁还是说:“瞒不住的。”
梁孟津也没想过瞒,只是看着她说:“等发工资,给你买块布。”
他倒不是觉得布划算,而是知道她更喜欢。
许淑宁爱做针线活,点点头:“两块,给你也做件新衣服。”
两个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听到脚步声很有默契地松开手。
其实没有任何动作,大家也知道气氛暧昧,平常尽量不会打扰。
总之回来就在院子里转,不喊开饭绝对不进厨房,就是爱调侃几句。
尤其是陈传文不饶人,嘴里啧啧啧的。
真是饭堵不住他的嘴,齐晴雨正准备骂两句,听到外头的动静别过头。
吵吵嚷嚷的,像是出什么事,郭永年一放筷子:“我出去看看。”
他还有句话,陈传文早就没影。
两个人的脚步都很快,齐晴雨只来得及喊:“小心点。”
好奇是人的天性,其余知青们也纷纷张望,只听到外面更加喧哗,没能分辨出个究竟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淑宁咬着筷子:“好像有哭声。”
仔细听起来,好像是有。
梁孟津有点坐不住,想想说:“我去看看。”
他刚要出去,郭永年就回来,表情有些古怪:“小孩打架。”
小孩?梁孟津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场,一晃神就不见了。
听上去虽然不像大事,但许淑宁觉得有点奇怪,问:“永年,你是不是没说完?”
还是她敏锐,郭永年尴尬道:“是崔婶家的小儿子被广天叔的儿子打了。”
啊,这中间就涉及一桩桃色纠纷了。
许淑宁也不太爱提,只叹口气:“孩子可怜。”
可不是,郭永年跟着说:“最倒霉的就是一花。”
男孩子打架,怎么还有小姑娘的事情。
许淑宁:“她被误伤了?”
郭永年点点头:“三婶正掰扯医药费呢。”
孩子头上全是血,看样子伤得不轻。
许淑宁心想以三婶的脾气,估计想从两家咬一块肉下来,但这两家也都不是善茬,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善了。
她猜得不错,很快陈传文就回来汇报:“三婶要五块钱,谁也没答应。”
五块?这能买多少东西,许淑宁:“伤得很重吗?”
倒是不重,陈传文讽刺道:“讹钱呗。”
三婶这人平常就没皮没脸的。
又说:“就让一花一脑门血站着,人才刚被大队长和孟津带去包扎。”
难怪梁孟津还没回来。
许淑宁知道去处也就放心,吃完饭揣上俩红枣出门了。
卫生所有一股药和消毒水的味道,一花就愣愣坐在床沿,头上缠着圈纱布。
小姑娘怪可怜的,明明十一岁,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大。
许淑宁半蹲下来柔声道:“看姐姐给你带什么了。”
她摊开手掌心,是两个圆滚滚的红枣。
一花没吃过,本地也不产。
她拘谨地摇摇头:“谢谢姐姐,我不饿。”
许淑宁递到她嘴边说:“尝一尝,可甜了。”
一花下意识地张嘴咬,两颊变得鼓鼓的。
她实在太瘦,好像连皮肤也快撑裂开。
许淑宁看着都不忍心,跟梁孟津咬耳朵说:“严重吗?”
梁孟津:“不用缝针,几天就好。”
主要是被吓着了,毕竟本来就是很内向的孩子,路上都捡着墙根走。
许淑宁心想脑袋的事情可不容小觑,说:“还是多观察一下。”
她爱往坏处想,总觉得小心无大事,才要叮嘱两句,屋外跑来好几个女娃娃。
大人没来,倒跑来好几个孩子。
许淑宁招招手:“二花带妹妹们来了?”
二花也是个怯懦性子,腼腆地抿着嘴笑。
这一家七朵金花,几乎都是这个脾气。
许淑宁不以为意,摸摸她的脑袋:“真乖。”
二花有点不好意思,只顾着看姐姐,语气都快哭出来:“姐,你疼不疼?”
一花缓缓摇头,不小心扯了伤口,勉强笑笑:“我不疼。”
更招人心疼了,许淑宁摸口袋,愣是啥也没有,给梁孟津使眼色。
他要是带着吃的,早就拿出来,想想说:“我回去吃饭。”
顺便带点饼干过来分。
许淑宁才想起来他午饭没吃完:“嗯,我在这儿看着就行。”
有她在,梁孟津就放心。
倒是一花说:“我们得回家了。”
再不回去,就要挨骂。
梁孟津劝不住,知道拦着对她们没好处,只能嘱咐:“记得别碰水,知道吗?”
