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五十分的手机闹铃响起,提醒莫琲是时候着手准备晚餐了。
莫琲从沙发上起来,心里琢磨着晚餐吃什么好,慢慢踱步到落地玻璃窗前。窗外的阳光依旧很盛,望过去是一片再熟悉不过的葱郁绿植。
莫名地,她又想起了以前工作的日子,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在办公室吃零食补充能量,顺便舒缓一下连续工作几小时的疲乏。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她好像每天都挺无聊的。
辞职后的两年,莫琲成为了一个全职太太,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烹饪三餐,其余时间用来调理气血亏虚的身体。
这是在莫琲丈夫劝了她很久后她才答应尝试的事。当时莫琲被说服了,也认为自己在三十一岁辞职,以家庭为重心,全力支持丈夫的事业是她当下的最优抉择。
不得不说,在不用去上班的第一个月里,骤然松懈下来的感觉很不错,每天都像是在放假。然而在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六个月……差不多两年过去后,现在的莫琲对自己的全职太太生活只剩下“一言难尽”四个字。
即便丈夫每个月给她一笔不算少的生活费,她暂时也不用去愁任何物质方面的问题,但心里隐隐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莫琲看着窗外,神情疲倦。
等她回过神来看一眼时间,察觉自己已经在窗前无所事事地发呆了好一会儿,立即转身走去厨房,打算先把冰箱里的羊排拿出来解冻。
刚把羊排拿出来,搁在流理台上的手机发出短消息提示声,莫琲放下羊排,拿起手机一看,是丈夫沈霄衍发来的消息。沈霄衍告诉她不用准备今天的晚餐了,他妈妈喊他们过去吃饭。
莫琲回复了一个“好”。
晚上去婆婆家吃饭也好,这样就不用费心准备饭菜了。这样想着,莫琲顺理成章地放松了一些。毕竟一年四季,几乎每天都在家烹饪晚餐,就算是再爱下厨的人也会感到厌倦。
莫琲和婆婆的关系还可以,称不上很亲密但做到了彼此尊重,因此去婆婆家吃饭算不上是一件有负担的事。
她又把羊排放回冰箱,洗了一双手后走去卧室打开梳妆台上的首饰盒,拿出丈夫在情人节那天送的钻石项链戴上。
花了些时间打扮好自己,莫琲拎包出门。
婆婆家离莫琲和丈夫住的公寓只有一公里的路程,走过去也很方便。每回莫琲收到丈夫的短消息,说晚上要去婆婆家吃饭,她都会提前走过去,主动帮婆婆做一些下手活,然后一起等丈夫从律所下班回来吃饭。
今天也一样。
莫琲进门后,不出意外地看见婆婆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公公则是老样子,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戴着一副防蓝光的老花眼镜,专心阅读一本看起来很厚的书。
“来了啊。”公公听到声音,抬头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坐下吃点水果吧。”
“我去厨房帮忙。”莫琲不准备安逸地吃水果。
“没事,菜什么的你妈妈差不多都准备好了,过会儿炒一炒就行。”公公说着瞥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老婆,语气慢悠悠,“也没几个菜,不用你帮忙。你坐下休息吧,别累着了。”
说好了这几句话,公公便垂下眼睛,像是结束了寒暄任务一般,可以继续去看书了。
莫琲脱下风衣,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径直走去厨房。但婆婆坚持不让她帮忙,客气且坚定地把她挡在了厨房门外。
莫琲瞬间变得无所事事,只好回到客厅,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安静地刷起手机,等待丈夫回来。
幸好今天沈霄衍不用加班,回来得算及时,菜刚炒好没多久,他便进门了。
“吃饭吧,赶紧的。”婆婆利落地摘下围裙,挂在椅背上,素来浅皱的眉头在这一刻略微舒展,欣慰地催促,“老沈,别看书了,快过来吃饭!霄霄你工作一整天也饿了,快去洗个手就过来吃饭吧。”
四菜一汤,有鱼有肉,营养搭配齐全。
莫琲喝汤的时候,听到婆婆说:“琲琲,你脖子上的项链真好看啊,一闪一闪的。”
莫琲微笑着说:“是霄霄送的,情人节的礼物。”
在婆婆面前,她也喊丈夫的小名。
“哦,是情人节的礼物啊。”婆婆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在她眼里,职业是律师的儿子自然是无可挑剔的,惯性地表扬他一句,“霄霄向来知道心疼老婆,真好。”
