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颗心贴上去的啊,齐阳明啧啧摇头:“问世间情为何物。”
哟,搁这儿吟诗作对呢。
陈传文看看天:“眼看开春,你这是打算嚯嚯哪家姑娘去了?”
齐阳明压根没这个想法,把这话还给他:“我看是你思春。”
两个人跟小鸡仔似的互啄,谁看得出他们俩是知青里最年长的。
都二十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许淑宁嫌弃地别过眼,都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个人。
梁孟津知道以她那颗弱小的心脏,出不出声提醒都得被吓一跳,正琢磨着怎么办,她已经回过头。
果不其然,许淑宁小声地叫:“我天。”
一脸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
她就是这样,路边蹿出只夜猫都跳脚,整个宿舍都知道不能从她背后拍,赶上心情不好的时候能被问候祖宗。
还有两次,陈传文险些没被捶死。
梁孟津可没他那样的冒险精神,立刻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许淑宁自然知道,长舒口气:“没事没事。”
更像是自我安慰。
多好,她一点都不生气,对自己多么宽容。
梁孟津很容易满足,扯扯她的衣角:“但我有事跟你说。”
表情非常严肃,看着不像是什么好话。
许淑宁本来就悲观,她生来的多思多愁,比如谁按约定好的时间晚十分钟没到宿舍,就觉得肯定出了意外,站在门边仿佛孟姜女,操碎老妈子一颗心。
现在有个前言,她自然觉得梁孟津是要讲回家的事情,嘴角却勉强向上扬。
其实看着就是不高兴。
不过梁孟津既然知道原因,就有把握能哄,清清嗓子说:“我没有要回家。”
出乎预料的直接,开门见山得像是他会讲的话,许淑宁下意识道:“还是回去吧。”
多好的机会,要是为了她,将来也许是个祸端。
梁孟津却以为是气话,往前跨一步:“我不回。”
他凑得太近,许淑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可惜背对着的只有墙,索性垂着头不吭声作为躲避。
梁孟津能看到她的发顶,伸出手碰一下:“走,去外面讲。”
怎么还动手动脚的,许淑宁到底还是跟着他走,两个人找了个避风口。
左右都是柴垛,高高的把人围在中间,倒是个绝佳的约会地方。
梁孟津想起来队里男人嘴里的那些荤话,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全冒出来。
他已经十八岁,跟几年前自然有很大的不同,脱去稚气之后多了三分气概,表情里有一种成熟的坚毅。
乍一看,他好像真的成为一直想变成的那种顶天立地的人。
只是单纯的心性没变,梁孟津:“宁宁,我真的哪里都不去。”
宁宁又是个什么叫法,许淑宁的耳朵通红,抬头看他:“其实能回去挺好的。”
将心比心,知青们多数都是愿意回家的。
梁孟津自然知道好处在哪,不过他这人家庭条件好,从来不缺乏能吃苦的决心,还有一些书读得多的清高,也觉得就这么走的话好像一无所成地离去。
况且他牵挂太多,半蹲下来平视她:“没有你的话不叫好。”
许淑宁鼻头发酸,眼泪汪汪:“可是……”
语气里全是委屈。
哪有什么可是,梁孟津摸摸她的头:“我就是愿意留下来。”
做选择的是他,情出何处都没关系,将来落于何处也心甘情愿。
大概是因为正对着,许淑宁只看到他的眼里全是自己。
她嘴上说着没关系,其实心里一千八百个不愿意,明明大家都有默契,凭什么就丢下她一个人。
其实世上几个人没私心呢,她伸出手捂着他的眼睛,只怕被灼伤。
梁孟津起初只看得到指缝里的那点光,渐渐地变成她的肌肤,然后被撞了一下。
他那颗转不灵光的脑瓜子后知后觉想,原来小姑娘的嘴唇是软的。
许淑宁却连这么一点感受都没有,恍惚得像被妖魔鬼怪附体,反应过来就跑。
好像被轻薄的人是她,梁孟津只想笑。
他拍拍双颊喃喃道:“我怎么会舍得走。”
古人说得确实没错,问世间情为何物嘛。
不过情情爱爱的事情, 成熟的大人都会觉得是次要。
梁孟津不想回家的信一寄回去,父母就相对着唉声叹气,到底知道自己生养的是个倔种, 没敢强扭这个瓜。
不扭,总不能看孩子一直在山里头这么耽误着。
梁母:“上次他说的那事, 不然给办办?”
