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吵呢,一花捏着糖想起来妹妹们,小声说:“得回家了。”
陈传文觉得她回去估计还得挨顿骂,完全不利于伤口愈合,赶紧说:“在我们这儿多玩会呗。”
就是就是,齐晴雨跟着附和:“姐姐教你翻花绳。”
齐阳明疑心这是妹妹自己想玩的,不过也说:“还是你想看故事书?”
一花只认识几个字,摇摇头:“我看不懂。”
这有什么关系,齐晴雨跑回房间里拿出一套连环画来:“这个没有字。”
到底还是个孩子,意志没有那么坚定,糖衣炮弹这么多,一花有些招架不住,翻开书看。
她看得入迷,两只眼睛都不眨,只是姿势有点像缩着。
梁孟津忙完回来,就看到她这个样子,拍拍身上的灰打听说:“怎么回事?”
他倒不是不欢迎,只是好奇一花怎么会在宿舍。
许淑宁怕勾起孩子的伤心事,小声解释后说:“我们一致决定,想让她在咱们这儿住两天,你觉得呢?”
省得回去又挨打挨骂,回头再受一次伤。
梁孟津自然会答应,就是有点愤愤不平:“三婶也太不像话。”
是过分,可说到底奶奶管教孙女,别人也没有插手的理由。
有时候哪怕出人命,都可以归为家事。
许淑宁确实心疼一花,叹口气:“也没办法。”
但凡有,梁孟津也不会坐视不管。
他烦恼地摆弄着头发,把自己的饼干盒拿出来,一打开就能闻到淡淡的奶香味。
一花鼻子动动,口水也跟着快流下来。
但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赶紧低着头假装没看到。
一脸的和自我作斗争,许淑宁自然地拿起一块咬一口,又给她一块:“没事,大家都能吃。”
几个人营造出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氛围,再次攻克一花。
她小口地咬着饼干,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觉。
人如果见识过天堂,就会觉得地狱实在难以忍受。
一花忽然对人生有些不满,却又不知道从何反抗。
在知青宿舍住了两天,她还是得回家去。
许淑宁特意请了大队长压阵,因此三婶也没发什么脾气。
大概省下来的粮食让她满意,只是伸手在孙女胳膊上拧一下。
一花连疼都没喊一声,还冲着许淑宁笑笑。
真是叫人憋着火,可是能怎么办呢。
许淑宁最多瞪一眼,总不好把老太太打一顿。
师出无名,大队到底是姓赖的一亩三分地,真有点什么事人家肯定团结一心。
知青们不过是浅层地打入团体,一旦发生矛盾肯定被划到外来人的圈子里。
许淑宁心里有数,只得回宿舍。
一看就生气了,陈传文追着鸡说:“偏不让我去,我肯定把老太婆气死。”
许淑宁是觉得男生跟女性吵架,怎么着名声都难听,虽然他本人不在意,但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
因此她摇摇头:“你还是省点力气,不要逗鸡玩了!”
越到后面声调越高,陈传文不疾不徐道:“老郭让我逮的。”
杀鸡?不年不节的,还是郭永年开的口。
怪稀奇的,许淑宁:“他人呢?”
陈传文忙着追鸡,哪里顾得上,反倒有个别的问题:“最近不下蛋的是哪只来着?”
他觉得都长得差不多,这么跑来跑去的更是分不清。
许淑宁看来看去,手一指:“那个那个。”
陈传文跟着她的手指跑,没一会准确地掐住鸡翅膀举高:“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讲得好像大家是什么绿林好汉,许淑宁:“现在炖半夜十二点吃吗?”
也不动动脑子。
陈传文听见鸡就兴奋,半点没考虑这么多。
他把鸡爪捆住,另一头系在树上,满意地拍拍手:“那就留到明天。”
许淑宁嗯一声,这才说:“孟津回来过吗?”
就知道关心心上人,陈传文随便找块椅子坐下来:“你有没有一点战友情?”
又不知道要瞎扯什么,许淑宁冷笑两声,进房间把蜡烛点起来。
屋里一盏明亮的光,她蹲下来从柜子下面抽出本书,到院子里借着月光看。
这一阵子她很好学,陈传文凑过来道:“你们这是想双双进步?”
