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月没有吱声。
红药握住她的手,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菱月也知道红药只是嘴上没留神儿,其实没有诅咒老太太的意思。
为了红药,菱月故作轻松地道:“好了,不说这个了。陈记的糕点我才吃了一块,我要出去吃糕点去,你去不去?”
红药摇摇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菱月这便出去了。
从西厢房出来,菱月脚步就慢下来。
她心里很难受。
并非她有意矫情,她很清楚红药并非有意为之,再说了,虽说时人对此颇多忌讳,但菱月一向是不大信这个的。
她心里难受,是因为红药说的是实情。
老太太今年已是七十高龄,古稀之年。
人过七十古来稀,不是说说的。
菱月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人,近两年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老太太的身体没有以前好了。
老太太,真的已经是个高龄的老人了。
想到那个慈爱的、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想到这些年在她跟前长大的点点滴滴,想到也许哪一天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菱月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菱月倚在粉墙上胡思乱想。
说错的话,可以摸摸木头就不算数,那人身上的年纪呢,也能摸摸木头就飞走一些吗?
一阵寒风袭来,从衣领袖口钻进去,把寒意带往四肢百骸,菱月打了个寒颤。
西厢房里,方桌上点着油灯,红药就着灯光在桌边纳着鞋底,她要给董太太做一双鞋子,尺寸是今个儿下午刚问董太太要的。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先探进来一个笑嘻嘻的脑袋。
红药一见来人就笑了:“你怎么来了?”
芳儿笑嘻嘻地反身关上门,挨着红药坐下来,晃了晃她手里拎着的小包裹,道:“这里头是大家伙给姐姐的添妆,我给姐姐送过来。之前姐姐走得急,大家伙都没来得及准备。这不,知道我要过来,就都托给我了。”
说着芳儿就要解包裹,哪样东西是哪个姐妹送的,好给红药说清楚。
红药不大关心这个,她按住芳儿的手,笑道:“这有什么可急的,一会儿再说。这是陈记的点心,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桌子上摆着一碟子样式精致的糕点,是从董太太带来的八珍盒里捡出来的,红药把这碟子糕点挪到芳儿面前。
芳儿笑道:“可见我有口福。”说着捻起一块吃起来。
红药又拿起针线纳鞋底子,一边纳一边打探:“才从府上出来两天我就怪想的。正好你来了,快给我说说,这两日咱们府上有什么动静没有?”
芳儿原本正吃得高兴,忽然听见这句,吃点心的动作一停,芳儿把嘴里的这口咽下去,才叹气道:“别的动静倒没有,只有一个事儿,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跟菱月姐姐说。”
红药敏感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和你菱月姐姐有关?什么事?”
芳儿叹气道:“你走了,大家都以为老太太会把她老人家的私库钥匙交给菱月姐姐保管。可是今个儿,老太太已经把私库钥匙交给兰草了。”
私库钥匙是最重要的,谁拿着老太太的私库钥匙,谁就是默认的首席大丫鬟。
这个事情不是儿戏,老太太既已给了兰草,只要兰草自个儿不犯错,老太太就不可能无缘无敌地给收回来。
换句话说,便是菱月重新回到老太太身边,也没戏唱了。
芳儿都为菱月屈得慌,她气鼓鼓地道:“都怪二奶奶弄鬼!要不是她,菱月姐姐现在还在老太太身边呢,现在早把老太太的私库钥匙拿到手了,哪还轮得到兰草!”
论资历,兰草和菱月两个人是差不多的。但是论信重,论宠爱,菱月可就甩兰草好几条街了。
这些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因此红药一走,大家都默认会由菱月来接替红药的位置。
谁成想二奶奶横插一杠,倒让兰草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芳儿越说越气,一时间连陈记的点心也吃不下去了。
红药心里却不由得一动。
红药鞋底子也不纳了,她盯着芳儿问道:“这两日老太太有没有念叨你菱月姐姐?”