一花乖巧点头,领着妹妹们朝家里走,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奶奶的骂声。
声如洪钟道:“就赔一块钱,那还看个屁病!”
其实一块钱也够了,大队卫生所很便宜,一花刚刚看了,只记八毛钱的帐。
但她知道自己是连八分钱都不能花的,一颗心已经提前跳得快迸出来。
果不其然,一顿好打好骂。
但卫生所的钱不能欠,骂骂咧咧也得去还。
三婶憋着火,路过知青宿舍的时候对着门吐了下口水。
偏巧陈传文打开门,立刻质问:“你什么意思?”
三婶双手叉腰:“谁叫姓梁的多管闲事。”
还不是他带去上药的,不然家里弄点草木灰就好,一分钱都不用花。
要换别的男知青也就罢,陈传文可不是好惹的,一撸袖子:“你再给我讲一遍!”
三婶五十几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吓唬谁呢你!”
陈传文还真没法打她,一时气短,许淑宁从他后面钻出来:“就吓唬你,怎么着!”
敢讲梁孟津的坏话,那就是在她头上拔毛,谁都别想有个好。
一对二,三婶觉得自己不占便宜,只能回家。
她到家气不顺,把几个孙女全骂一遍,连知青们也不放过。
一花默默听着,没忍住反驳:“梁老师是好人。”
队里没有孩子不喜欢他。
这可触了逆鳞,三婶戳着她的脑门:“你吃谁家的饭,给我滚,滚出去!”
一花像个小皮球被推着,无措地站在家门口。
哪怕这样,三婶也不肯放过,索性把她拽到知青宿舍门口指桑骂槐:“你以为你是城里人,金贵得很啊现在……”
分明就是拿孩子发泄,齐晴雨忍不住拉开门:“你找茬是吧?”
三婶理直气壮:“我打孙女,关你什么事。”
好好的孩子,都快被打傻了。
齐晴雨气得不行:“等你老了,儿孙也这么打你。”
一老一少就这么扭打起来,知青们占着地利拉偏架,过会才被邻居们彻底分开。
反正看上去都乱糟糟的,许淑宁用手顺着头发:“有病就去治,上我们这儿发什么疯。”
三婶瞪着他们不说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还是扭过头冲孙女骂:“不是好东西,白眼狼,养你不如养条狗,别回家了!”
一花眼泪蓄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可惜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毫不同情,还真把孩子就丢这儿了。
三婶可以丢下孩子不管, 知青们却不行。
许淑宁气愤之余,还是把一花带进宿舍,给她煮了一碗鸡蛋汤。
天可怜见, 一花从小到大都没吃鸡蛋,连碗都没敢碰, 两只手捏成团:“我, 我不饿。”
她本来就看上去营养不良的样子, 现在更是失血过多,一张小脸蜡白。
谁看谁不忍心, 齐晴雨也小声哄着说:“在姐姐这儿不用怕, 大胆吃。”
一花抿着嘴眼眶通红, 勺子递到嘴边才敢咬。
她生性懦弱,可还知道好歹两个字怎么写, 喝完汤说:“我,我会还的。”
小丫头眼神倔强, 有志气也是件好事,许淑宁摸摸她的脸:“行, 那等你长大再说。”
一花向来把自己当大人看。
别看她生得瘦弱, 劳动的时候一点不含糊, 在家又是勤劳惯了, 心想钱暂时没有,忙里忙外要给大家搭把手。
知青宿舍里谁干什么活都安排得一清二楚的, 哪里需要她这个小伤号。
许淑宁把她按在椅子上,打开收音机:“今天是你休息的日子。”
休息, 从有记忆开始, 这两个字和一花无缘,以至于她十分的不安, 茫然地眨眨眼:“我,我不会休息。”
这有什么不会的,陈传文煞有其事:“来,让哥哥教你。”
论怎么忙里偷闲,他还真的就最有经验。
齐晴雨头一回不骂他偷懒还有理,把他扔一边的扫帚捡起来接着干。
大小姐居然替自己做事情,真该看看太阳从哪边升起来。
陈传文表情夸张,但也知道她的目的,颇有些手舞足蹈地哄起眼前的小孩子。
他很会讲故事,一花没忍住笑,下一秒捂着脑袋倒吸口气。
可以说是好心办坏事,陈传文自知理亏,塞给她一颗糖:“吃吧,我不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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