许淑宁不否认自己愿意跟梁孟津制造更多的共同话题,说:“怎么,嫉妒了?”
陈传文觉得一个人挺好的,自由自在。
他啧啧两声:“都一个样,老郭最近也在学翻花绳。”
翻什么?许淑宁想不出来人高马大的郭永年捏着细细的绳子变花样的样子,失笑道:“晴雨就是一阵子新鲜。”
都十八的人了,没有以前爱玩这些,顶多是无聊闲着没事做打发时间。
这个大家都知道,架不住郭永年自己愿意。
他一片丹心,约会的时候还显摆。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约会,就是到河里逮小鱼,边上还有个齐阳明帮妹妹扯幌子。
也只有他一心一意踩在水里,无视岸边的动静。
齐晴雨的声音也低得他听不见,耍赖和撒娇兼有之:“退回去退回去,你换个翻法。”
她都走进死局了,那可不行。
郭永年没办法还原,反倒把绳子搞得跟乱麻差不多。
他一边解,一边哄:“快好了快好了,不着急啊。”
齐晴雨有什么好生气的,拨弄着水:“我是脾气很坏的人吗?”
当然不是,郭永年知道她是对自己,那个词怎么讲来着,叫恃宠而骄。
他愿意惯着,说:“不是,是我太笨。”
说自己不好也不行,齐晴雨捶他一下:“给我收回这句话。”
好像是什么严重的事情,郭永年自己无所谓,但还是听她的。
又聪明地转移话题:“明天你就有鸡腿吃。”
鸡腿?又不到过节的时候。
齐晴雨满头问号:“为什么?”
郭永年知道不能给她惊喜,因为有事情她不是第一个知道的话准骂人。
他道:“上回抢险的奖金发下来了。”
说的是去年山体滑坡的时候,齐晴雨现在想起来还害怕,说:“别再有二回了。”
郭永年也盼着风调雨顺:“一人两块,我想着请大家吃只鸡。”
应该的,大家平常对他都很照顾。
齐晴雨舔舔嘴唇,已经能闻见鸡汤的味道了。
第69章
知青们现在的境况比刚下乡的时候好很多, 不过对大家而言吃肉仍旧奢侈,因此齐聚一堂的时候自然言笑晏晏。
许淑宁轻轻地吹着汤:“对了永年,是不是还要修水库?”
干嘛问老郭, 陈传文积极应答:“对对对,在咱们大队和红星大队中间, 过两天工程师就来, 勘探不需要太多人, 就几十个劳力,每天给记十五分, 还管一顿饭。”
等会, 跟他没关系的事情, 怎么又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郭永年没啥好补充的,只有点头的份。
许淑宁也是服了, 好笑道:“好像你要去似的。”
只看工分多少就知道,这活能把一般人累塌。
陈传文就是八抬大轿来请都不愿意去, 再说了,他道:“也轮不到我。”
那肯定的, 连齐阳明都没入选。
不过他本人不在意, 只是说:“那一片全是石头, 要挖也不容易。”
郭永年也知道, 但这条件确实很好,比他土里刨食能多攒不少钱。
他没别的, 就是能吃苦,猛喝两口汤:“没事, 我力气大。”
力气大震得虎口更疼了。
齐晴雨有些心疼, 顾不得大庭广众就使眼色。
郭永年接收到信号,月上柳梢头在院子里晒衣服。
已经是大家都在睡觉的时间, 反而给他们留出讲话的地方来。
齐晴雨怕女儿家的小心思被听见,压低声音:“你真的要去啊?”
