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是孤单,毕竟娘家人都不在身边。
菱月的这个提议,可比红药一个人坐等着被蔡妈妈安排强上太多了。
红药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两个人这便说定了,又去寻了蔡妈妈。红药要住到菱月家里去,红药的婚事菱月家里还能帮着张罗,这可给蔡妈妈省了不少事,蔡妈妈痛快地答应下来。
红药又去向老太太辞行,老太太赏下来一副分量十足的金镯子,给红药添妆。
红药流泪了,伺候老太太这么些年,临别之际,红药不可能没有感触。
她即将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从此离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天地里去生活。以后便是还有机会进府来给老太太请安,到底不能和现在一样了。
老太太也湿了眼眶。
红药郑重地给老太太磕了头。
辞别老太太出来,红药又去同姐妹们道别,自也有一番惜别之情。
处理完这些,已是下午时分,冬日日头短,再不走天就要黑了,红药连忙回到下处收拾了细软,赶在天黑之前,同菱月一道出府去了。
梁氏给应的门,见她们二人结伴而来,一人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裹,梁氏自然吃惊。
菱月这厢带着红药进了院子,一边向梁氏解释了原由。
梁氏这才明白。
红药之前也来家里玩过的,梁氏对她并不陌生,再说了,女儿的朋友,梁氏就没有不欢迎的。
这几日的时间足够让红药认清现实,当下她也打叠起精神来和梁氏应酬。红药本就是个伶俐人,梁氏又热情,晚上给整治了一桌好饭好菜给她们二人接风,一顿饭下来,宾主气氛很是融洽。
吃过晚饭,菱月去厨房里提热水,梁氏趁机跟进来说话。
当着外人的面,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
梁氏把厨房的门从里头带上,母女俩在狭窄的小厨房里低声说话。
梁氏不满道:“老太太就这么把你给撵出来了?还说疼你呢。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遇到事儿就不是那样了。亏得你这么些年一直跟她贴心贴肺的。”
菱月道:“这关老太太什么事儿。之前老太太就知道我和宁姐姐接触过,老太太也没有说什么。这回也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娘也不想想,五姑娘吓得这样,我要是不走,她今儿不敢来,明儿不敢来,后个儿还是不来,我呢,就是赖着不走,那像个什么样?不是我的错儿也成我的错儿了。所以呀,这茬事儿一出,我就知道我是非走不可的。和老太太不相干。”
实则这件事的真相是二奶奶有意找茬,拿孩子说事儿,菱月怕照实了说会让梁氏担心,因此一早和红药说好,两个人隐去了内里的事儿,梁氏还真以为是五姑娘给闹的。
就听梁氏道:“老太太老太太,你就知道向着你家老太太。旁人一句也说不得。”
菱月笑了,她上前挽住梁氏的胳膊,姿态亲密地道:“老太太对我再好也越不过我娘去,这我还能不知道。”
梁氏这才满意了。
梁氏问道:“那老太太有没有说让你什么时候回去?”
要说梁氏对老太太不满,那也是心疼女儿。事实上,梁氏对女儿这份体面差事还是很看重的,将来女儿能不能给顺利地放出来,能说个什么样的人家,都在这份体面上。
菱月道:“眼看就要过年了。怎么也得等出了年吧。”
言下之意,并没有说准具体的日子。
梁氏不免担心起来,嘀咕道:“万一老太太再把你给忘了。”
菱月道:“就这么点日子,要是老太太这就能把我给忘在脑后头,这么些年我在老太太跟前也算白待了。我寻思着,一出了年,老太太必派人来叫我的。娘就放心吧。”
要说梁氏对女儿还是很有信心的,闻言也放松下来。
菱月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这个时候能出来避一避也好。”
菱月压低了声音:“娘你不知道我们院子里的事儿,现在只是面上看着平静,其实内里头争得可厉害呢。上次七爷来给老太太请安,我只是按礼接待,下来就有人冲着我说酸话。眼下我正好借着这个事儿出来避一避。最好七爷的事儿能在年前定下来。等我回去了,大家也好过安生日子。”
“再说了,”说到这里,菱月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自从我进了内院,咱们一家子多长时候没一起过过年了?我都快忘了我小时候咱们家里是怎么过年的了。如今我出来了,正好咱们一家子好好过个团圆年。别的丫鬟想这样还不能够呢。”
这是菱月的真心话。
想到此处,她简直要感谢二奶奶了。
没有二奶奶神来一笔,她再不能有这样的机会。
一番话触动了梁氏的心肠,梁氏一时是又觉高兴,又觉心酸。
一道府门隔开了骨肉。
外头的进不去,里头的出不来。
当年女儿小小一个进了内院,打那以后,梁氏见着女儿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出来。
便是过年过节的日子也不得团聚。
不,应该说,越是过年过节的日子,府里头越是有一番忙碌,他们一家子越是不得团圆。
女儿这些年在内院得老太太青眼,从三等丫头顺利地升为二等,又从二等升为了一等大丫鬟,外头看上去有多少体面和风光,内里就有多少心酸。
话到此处,梁氏不由得问道:“老太太放了红药的身契不曾?”