梁父皱着眉:“阳光大道不走, 他怎么非得较这个劲, 也不知道像谁。”
能像谁,梁母没好气:“还不是你呗。”
夫妻俩互相推卸几句, 到底拿儿子没办法, 各自想办法给红山大队办小学。
这事梁孟津想做很久了, 他跟公社县里都申请过,可惜没能批准。
他隔三差五的见缝插针打报告, 连大队长都劝过好几次省点力气,他愣是没放弃。
当然, 有时候光坚持没啥用。
梁孟津自己都快撑不下去,反而收到了批复文件。
四月的早晨, 红山大队照例下着大雨。
不用上工的日子, 知青们窝在宿舍各自打发时间。
梁孟津正跟徐淑宁挨着肩在厨房烤火烤地瓜, 听到大队长有找站起来:“那我去了。”
这雨密不透风的, 得是多要紧的事情。
许淑宁想想说:“我跟你去。”
两个人挨浇,多划不来。
梁孟津:“不用, 这天糟着呢。”
就是天气不好,许淑宁才想跟他一块去。
她自顾自穿好雨衣:“出发。”
梁孟津没辙, 只能把她的斗笠系紧说:“当心点。”
许淑宁才不会拿自己开玩笑, 心想也就是折腾些,催促说:“快点, 大队长等着呢。”
反而走到前面去了。
她这性子,有时候真是风风火火的。
梁孟津抓紧跟上,一边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
许淑宁其实也在想,一不留神就脚底滑。
眼疾手快,梁孟津拽住她。
许淑宁说不清故意的还是怎么着,直接扑他怀里了,险些两个人一块滚地上。
这样换个时候换个地方,梁孟津也挺愿意,可别看现在大雨磅礴的,外头的眼线绝对少不了。
传出去对女孩子肯定没好处,哪怕他们是结了婚的夫妻都不行。
世道如此,梁孟津拉她一把:“没事吧?”
许淑宁摇个头水花四溅的,自己莫名笑起来:“没事。”
还挺高兴的。
她笑,梁孟津也开心。
两个人傻乐着到公社,大队长正在抽旱烟。
这一整间屋里烟熏火燎的,梁孟津自己进去,心想得亏心上人没进来。
他打招呼:“大队长,您找我有事?”
赖大方把一张纸递给他:“大队办小学的事情批下来了。”
上头盖着公社的章,梁孟津反复看都不敢相信,说:“队长,这是真的吗?”
赖大方自己都不相信,砸摸着旱烟:“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梁孟津的心凉半茬:“这不会是假的吧。”
他扭过头看,门外支着耳朵听的许淑宁目光中的欣喜也熄灭一半。
谁至于拿这是诓他啊,赖大方把纸拍桌上:“反正你梁校长新官上任了。”
名头挺大,其实就是光杆司令一个,连经费都没多少。
梁孟津头疼得很:“真申请下来也难办。”
能有就不错了,好歹是对大队有好处的事情,赖大方:“反正西二头那三间屋归你了。”
还真是大方一回,比当初给知青们的房子可好不少。
梁孟津:“谢谢大队长。”
到这会,他其实还有点恍惚,捏着薄薄一张纸晃神。
许淑宁伸出手挥挥:“这是高兴疯了?”
确实有点疯,雨怎么砸都无法浇灭心头的火,梁孟津回过神:“咱们去西二头看看好吗?”