其实大队长也是来通知,并没有征询的意思,因此也不存在任何的可选择性。
更何况郭永年很愿意,他趁着四下无人,满足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伸出手碰碰心上人的头发:“还管顿饭呢,听说有肉。”
有肉?齐晴雨没能想透待遇和付出这件事是相通的,反而说:“那挺好的。”
起码宿舍没有。
郭永年是个很吃苦耐劳的人,自己并不觉得去修水库能有多累。
能有人关心,他就愿意,抬头看一眼月色说:“很晚了,睡吧。”
早起还要上工,齐晴雨也没什么暧昧的小心思,揉着眼睛进房间。
听到她落锁的声音,郭永年才放心回屋。
男生们睡大通铺,他的左手边正是齐阳明。
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可做哥哥的总是多一分警惕。
齐阳明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身边多个人才沉沉闭上眼过去。
很快就变成轻微的鼾声,一点不会打扰人的清梦。
倒是许淑宁被齐晴雨的动静吵醒。
她假装不知道,翻个身接着睡,第二天照常起床干活。
养猪、喂鸡喂鸭、挑水、做饭……
知青们各司其职,天不亮整个宿舍就叮当响。
左邻右舍也都是差不多的动静,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得去上工,只有梁孟津例外。
他最后一个出的门,右拐来到刚修好的学校。
门口挂着个红山大队小学的木牌子,院子里的土重新压平过,三间土坯房大小差不多,从左到右依次是教室、办公室和厨房。
说真的,山脚下有几个大队的人家房子都盖得比这好。
但梁孟津还是很知足的。
他把刚打好的书桌摆整齐,黑板再擦一遍,摊开新的本子,静待新生报名。
越是夏天,越凉快的时间就更多用来上工,因此到日头高升,才有第一个学生来。
是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带着两个小的弟弟妹妹,四个人拍成一列。
大的像放牧人一样,手里只差个鞭子,就是站在门口有些游移不定。
还是梁孟津先招呼:“来报名吗?”
他用的是方言,虽然学的还不十分流利,发音倒有七分像,毕竟没入学的小朋友压根不懂普通话,他要是不会的话只怕一节课都上不了。
男孩胆子其实也挺大的,只是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他拽着妹妹说:“来报名。”
梁孟津:“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剩子。”
“大名呢?”
“只有这一个名字。”
“那你姓什么?”
一问一答,梁孟津把学生信息都填完才说:“学费一块五,带了吗?”
剩子机警地左右看,从小妹妹的鞋底倒出来三毛钱,又从弟弟的口袋里掏出两毛钱,最后再从自己的衣领里扒拉出余下的一块钱。
大概不放心,他掰着手指头想数到五,数到后面自己有点乱,茫然抬头问:“对吗?”
梁孟津光顾着看他狡兔三窟,愣了一下颇有耐心:“来,跟我数一遍。”
反正还没人来,他就教得慢,教完后还给颗糖。
搞得剩子觉得学校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临别前依依不舍:“只能五天来一次吗?”
真可惜,他还想天天来。
现在小学是五年制,梁孟津思来想去,都觉得一人之力难以同时搞定,因此他想的是每个年级来上一天课。
这样一来,他的精力可以保障,住得远的学生们也不用每天往返,浪费路上的时间。
好些个大队小学,其实都是这么搞的,倒不算他独创。
当然,他自己是不太满意的,但眼下没有更好的方法,因此说:“暂时是这样。”
小朋友都爱追问,剩子也不例外:“暂时是多久?”
梁孟津不想骗孩子,颇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
居然还有大人不知道的事情,剩子瞪圆了眼睛,想想还是回家去先跟他妈交代一声。
像他这样一个人来的是少数,乡下虽然放养孩子,但对钱很在乎,压根不会让小娃娃自己揣着学费出门。
可跟大人交流,也并非是件轻松的事情。
好比眼前这位,居然企图用送三个孩子上学来讲价。
这从没听说学费还有讲价的,梁孟津算是头一遭见识。
他只能车轱辘话继续:“这个钱不是给我的,是用来学校的维持……”
就这一亩三分地,有什么好维护的。
家长也有自己的生存逻辑,勉勉强强说:“那就三个五块,不能再多了。”
梁孟津沉默两秒:“三个的学费是四块五。”
不分年级,一视同仁。
哦哦哦,家长改口:“那就四块。”
能省一毛算一毛。
梁孟津真是费尽口舌才如数收到钱,心想也不知道是太阳晒还是怎么着,都有点头昏脑涨起来。
恰在此时,许淑宁送来一碗绿豆汤。
她其实站在旁边看好一会,等没人赶紧过来:“快喝掉。”
梁孟津连问都没问就端起碗,喝一半才记得问:“热不热?你在里面躲躲。”
许淑宁就是来看一眼,只说:“晚点给你送饭,先走啦。”
她也很忙,一屋子事情等着呢。
梁孟津:“我自己回去吃。”
报名的日子,他哪里有空,只怕都凉成黄花菜了也没人来。
许淑宁不容分说:“等着。”
她的话就是圣旨,梁孟津只有应是的份,冲着她的背影喊:“有十七个人了!”