菱月点头道:“听说已经使人去官衙办文书了,过几日等正式文书下来,红药姐姐就是良民身份了。”
说起来,梁氏曾经打过红药的小算盘。
指望她能当上七爷的屋里人,有份好前程,以后菱月在府里也多个人照拂。
因此,今个儿乍听得红药要嫁人的消息,梁氏心里还有点小失落。
好在梁氏很快把心态调整了过来,此刻听见菱月这样说,梁氏高兴道:“是咱们大户人家的做派。要是换了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人家捏着你的身契,年轻轻的正是能出力的时候,肯放你走才怪咧。”
当然了,梁氏这份高兴里头,只有三分是为了红药。
就听梁氏喜滋滋地又道:“老太太对红药是真不赖,又给挑人家又给放身契的。她老人家如今能这般待红药,将来就能这般待你。”
梁氏说这话的时候,早忘了刚刚说过什么,只一心一意地念着老太太是个好人了。
菱月一个小姑娘,哪里好跟梁氏讨论这个的。
她把胳膊放开,低下头道:“娘说什么呢。”
炉子上坐的水早就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往上冒着热气。
菱月隔着棉手套把水铫子提起来,一侧身开门出去了。
身后厨房里,梁氏露出了笑容。
菱月提着水铫子从厨房出来,但见清澈的月光如水一般,洒满了小小的院子。
菱月的脚步一时缓下来,好像怕惊扰了这片月色似的。
她刚才同梁氏数摆了许多这个时候出来避一避的好处。
其实还有一个是她没说的。
上次她专门去和祥医馆找许大夫道谢,不想扑了个空。
本来她还以为下次见面得等到一个月之后了,毕竟她在顾府内院轻易不得出来的。
没想到如今凭空得了这么一个长假。
菱月是觉得,该办的事儿还是得尽快办。
人家许大夫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如今事情了了,他们这厢却迟迟不去致谢,未免让人家觉得他们家不懂礼数。
说起来也是光明正大的事。
菱月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这话在她嗓子里绕了一圈,又给咽回去了。
菱月定定神,提着水铫子回了西厢房。
小门小户是这样的,看定了人家,就近选个吉日,说嫁也就嫁了。
头天晚上红药给自己写了个嫁妆单子,第二天一早拿给梁氏看。
梁氏沾顾府的光,倒也识得几个字,她接过来一边看一边念:“架子床一具、炕桌一张、八仙桌一张、立柜一个、顶箱柜一个、樟木箱子一个、青瓷茶具一套、圈椅四张、绣墩四只,痰盂、油灯架子、尺头、被褥……”
等梁氏念完了,红药才说道:“我年轻,没有经过事,有很多想不到的,要是上头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还得婶子帮我想着。”
红药的娘家人都不在身边,许多事情只能自己出面料理。
好在她原是老太太跟前的首席大丫鬟,平时也掌事惯了的,这种时候也不扭捏。
梁氏点头赞道:“大件已经很齐全了,剩下一些小件,咱们逛市集的时候看到顺手也就置办了。一会儿我先去一趟她大伯家,让她两个堂兄抽空去一趟你婆婆家,量一量屋子的大小,知道了尺寸,咱们买大件的时候心里好有数。”
红药忙谢过梁氏。
这就是出来的好处了,进度可以自己掌控着,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
梁氏预计在红药出嫁之前家里都有的忙了,因此糕点也不多做,只做了几家主顾预定的,掐着点给主顾们送去之后,梁氏先去了一趟大伯家,把事情一说,又留下地址,这才回家来。