芳儿道:“怎么没有,还说过了年就让菱月姐姐回去,一天念叨好几回呢。”
红药露出了笑容。
这足以说明菱月没有失宠于老太太,那么,老太太做出这样的安排,一定是另有原因的了。
红药重新纳起鞋底子,一边纳一边不着痕迹地打探:“老太太还在为七爷的事儿发愁呢?还没挑好人呢?”
芳儿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没想到红药都要嫁人了还对这个问题这么关心。
芳儿不好不答:“你们才离开两天,哪这么快呢。”
红药对芳儿的回答很满意。
这两天她一直在琢磨自己将来的出路,她在京城无依无靠的,唯一能倚靠的唯有老太太,可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
想要长久地维护和顾府的关系,必须另设他法。
办法现成的就有一个,就是把她的好姐妹菱月嫁给七爷。
她相信以菱月的美貌和聪明,定能拢住七爷的心,在七爷的后院里占据一席之地。
到时候她有这样的人脉在府中,将来便是老太太有个什么,也不怕了。
红药原本还担心横空杀出来一个二奶奶,再把这事儿给搅黄了,现在看来,老太太并没有改变初衷。
她原本就觉得老太太属意菱月,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越发觉得事实正是如此。
红药慢条斯理、心情很好地纳着鞋底子。
芳儿看着奇怪,不由问道:“你和菱月姐姐一向最要好的,怎么也不见你替她委屈?”
红药笑道:“你这个傻丫头,我问你,菱月和兰草两个人,老太太更疼哪一个?”
芳儿道:“这还用说。”
红药道:“你既然知道,那现在老太太把库房钥匙给了兰草,这说明了什么?”
芳儿还是不明白:“说明了什么?”
红药笑道:“你呀,小丫头一个,只知道盯着私库钥匙,焉知咱家老太太没有更好的要给你菱月姐姐呢?”
第二日,等梁氏给几个主顾送过糕点回来,红药拉了梁氏坐下说话。
红药笑道:“婶子,这几日承蒙婶子照顾,我心里不知道多感激。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婶子愿不愿意。”
梁氏笑问什么事。
红药道:“婶子也知道,我是只身一人在京城的,等过些日子嫁去董家,身边也没有一个娘家人。我想着,若是婶子愿意,就认我做个干女儿。等我去了董家,以后也有个娘家可以走动。若婶子愿意认我,我以后就像孝敬亲娘一样孝敬婶子。”
梁氏一听就笑了。
“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个心,愿意认我做个干娘,我白得一个大闺女,有什么可不愿意的?”
梁氏这就是为菱月打算了。
梁氏觉得最对不起女儿的,就是没能给女儿添个兄弟。
将来女儿嫁了人,没有兄弟撑腰,有他们两口子在还好,等他们两口子蹬了腿儿,就怕女儿会受人欺负。
现在兄弟是添不成了,能有现成的机会给女儿添个姐姐也不错。
菱月原本就和红药交情不浅,现在再认个干亲,自然就更亲近了。
以后大家亲戚一般的走动起来,菱月跟多个亲姐姐也差不离了。
等以后他们两口子没了,菱月也好有个人帮衬。
梁氏提议道:“过几日咱们在家里摆上一桌酒,请街坊邻居都来做个见证,到时候咱们正式认个干亲,可好?”
梁氏能提议摆酒,说明她看重这个事,红药高兴道:“咱们现在光是忙别的都要忙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操办这个。依我说,我今个儿给婶子磕个头,给婶子敬杯茶,婶子喝了我的茶,这个干亲就算是认下了。等我三日回门的那天,婶子再置办一桌酒菜,让街坊邻居都来热闹热闹,倒更便宜些。”
梁氏笑道:“这也成,听你的。”
认干亲的事儿红药并非是一时兴起,当下也没什么可犹豫的,红药当即给梁氏跪下磕了个头,又奉上热茶,梁氏笑眯眯地接过来喝了一口,这门干亲便算是落实了。
菱月上前把红药扶起来,笑道:“我以前老叫你姐姐,现在真把你叫成我姐姐了。”
红药道:“既知道我是你姐姐,以后就得听姐姐的话,知不知道?”
