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验证,不敢说对错。”刘衍说话十分有余地,“若是曾经的我,大概,也会如刘琛一般主战到底吧。只是……”刘衍垂下眼,叹了口气,笑容有些苦涩,“经历了一些事,想法自然会有改变。你的策问,于我而言是一种从未想过的方向,也许可以试一试。”
慕灼华低着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大悟,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刘衍,小手攥住了刘衍的衣袖:“所以说,是王爷你力保我的,对不对?”
刘衍一时错愕。
慕灼华的眼睛里像藏进了漫天的星辉,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王爷就是嘴硬心软嘛,说不帮我,结果还是帮我了。我就说嘛,本来我都要打道回府了,没想到还能有个不错的名次,王爷大恩大德,灼华无以为报,只能做牛做马……”
刘衍哭笑不得,甩开了慕灼华的手,辩解道:“本王就事论事,绝无私心!”
慕灼华一脸“我懂”的表情,笑眯眯地说:“王爷,你不用说,我懂,我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死人,士为知己者死,当然如果能不死就更好了……”
刘衍实在是受不了这张叭叭的小嘴,忍不住伸手将她捂住。慕灼华脸小,被刘衍大手一遮,便只露出了一双乌黑湿润的杏眼,温软的唇瓣却贴着刘衍的掌心,摩擦出一阵酥痒的湿意。
刘衍立时觉得不妥,赶紧放下手,不自在地捏住了拳。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刘衍皱着眉头说,“总之……明日你记得小心行事。”
慕灼华嬉笑道:“多谢王爷通风报信,王爷这几日查那鹰爪可有消息,还有至仙果,以及我娘亲的身世……”
“你这些日子赶着会试,不久还有殿试,这些事便暂时不用挂记了。”
慕灼华心中有些诧异,揣度着刘衍是对她隐瞒,还是真的关心她的前途……
眼见着刘衍身影走远,慕灼华才恍然想起一事,冲着刘衍的背影喊了一句:“王爷,明日记得多关照我呀!”
刘衍背影一滞,走得更快了。
簪花诗会的举办之地,便在皇家别苑。
皇家别苑昔时乃镇国公主的住所,镇国公主出嫁后,此地便空置了起来,每年春暖花开之时,便会开放百姓游览,簪花诗会便借着这个机会举办。
别苑之中有百种鲜花香草,簪花诗会便是随机抽取一种花草,以此为题作诗,可自选也可他选,同一种花卉中诗词公认最佳者,便能得到这一株花王。
簪花诗会这日天气极好,暖风阵阵,花香幽幽,花园中摆着十张桌子,今科贡士们都穿着学士服,相互拱手行礼。人群之中,唯有一人最是瞩目,便是沈惊鸿了。沈惊鸿以三场第一问鼎,乃当之无愧的会元。如此才华,又有如此俊美的外貌,不知叫多少女子乱了芳心。
一个考生此时便在打趣:“诸位可知那日放榜的盛况,咱们惊鸿公子可真叫狼狈啊!”
另一人笑道:“榜下捉婿由来已久,但榜下争婿咱们却是头一回见,却说当日定京里数十名门贵族想与惊鸿公子结亲家,听说惊鸿公子在文铮楼,竟一个赛一个跑得飞快,把文铮楼围得水泄不通,好在惊鸿公子识得些武艺,从后门跳窗逃走了,报喜的差爷也跟着后面追了一路,叫整条街的人都给笑坏了。”
众人说着大笑起来,某些人心里虽是酸溜溜的,但此刻面上都是真心实意地祝贺。
沈惊鸿手执酒壶,淡淡笑道:“诸位莫要开我玩笑了,未成功业,何以家为?”