虽说之前刚闹过一场不愉快,不过哪一家的妯娌间不是磕磕碰碰的。
梁氏也不是没有别人可以使唤,她有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外甥呢,只是这事儿真要越过了她大伯家,找了旁人去办,回头她大伯家知道了,倒该挑理了。
梁氏回家之后三个人略一收拾,便出发往市集去了。
这么多物件要置办呢,且得逛上几日,先把小件该置办的都置办了,等屋子量好了,尺寸有了,再置办大件。
长雀市是一个很大的商业区,胭脂水粉、衣裳布料、茶楼酒肆、花鸟鱼虫,应有尽有。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红药做事快当,凡是需要置办的东西,只要差不多,红药说买就买了。
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多年,红药也不缺银子使。
一遭逛下来,三个人六只手都拎满了各色小件。
菱月还真没经过这种阵仗,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道:“都是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哪家哪户也不能缺了这些吧?用得着买这么齐全吗?”
梁氏道:“你懂得什么。哪家做婆婆的能嫌儿媳妇嫁进门的时候带的东西多了?谁家的婆婆不盼着儿媳妇的嫁妆越多越好?这是新媳妇的体面。有闺女要出嫁的人家,但凡有能力的,都得给自家闺女置办齐全了。都得这样。”
事实上,梁氏一边帮着红药掌眼,一边心里想的却是自家闺女:这个看着还成,那个品相太次,还是得挑好的买,到时候务必得让未来的亲家对闺女高看一眼。
说话间就进了一家衣料铺子。
伙计上来迎客,这号人经见的多,搭眼一瞧就知道这是在置办嫁妆呢,忙先在柜台上找了块空地儿让她们放东西,也好进来慢慢地看,慢慢地挑。
这家铺子主要卖绸缎和棉布,绸缎分了三等,上等绸缎、中等绸缎和下等绸缎都是各自分开摆放的,棉布也分了三等,上等棉布、中等棉布和低等棉布同样是分开摆放,另外还有一些粗布。
菱月松了松胳膊,下意识地往摆放着下等绸缎的柜台走去。
顾府有脸面的下人身上穿的绸缎衣裳多是这一等的,她和红药也是如此。
红药一把拉住她,道:“你往哪里去。我以后可穿不着那个了。你看外头大街上的人,有几个人身上是穿着绸缎衣裳的?”
一边说,一边拉了她往棉布柜台走。
梁氏跟上来,一边点头赞道:“还是你红药姐姐明白。你红药姐姐现在不缺绸缎衣裳,以后这些绸缎衣裳逢年过节的时候拿出来穿一穿,尽够了。倒是棉布得好好挑上几匹,回去赶制出来几身棉布衣裳,好平时穿。”
菱月默了默。
她也就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以前一起出来逛街,她们都是先去看绸缎料子的。
菱月悄悄地看向红药,她怕红药心里不好受。
红药却已经上手选棉布料子了。
两只手分别捻着一块布,正在仔细地甄别手感。
态度认真,脸色也平静。
菱月忙走过去帮她一起看。
这一遭直逛到天都要黑了,傍晚时分三个女人才拎着一堆丁零当啷的小物件回到家里,另外还有几匹棉布料子,说好了第二日给送到家来。
菱月有别的话要跟梁氏讲,见梁氏要去厨房,她也跟了过去,母女二人在小厨房里关起门来说话。
菱月想起来一个事儿,她问梁氏:“咱家那个糕点匣子,不知道许大夫差人送回来了没有?”