菱月道:“哟,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红药道:“那可不。”
两个人笑笑闹闹的,关系亲密,梁氏看在眼里不禁十分得意,自觉这件事是做对了。
当天晚上,梁氏和甄二两口子在东厢房里说话。
主要是梁氏在说,甄二就负责听。
“……是个有成算的丫头。”梁氏道,“今个儿把金钗环金镯子都押了死当,换了银子,要买几亩田地当嫁妆。我去牙行给她问过了,地倒是有卖的,只是东一亩西一亩的,不连着,也不是上等田,中等田都不多,多是下等田。”
甄二对红药的事儿不感兴趣,没吱声。
梁氏也不需要甄二搭话,她自顾自地就把话题发散开来:“她爹,我都想过了。等咱闺女出嫁的时候,咱别的先不说,至少也得给闺女陪上十亩地当嫁妆,她婆家看着喜欢,闺女在婆家说起话来也硬气。最好别东一亩西一亩的,管理起来不方便。下等田也不好,不好往外出租。牙行说了,这样的田不可能现有,都得提前寻摸。我把咱家的地址给牙行留下了,什么时候有了合适的,牙行会通知咱的,到时候咱就直接出手拿下。”
梁氏是家中有大姑娘的人,这几天忙忙活活地帮着红药置办嫁妆,梁氏一样一样地都能联想到菱月身上去,现在梁氏有许多想法。
甄二就着一点薄酒吃着花生米,嘴里不得闲,没空答她。
梁氏又道:“我还没想好咱家要不要提前备些木料,到时候打家具用得着。要是不备好,到时候只能买现成的。今个儿我们去看了那些个大件的家具,木料好的咱也买不起,买得起的吧木料又不入眼。要是提前把木料备好,到时候请人先做,倒是能实惠些。只是咱家地方小,提前买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万一没放好潮了蛀了可不心疼死人。”
“……还有首饰,到时候给闺女买套银首饰戴,发钗、耳环、手镯这些都不能少。还有布料……还有压箱底的银子,咱就这么一个闺女,怎么也不能少了十两银子吧。这些都得准备好,到时候体体面面地把姑娘嫁出去,咱们也就功德圆满了。”
梁氏感叹道:“幸亏帮着红药那丫头置办了这么一遭,这些事情要是不经经手,很多门道还真是不清楚。”
甄二这时候吃完了花生米,他一边剔牙一边道:“女婿连人影子还没一个呢,倒先说起嫁妆来!”
梁氏道:“女婿归女婿,嫁妆归嫁妆。甭管将来哪个做你女婿,你不都得给闺女置办嫁妆?”
东厢房半旧的木门外头,菱月一手撩开外头的棉帘子,一手端着一碟子陈记的糕点,想要端进去给甄二吃,正待上前敲门,不意忽从门缝里听到里头在说这个。
菱月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哪好意思这时候进去,棉帘子怎么撩起来的又怎么放下了。
屋内,甄二嘟哝了一句:“那可不一定。”
梁氏没听清:“你说的什么?”
甄二放开声音:“我什么也没说。”
梁氏不疑有他,接茬说怎么给闺女置办嫁妆,说到这个,梁氏简直可以说上一日一夜也不带烦的,在梁氏说到纱布、棉布和绸缎的时候,甄二不耐烦地打断道:
“行了行了,到时候再说吧。一样是发嫁个丫头,你看人家隔壁老宁家,光靠这个就发了一笔,咱家可倒好,嫁个丫头倒好要把咱家老底给掏空喽。到时候咱俩一块到街头喝西北风去!”
这厢,菱月端着一碟子点心回了西厢房。
红药正在灯下绣鞋面子,见状问道:“怎么又端回来了?”