一书生道:“沈公子言重了,您可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这怎么能叫未成功业?按我说,大登科后小登科,便是双喜临门了。”
沈惊鸿却不接着话茬,颇为认真道:“未成一品,不谈婚嫁。”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呆了。
自沈惊鸿进京,便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语不惊人死不休,打的却都是别人的脸,但今日这话一出来,怕是要打他自己的脸了。他虽然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但出身寒门,毫无根基,少不得要在朝中熬资历,即便官运亨通,想官拜一品,少说也要十年之后,那时他都三十有余了,而陈国男子普遍二十便已成婚,三十未婚,在世人口中便要落个身有隐疾的恶意揣测,就如同当今定王,只因不近女色,也落了个这般坏名声。
与沈惊鸿关系好的几人急忙打着哈哈转移话题,但这句话不免是要传扬开了。
“也别说沈公子了,你们可曾见过今科榜上的另一个奇人?”
“你难道是说那个排在十七位的慕灼华?”
“不错,那可是个女子啊,这可是自有女子参加科举以来最高的名次了,更别说这个女子才十八岁,还有……”说者瞥了沈惊鸿一眼,“这人的经义一科可是与沈公子齐名的。”
“呵。”一人冷笑了一声,不屑道,“经义一科,死记硬背便可,真正看一个人的才华,还得是诗赋与策问,这人的诗赋一般,策问也不过中上而已。”
“诸位昨日可买到今科题名卷的集子了?”
每一届会试揭榜后,贡院都会刊发当年上榜的会试卷子,以供所有读书人学习与评判,以免出现考场舞弊,判卷不公的现象。这会试题卷一共有八册,几乎是供不应求,因此许多学子都还没买到,而买到的,也还来不及看完。
此时听有人这么问,便也只有十几人说自己买到了。
先前发问的那个书生又说道:“在下第一日便买到了这八册题卷,几日不眠不休才算是看完了,便容在下厚颜说一说吧。今年的会试题卷,经义科,只印发了两份卷子,便是沈公子和这位慕姑娘的无错卷,那几道题题目委实是偏而巧,能答对,可见不但记性好,心思也巧,在下佩服。”
众人都对沈惊鸿拱手致意,沈惊鸿微笑回礼。
“而这第二科诗赋,我等上榜贡士的作品皆在其上,沈公子的大作位列第一,确实无虚名。那位慕姑娘的诗作,在下也看了,确实是平平无奇,但不写偏了题目,也是不易。”
这话说得中肯,众人也连连点头。
“再说第三科策问,在下详细了今年的所有文章,发现了一件事。”这人卖了个关子,见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着他,他才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说道,“今年上榜者一百,一百份策问卷,有九十九份策问,皆言对蛮必战,答了平蛮策,却有一分乙中的卷子,立场主和,答的却是养蛮策。”
众人闻言大惊,不敢置信地议论起来:“主和?对北凉主和?北凉侵掠我陈国边境,贼心不死,怎么屈辱谈和!这样的卷子凭什么拿到乙中!”
沈惊鸿垂下眼睑,举杯掩住了微翘的唇畔。
他自然是听刘琛大骂慕灼华,也从刘琛那里知道了这篇策问卷的内容,只是他的看法却和刘琛不一样。
有意思,很有意思。有想法,很有想法。
可惜大多数人不这么想,尤其在知道主和的是一个女子后,他们的愤怒变成了轻蔑。
“这便能理解了,姑娘家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难怪会主和了。”
“女人就是女人,生性柔弱,这官场战场,本就不是她们该来的地方。”
众人说说笑笑,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顿时气氛十分融洽。
“那慕灼华今日怕是不敢来了吧。”
“她若敢现身,之前的诗会便该现身了。”
“以她的诗才,来了也是颜面扫地。”
众人说得正欢,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笑声传来:“今早出门便闻喜鹊啼叫,我就知道会有好事发生,果然远远便听到有人不断提我的名字。”
说话间那人已绕过假山来到园中,一张稍显稚嫩的小脸,两弯笑意盈盈的杏眼,并不十分张扬的五官,看起来却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切,虽然穿着儒雅俊秀的儒生袍,但闻其声观其人,一眼便知是个少女。
少女向着众人拱手笑道:“慕灼华见过诸君了,在下不才,考了个十七名,不敢叫诸位如此惦记。”
背后说人被人逮了个正着,在场之人皆自诩君子,听慕灼华这么一说,脸上都有些讪讪。
慕灼华朝人群中最是显眼的沈惊鸿走近了两步,拱手笑道:“还未来得及恭喜沈兄荣登榜首。”
沈惊鸿面容俊美,目若琉璃,眸光自慕灼华面上一扫而过,微笑着点了点头:“侥幸而已。”
慕灼华叹道:“沈兄才名早已传遍定京,此事毋庸置疑,但在下最佩服的,却还不是沈兄的才华。”
不只是沈惊鸿,便是其他人也好奇转过头来看来,沈惊鸿眉梢微挑,笑着看慕灼华:“慕……姑娘有何高见?”