梁氏点头道:“送回来了。里头擦得可干净,一点糕点渣子也不带有的,跟上回一样。许大夫是个讲究人。”
梁氏顺嘴就白夸了一句。
这话让菱月安静了一下,她垂下眼睫,却没有应这句话,过了片刻才道:“上回扑了个空,许大夫出诊去了。少不得得再跑一趟。明日娘多做些糕点吧,总得当面跟人家道个谢。”
梁氏答应下来,又忍不住嘀咕道:“可别再白跑一趟了。那么多糕点呢。”
这话让菱月笑起来:“娘可真是的。就算不论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光看以后,人家可是大夫呢,人吃五谷杂粮还有个不生病的?你就知道以后就用不着人家了?”
说得梁氏也笑起来:“成成成,你说得有理,是我糊涂了还不成吗?嗐,我又没说不做。”
第二日,梁氏早早地起来,做了一大锅糕点,菱月也在旁边帮忙,香喷喷刚出锅的糕点装了满满一匣子。
菱月穿戴整齐,拎上糕点匣子就要出去。
这时候红药从西厢房出来,一看这情景,就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去?”
宁姨娘的事儿红药是不知情的,自然许大夫的事儿也不方便跟她讲了。
菱月笑道:“去我大伯家看看我奶奶,顺便送些糕点过去。”
红药自然不会怀疑到别处去,要说红药也是个讲究礼数的人,一听这话忙道:“帮我跟你奶奶还有你大伯家的人带个好。”
菱月答应一声,在红药看不见的地方跟梁氏使了个眼色,梁氏微微颔首,菱月这才去了。
一路来到长雀市,寻到北街的和祥医馆,菱月拎着糕点匣子步上台阶,撩开外头挡风的棉帘子进了室内。
大兴就坐在门口,一看见她大兴先是惊讶,随后便颇为惊喜地叫了起来,却是跟里头叫的:“甄姑娘来了,少东家,甄姑娘来了。”
和祥医馆除了那个单独看诊用的小屋子,还分了里外间。
隔开里外间的青布帘子一下子从里头掀开,几步走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不是许茂礼又是哪个。
许茂礼见来人当真是菱月姑娘,不禁十分惊喜。
上次出诊归来,发现中间竟然错过了菱月姑娘,许茂礼那叫一个懊恼。
还是听大兴说菱月姑娘说了要再来,许茂礼这才缓过来一些。
他知道这些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们轻易是不好出来的,只是也该有个休息的规律,许茂礼便找了人打听,打听这个事不难,许茂礼认识不少在顾府干活的丫鬟仆妇。
一打听才知道顾府内院的丫鬟们一个月能有一日休息,逢上休息的日子就能出府去。
许茂礼便以为下次见面得一个月以后了。
他记清楚了菱月上次来的日子,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等到了下个月这个日子……不,是这个日子的前后几天他都绝不踏出医馆半步。
许茂礼实在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他这一惊喜,一高兴,话就说多了:“菱月姑娘,真是你……我还以为你得一个月之后才能来呢。”
这话背后有隐含的内容,菱月有所察觉,更别说许茂礼脸上明显的喜悦之情。
有些过界了。
菱月微微侧过脸,别开视线。
许茂礼也察觉自己冒失,俊脸上显出窘态,一时只恨不得把刚才出口的话给吞回去,更恨不得时光能退回到菱月姑娘刚刚进来的时候,再重来一遍。
这时候,大兴插话进来:“甄姑娘,您也太客气了,又做了糕点带来。这糕点上回我吃着可真不赖,我觉得比起陈记的也一点不差的。”
陈记是长雀市一家颇有名气的糕点铺子,他家的糕点味道不错,犹以糕点样子精致好看闻名。
菱月听了这话很高兴,说道:“你的话我记住了,回去告诉我娘,她会很高兴的。”
梁氏做了半辈子的糕点,她是很在意别人对她做的糕点如何评价的。
说着菱月又略提了提糕点匣子,笑道:“一会儿你多吃一点哦。”
大兴等的就是这句话,高高兴兴地“哎”了一声。
有大兴的插话,刚才的静默和尴尬给揭了过去,许茂礼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冲着内室比比手:“姑娘请里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