许淑宁当然觉得好,两个人一起去看新鲜出炉的学校。
拢共三间屋,屋顶和门窗都有问题好许淑宁是当惯家的,心里过一遍就知道:“就这五百块钱经费,恐怕得油尽灯枯。”
一分钱估计都剩不下,按他的性子还得倒贴。
说真的,钱的事梁孟津确实不愁,毕竟穷有穷的花法。
他只是看着这雨,心想总得停了才好动工,再加上前前后后的时间,估计就夏收。
谁有空来上什么学,但好赖牌子能挂上,附近几个大队的孩子有学上。
以前的话,大家都得从半山腰的家走到山脚的小学,天不亮就要出发,来来回回十里地,遇上刮风下雨压根去不了。
当然,天气晴好也上不了几年学,顶多能识百来个字就回家挣工分,毕竟一整天耗在一件事上,对于乡间实在浪费。
可现在时间成本全省下来,做父母的自然会比较愿意。
梁孟津心想回头一宣传,生源肯定不少。
这有了学生,再自带桌椅板凳,课就能上起来。
大队小学,条件确实没法比,几个年级也得错开上课,毕竟老师就这么一个。
没错,新鲜出炉的梁校长是什么课都教,什么事都得管。
他越想越一脑门汗,激动的心情略微平息:“千头万绪啊。”
许淑宁觉得他能干,目光里全是信赖:“咱们能捋清的。”
也是,梁孟津到底研究这事好几年,其实已经有一揽子计划,只是事到临头总觉得哪里都不完善。
还有件事,他小声说:“以后我也是领工资的人了。”
每个月有十三块钱和三十斤粮,农忙的时候还可以挣工分,论起来跟厂里的职工们可没法比,在大队已经是顶好的工作。
许淑宁替他高兴,双手用力地拍着。
同样是一个人的阵仗,她跟陈传文可没法比。
两个人才进知青宿舍的院门,陈传文就带头鼓掌:“来,让我们热烈欢迎梁校长!”
还怪隆重的,梁孟津颇有领导样的伸手压压:“同志们,让我先说两句。”
哟,挺有派头的,陈传文吹个流氓哨,恨不得把屋顶也掀翻了。
梁孟津都配合不下去,无奈道:“这才几分钟,你的耳朵是长在大队部了吗?”
小地方哪有什么秘密,陈传文理所当然道:“整个大队估计都知道了。”
就这雨的阵势,到底怎么长的顺风耳。
许淑宁啧啧称奇:“我今天都没看几个人在外面走动。”
只要愿意,肯定有办法传的。
陈传文:“你不懂,这叫渠道。”
许淑宁的确不懂,目光在几只鸡窝那边打转:“孟津,你出只鸡,咱们晚上做点好吃的。”
一只哪里够,梁孟津倒不全然为自己的前途高兴。
晚饭的时候他两杯酒下肚,忽然拍桌子:“以后能上学的孩子肯定更多。”
他就是觉得读书好,哪怕在露天的环境里也坚持给队里的孩子们上了三年课。
说真的,这校长他是当之无愧。
齐阳明举起杯子:“来,再干一杯。”
农家自制的米酒,度数高得很,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的。
许淑宁有自知之明,只抿抿杯口,等回过神来看着一屋子的醉鬼:“睡觉,这两字还听得懂吗?”
趴着的,闭眼的,歪在地上的都有,看上去不像是有人听懂了的样子。
连梁孟津也是,他勉强掀开一点眼皮笑笑:“宁宁。”
到底是撒娇呢,还是撒娇呢。
许淑宁小声哄他:“有什么明天说,先睡觉好不好?”
睡觉?梁孟津是规规矩矩的人,撑着桌子站起来:“好,我睡觉,我睡觉。”
路都走不成直线了,许淑宁只好搀着他。
梁孟津还有点意识,没有整个人往她身上靠,要不就两个人的体格差异,他哪里是扶得动的。
当然,这样的靠近已经算是很亲密,剩下几个男生就没那么好动手。
许淑宁毫不犹豫,踹一脚地上的陈传文:“热闹看完了吗?”
陈传文还想装,又被踹一脚才假模假样睁开眼:“怎么了?”