慕灼华一脸诚恳道:“高见不敢当,沈兄才华盖世,更难得的是胸怀与气度。记得沈兄初入定京,崭露头角,不知引来多少嫉妒与非议,沈兄自岿然不动,笑傲群雄,丝毫不为小人言行动摇心志,着实叫人敬佩。”
慕灼华这一番指桑骂槐在场还有谁听不懂,众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人冷笑道:“沈兄真才实学,众所周知。”
慕灼华钦佩道:“不错不错,在下正该向沈兄学习,不该闭门治学,这点微末道学,如今也只有考官知晓,不怪其他人无知。”
“无知”二字说得众人面红耳赤,怒火中烧,明知道对方是在骂自己,却又找不出反驳之词。
慕灼华悠悠道:“昔日我曾闻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须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沈兄,你以为如何?”
沈惊鸿笑而不答:“慕姑娘以为呢?”
慕灼华摇头晃脑道:“这拾得不是好人。”
沈惊鸿兴味盎然,问道:“何出此言?”
慕灼华认真问道:“世人欺辱我,轻贱我,是世人的错,还是我的错?”
沈惊鸿不假思索道:“世人傲慢无知,自然是他们的错。”
“沈兄高见。”慕灼华一脸赞同地拱拱手,“你我读圣贤书,当行圣贤事,若见旁人犯了错,难道能视而不见吗?忍耐,是退缩,避让,是纵容,郑伯克段于鄢,知其不义不暱,却由之任之,令其多行不义而自毙,这心性简直歹毒,非我辈读书人所为啊。”
慕灼华这一番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众人也被她的思路带得情不自禁轻轻点头。
沈惊鸿勾着唇浅笑道:“言之有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慕灼华肃然道:“大丈夫,路见不平血溅三尺,我们虽然只是文弱书生,但也该学习沈兄这般有血性,有气性,不能血溅三尺,也要当头棒喝。世人欺我、辱我、笑我、轻我,你便打他、骂他、贱他、恶他、身体力行教育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文武双全!”
“哧!”有几人登时笑出声来,又立刻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嘴。
场中最为难堪的一人,便是当初文铮楼上沈惊鸿送了“文武双全”四字的文士宗,他如今对这四个字可谓是极度敏感,一听到这四个字就觉得是在骂他,但今日慕灼华比沈惊鸿还毒,直接把园中一半以上的人给骂了。先前背后说人是非者,此刻脸皮都涨成了猪肝色,其他人问心无愧,都是笑意盈盈地看笑话。
沈惊鸿敷衍众人许久,到此刻才真心笑出声来,轻轻点头,拱手道:“阁下真知灼见,令我醍醐灌顶啊,难怪能被点为十七名,确实见解独到,在下十分佩服。”
慕灼华客气摆摆手道:“沈兄言重了,在下不过是死记硬背罢了,策论剑走偏锋,能得考官垂青也是侥幸,若说诗词,更是自愧不如。今日诗会,在下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的,方才听谁说在下害怕颜面扫地不敢来,这话就错了。圣人都能不耻下问,何况我只是末学后进,闻道有先后,我本就该多向诸位兄台多学习,又有何可耻之处?”
慕灼华说得坦然磊落,不卑不亢地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反而先堵住了别人刁难她的嘴。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榜上年纪最小的贡士,场上之人年纪大多比她多出了一轮,也是不好意思为难她了。
众人被慕灼华一番话说得正发怔,便听到不远处响起了清脆的掌声。
第十九章
一个身着素色宫装的美貌女子在两名宫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她面上含笑,看着慕灼华轻轻鼓掌,道:“簪花诗会还没开始,本宫倒先听了一出好戏,想不到你年纪小小,胆子却大。”
宫婢脆声道:“柔嘉公主到,还不行礼?”