附近几个大队的适龄儿童挺多的,可惜不是家家户户都愿意送孩子来。
毕竟学费纸笔还有耽误的功夫都是钱,因此许淑宁觉得人数还不少,起码比预计的多。
她替梁孟津高兴,扭过头笑得灿烂。
只是那几秒钟,梁孟津心花怒放,哪里还记得什么太阳的。
不过许淑宁惦记着,来送午饭的时候给他戴上帽子等遮□□。
梁孟津已经把位置移到墙根的阴影处,挥着蒲扇:“刚刚又有人来,不然我就自己回去了。”
队员们才不会怕热,这个时间是最不用干活的时候,能腾出手来。
许淑宁佯怒:“叫你等你不听话?”
她板着脸,梁孟津只有认错的份,心头却甜滋滋。
没办法,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不过世上多数事情, 是很难让所有人都高兴的。
梁孟津沉浸在招生顺利的喜悦当中,完全不知有人对此不乐意,那就是队员赖建国。
在知青们来之前, 赖建国算是本队文化水平最高的人。
他上过初中,有几年扫盲班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直有任职。
那也算是半个铁饭碗, 他捧得老高兴, 自觉得要是办学校, 怎么着都不能越过他去。
更何况梁孟津是外来人,凭啥在老赖家的地盘上吆三喝五的。
那怎么能行, 赖建国怎么想就怎么说, 这会正在大队部振振有词:“三哥, 他一个毛头小子能办成什么。再说了,有这种好事, 是不是该自家人?”
大队长赖大方抽口烟:“你别找我,我做不了主。”
县里点的头, 发到公社的文件直接任命的梁孟津,他区区一个小干部, 哪有随便换的权利。
大队是他的一亩三分地没错, 可也得分是什么情况。
况且人家梁知青确实合适, 这几年也是他一直努力申请, 扪心自问,赖大方不好意思给人家抢过来, 怕遭雷劈。
赖建国却不心虚,依旧攀关系:“这有甚么, 写他的名字, 我上课我领工资不就行。”
他快五十的人,土里刨食的力气已经没剩多少, 只能抓住眼前的机会不放手。
这种心情赖大方可以理解,但提出这个做法仍旧略显匪夷所思。
他道:“你做梦吧,人家凭啥同意?”
赖建国理所当然:“还不是三哥你一句话的事。”
想得挺美,赖大方算是看出来,他就是在发癫,也不想想怎么可能。
简直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好好种地。
思及此,赖大方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滚滚滚,给老子上工去。”
他发脾气,赖建国就不敢惹,搓搓手欲言又止,心想还得从另一头使劲。
因此中午,知青宿舍就来了客人。
正值盛夏,家家户户敞开门户通风。
赖建国连门都不用敲,大大方方走进院子里:“梁知青,梁知青在吗?”
梁孟津正在吃饭,碗一放边走边应:“在呢。”
还在心里琢磨着是谁,怎么听不出来声音,等看到人更是惊讶,毕竟大家从无交情。
倒是赖建国自然熟:“吃饭呢?”
梁孟津便客套答:“对,叔您吃了没有?”
赖建国哪里顾得上,背着手:“我就是来跟你讲两句话。”
两句话?梁孟津越发狐疑起来,悄悄回过头看。
许淑宁冲他笑一下,表情其实也有点茫然。
看来她也不知道,梁孟津只能自己问:“什么事啊?要不先屋里坐。”
里面人那么多,赖建国还真不好意思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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