打量谁不知道他装醉,许淑宁捏着拳头:“信不信连这个也招呼你。”
行行行,真是够火眼金睛的。
陈传文撑着椅子站起来:“不过我还真有点晕。”
那也不耽误他把另外两个男生拽床上,许淑宁只需要把齐晴雨安顿好。
她心细,还给掖好被角。
另一边的齐阳明和郭永年就没这么幸运,第二天起来开始打喷嚏。
此起彼伏的,没完没了。
陈传文往后退一步:“这会传染吧。”
真是患难见真情,郭永年和齐阳明一左一右架住他:“刚刚不会,现在肯定会。”
干脆把知青宿舍改名叫卫生所好了,许淑宁没好气:“一人一碗姜汤,还不好我就给你们上药。”
赤脚大夫的药能不喝最好不喝,大家捏着鼻子猛灌,一整个宿舍都快被生姜腌出味来了,总算抑制住疾病的扩散。
没灾没病的, 兴建学校就成了刻不容缓的事情。
梁孟津心中虽然有宏伟蓝图,可惜经费着实不足,只能先把门窗搭起来, 一边在十里八乡做宣传。
说真的,有意愿来上课的人比他想象的多, 虽然都是只是口头的承诺, 他心里的满足感还是油然而生, 好像自己已经教出百八十个高材生来。
总之整个人精神面貌不可同日而语,许淑宁都觉得他抖擞得有点吓人, 这天忍不住:“孟津, 我感觉你都快燃烧了。”
一根蜡烛也有到尽头的时候, 别先把自己烧干净。
梁孟津一双眼亮晶晶:“我真的浑身用不完的劲。“
不知疲惫的样子,倒像是刚下乡的时候。
许淑宁伸手理理他的领子:“那也得把自己收拾好。”
平常整个宿舍就他最讲究穿, 轻易不肯在外人面前显得狼狈,这两天看着倒显得有些凌乱。
梁孟津不好意思笑笑:“一时着急没顾上。”
岂止是这些小事, 饭也不肯好好吃。
许淑宁:“晚上给你蒸蛋,回来记得吃。”
梁孟津这几天都早出晚归的, 点点头:“不用等我, 你先睡。”
许淑宁应得挺好, 夜里仍旧瞪着一双眼, 总有些牵挂。
梁孟津自然知道她的脾气,披星戴月回到宿舍, 还是在女生房间的窗棂上有节奏地敲两下。
这就是平安的意思,没几秒许淑宁就打开一点门缝, 露出半张脸:“吃完快点睡。”
表情明摆着是说完这几个字才安心。
梁孟津把她的一缕碎发拨开, 温柔道:“好,晚安。”
月色沉沉, 倒是个暧昧丛生的耗时间。
许淑宁有些羞怯地锁好门,钻回被窝里感受着心跳,一边留神齐晴雨的动静。
这位舍友历来睡眠好,天塌下来都是最后一个醒的,常常起得也比较晚,反正这三年来大家已经习惯。
连齐阳明都不像一开始天天拍窗户叫人,听见上工的锣声自顾自出门去。
他一动,陈传文就跟上。
两个人现在还真是哥俩好的架势,到哪儿都凑一堆。
倒是郭永年留下来等,慢条斯理地编草席。
这两年集体副业兴旺许多,队里能做的手工活不少,仔细算起来比在田间耕耘划得来。
不过收成是乡间的大事,大队长对于哪些人接活有明确规定,也就是最能干的劳力们,才有这个机会。
郭永年的体力在知青们之中向来拔得头筹,连学这些农家手艺也很快。
不多时,一张席子就编得漂漂亮亮的。
齐晴雨也吃完饭洗完碗,甩着水:“走吧。”
说话间要去揽舍友的胳膊。
梁孟津一早忙学校的事情去,许淑宁就落了单,她也愿意做这一男一女的挡箭牌,毕竟大队的开明和封建并存。
她把针线活放下来:“是该快点,不然大队长要骂人了。”
一阵雨过去,队里的各项农活全堆上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插秧。
一年这两季水稻可是命根子,谁耽误可没有一点好果子吃。
齐晴雨想想也是,反而跑前头:“快快快。”
好像赖床的那个人不是她。
许淑宁无可奈何摇摇头,倒是没有迎头赶上的意思,慢腾腾地走着。
她到田边跟记分员打个招呼,踩着雨鞋弯腰干活。
速度跟队里能干的妇女们比起来还是差一截,不过跟刚来那会简直是云泥之别。
像今天点灯熬油地干活,她也能挣十个工分。
不过那都是拿时间熬出来的,只看田埂两边燃烧着的火把就知道。
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点,风吹得人身上三分凉意。
许淑宁打个喷嚏,忽然觉得边上多出一道影子。
不用看人,她都知道是谁,问道:“晚上吃饭了吗?”
梁孟津卷起袖子:“吃了,你歇会,我来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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