菱月搁下碟子,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我爹他们要睡了,说明儿再吃。”
红药也就是问一句,又接着在灯下绣鞋面子。
昏暗的屋子里,只有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
烛光摇曳。
菱月脱下外穿的大衣裳,不声不响地在床头上坐下来,目光不由得投向了屋子的一个角落。
那个角落里放了一个窄窄小小的多宝阁,多宝阁分了几层,每一层都可以放置一些小物件。
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放了一排书,其中最外面的两本,一本是《本草经》,一本是《伤寒杂病论》。
屋子里光线暗淡,菱月此刻只能看到一排模糊的书影,但是她心里清楚。
这几日一直在忙着给红药置办嫁妆,这两本书拿回来后总共也没翻上几页。
此刻菱月望着那个看不清的地方,安静地出了一会儿神。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绣完这片如意云头纹,红药放下手里的针线,松了松发酸的脊背,一边就着摇曳的烛光,把目光投向坐在床头的菱月。
都说灯下看美人。
因马上要睡了,菱月已经洗过脸,此刻一张清水脸儿,早上梳的垂鬟分肖髻也拆了,另编成了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水油油地垂在身前一侧。
上身穿着水红色的贴身小袄,一手托腮,乌黑的眼睫一转不转地望着屋子一角,正在发呆。
比起白日,更多了一份随意和慵懒,说不出的清纯之美。
红药微笑起来。
她越发笃定自己的想法不会有错。
这般的美貌,这般的性情,若是错过了这一个,老太太上哪里再找出第二个去。
红药顺着菱月的视线看过去,模模糊糊地看到一排书,红药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故事,当下笑道:“正经该买些金首饰来戴才是,你倒好,竟把银子花在这些劳什子身上。干娘倒也由着你。”
红药也就是白说一句。
在她看来,等老太太对菱月的安排下来,菱月有了前程,当上半个主子,到时候自然不会缺了首饰戴。
若是愿意买些书来消遣,也不是花销不起。
要知道顾府的姨娘一个月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呢。
更别说受宠的姨娘总是能从男主人身上获得各种贴补了。
红药相信就凭菱月的美貌和聪明伶俐,必能得宠于七爷,这些都不是问题。
红药还真就觉得菱月就适合留在府中做姨娘,她是跟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这些年衣食住行上养成的各种习惯,包括闲来爱翻个书看,这些习惯喜好不是外头普通人家里能养出来的,也不是外头普通人家里能供得起的。
对菱月来说,最好就是能留在府中。
她也有这个命。
红药想到自身,心中暗叹一声,人有时候,是不能不信命的。
第二日一早,许茂礼在堂屋里和家里人一起吃过早饭,照例要和父亲一起到医馆去。走之前,许茂礼回自己屋子去拿糕点匣子,今个儿上午要是得闲,他要把匣子给人家还回去的。
刚进屋拎上匣子,一回身却见许太太跟了进来。
许太太把屋门一关,一双眼睛往儿子手上瞟了一眼,脸上露出好整以暇的表情,道:“说说吧,这点心是怎么回事呀?谁送的呀?”
许太太能感觉到有情况,儿子以前也不是没往家里拿过点心,只是那些点心都是用油纸包好的,油纸上还印着铺子名号,一看就是买的。
这几次明显不一样。
许太太问过张妈了,张妈说少爷都是让把糕点匣子里外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擦完还让给他送到他屋子里去,有一回她晚送了一会儿,少爷还追上来问,一个木头匣子看得跟个宝贝似的。
许太太在屋门口堵着,大有许茂礼不给句准话她就不放人的架势。
许茂礼白皙俊秀的脸上微微发红,他倒是不怕跟家里讲,就是觉得时机未到。
许茂礼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以后再跟你们说。”
一边说,一边绕过许太太开门出去了。
许太太并没有被敷衍的不满,只有儿子承认了的惊喜。
许太太之前都快愁死了,她之前托人给儿子介绍过多少好姑娘,儿子愣是没看上的。亲戚邻居家里差不多岁数的,人家一个个的都当上婆婆了,有的都抱上孙子了,许太太这边愣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这下可好了,儿子终于开窍了,她也要有儿媳妇了。
许太太脸上露出了笑容。
笑着笑着,许太太忽然想到什么,她忙追上去两步,撩开棉帘子往外一看,许茂礼顺着回廊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许太太的声音追过去:“可得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不然我可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