众人这才恍然回神,俯身作揖,齐声道:“参见公主。”
“你们都是天子门生,不必多礼了。”柔嘉公主的声音轻柔却莫名有一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
这声音听得人身心都暖和了起来,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抬头,用余光打量传说中神女一般的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为薛笑棠将军守节,三年之期为过,因此今日仍是一身素白色的长裙,外面罩着一层淡青色纱衣,乌黑柔顺的长发垂在身后,梳着简单的发髻,只以一根素银的簪子别住。偏偏是这么朴实无华的装扮,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重,不敢亵渎。
“今日这簪花诗会在皇家别苑举办,本宫不才,却要当这主办人,心中实在惭愧。”柔嘉公主环视了一圈,面带微笑道。
众人忙说:“公主德行兼备,实乃天下女子的楷模。”
柔嘉公主淡淡一笑,声音微冷:“你们与本宫很熟吗?”
众人心中惊诧,不知何处惹恼了柔嘉公主,突然就变了脸色。
“你们不过是听说了本宫一些事,便断定本宫德行兼备。”柔嘉公主来回踱步,淡漠地看着方才还谈笑风生,此刻却冷汗涔涔的贡士,“对于慕姑娘,你们也仅仅是因为听说了她是个女人,又无背景,便断定她无才无德。”
“公主恕罪!”贡士本可以不拜,但此刻有几人竟是禁不住公主的威仪,跪倒在地。
“尔等学识,比之诸位考官,如何?”柔嘉公主视而不见,继续问道。
“吾等不如。”
“既然自知不如,为何又要质疑考官的评判?”
柔嘉公主缓缓走到场中坐下,将这些贡士晾了片刻,方道:“本宫之所以能当这簪花诗会的举办人,不过是因为沾了皇姑祖的光,成为了这皇家别苑的半个主人。论才,本宫不及诸位,为免遭人当面腹诽背后议论,今日这举办人,不做也罢,你们只当本宫是来赏花的,其余请自便吧。”
柔嘉公主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冷汗流了下来。
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因为轻视了一个女子,而惹恼了尊贵的公主。这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长女,也是天下百姓最敬重的神女,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他们也算是完了。
本该春光明媚的花园中,此刻一片死寂。
死寂之中,忽然传出一声不合时宜的低笑。
“公主殿下息怒。”出声的却是沈惊鸿,他拱手朝柔嘉公主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今日之事,错在在下。”
柔嘉公主只淡淡扫了一眼这传说中惊才绝艳的沈惊鸿,便将视线移开。
“不错,你身为会元,众人以你为首,你若持身公正,以身作则,他们便不会言行失当,肆意诋毁一个姑娘。”
众人没想到沈惊鸿居然会为他们说话,不禁生出一丝感激,却还有三分的害怕,只怕沈惊鸿性子起来了,把公主得罪得更狠。
“公主教训得是,我等读万卷书,终究不如公主行万里路,只读圣贤书,却不解圣贤意,所幸得公主教训,也算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沈惊鸿声音清朗,进退合宜,柔嘉公主的面色也缓和了一些。
“方才慕灼华所言不错,尔等轻慢她,不仅是质疑她的才学,更是在质疑考官的清白,朝廷的公正,此事若传出去,尔等功名前程还要不要?她提醒你们,是在帮你们,若避让纵容,才是害你们。”
有柔嘉公主这句话,许多人更是将头压得更低,连声道:“我等惭愧。”
眼见气氛压抑,慕灼华正要开口解围,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声道:“皇姐此言差矣!”
一听这称呼,众人心中都是一抖——能称呼柔嘉公主为姐的,除了皇子还能有谁?
出来的正是大皇子刘琛。
刘琛今日微服出行,穿着一身湖蓝锦袍,白玉发冠,眉眼俊挺,难掩贵气,只是此刻眉宇微拢,语气中也有些不满。他快步走到柔嘉公主身旁,朗声道:“朝廷并不是容不下质疑之声,更何况慕灼华的名次本就有待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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