沈霄衍顺手把莫琲喜欢吃的炒菜往她的方向挪近一点,自嘲地说:“我敢不送吗?不送耳根不清净。你们不了解行情,现在的情人节就是男人的内卷日,玫瑰礼物红包缺一不可,没上万块钱根本搞不定这个节日。想要老婆满意,一直出钱就对了,其他都是虚的。”
话音落下,暂时无人接话,唯有说话的人一脸淡定,仿佛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莫琲却愣怔了,真没料到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实际上她对过情人节没有任何要求,礼物红包什么的也从没有主动索要过,她真不知道丈夫这番结论是从何处得来的。
莫琲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再低头看一眼脖子上的项链,突然感觉戴着有些不适。
她也心知肚明,情人节前的一周,她和丈夫还冷战了几天,这条作为礼物的项链也不单纯属于甜蜜的情意。
婆婆很聪明地提及了别的家长里短,将儿子的玩笑话带了过去。
一家人慢慢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婆婆坚持要一个人洗碗,莫琲只好收拾起桌面上的食物垃圾,可没多久又被婆婆走出来拦住了,笑着提醒她说:“你和霄霄一起去楼下散步吧,饭后走一走对身体好。”
正在一旁闲适着的沈霄衍闻言走过来,拉了拉莫琲的袖子:“带你去楼下走一走。”
从小区南门出去步行几百米就是一个环境尚可的小公园,很适合饭后溜达一圈。
放在往常,莫琲会拉着丈夫的手,一边散步一边听他聊一聊工作上的事,也算是给他一个倾诉的机会。她当然知道他平常工作压力很大,但在他父母面前他不愿多说,也只有在她温柔哄着他的时候,他才会一句句地说出来。然而今天,莫琲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
走了一段路,沈霄衍侧头看妻子,入眼的是她略显素白的侧脸。他试着问一句:“你生气了?”
莫琲看向他,慢慢说:“你明明知道我从来就无所谓过不过情人节,也没有问你要红包和礼物,可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沈霄衍挠头一下,解释:“随便说的,别太当真。礼物是我主动送你的,红包也是我主动给的,一切当然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莫琲却不太信他说的。这么多年了,她很明白沈霄衍的为人,他是一个将钱看得比较重的男人。
从恋爱到结婚,他们一起的开销几乎都是AA制,每逢节日沈霄衍送她一份礼物,她都会及时回礼,双方之间称得上是有来有往。沈霄衍也直白地说过很欣赏她的这个优点,这也是他之所以会对她动心的原因之一。
然而最近的两年,莫琲因辞职没有了收入,沈霄衍履行起之前对妻子的承诺,开始承担全部的日常开销。他表面上没抱怨过什么,但莫琲能感觉出他的情绪有些烦躁。
莫琲一直不说话,沈霄衍又解释:“我只是想说明一个现象,男人在社会上的压力比较大。但如果你对我的话感到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那难道女人就没有压力吗?”莫琲反问他,“我之前也是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家庭的,你说的压力我也有过。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一直劝我辞职,要我回归家庭的。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吗?你说以你的年薪,负责两个人的生活足够了,你不希望我那么累,你想尽快要一个孩子。”
“这不是因为之前那一次……”面对妻子平静的脸色,沈霄衍的声音戛然而止,唇角浮现无奈的笑意,心虚地希望她没有听见。
莫琲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她意外流产了一次,此后再也没有顺利怀孕过。沈霄衍将那次流产归咎于她的出差,是她没有及时调整作息,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以至于让他错过了一次当爸爸的机会。
她忽然很想和他争辩什么,但下一秒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徒劳而已。
没多久,沈霄衍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算我的错,再次向你道歉。”
他们继续散步,沿着小公园慢慢走了一圈后回到小区。
“你先上楼,我抽根烟。”沈霄衍停下脚步,低声对老婆说,“等烟味散了再上去。”
莫琲皱眉看他,心想他还是无法完全戒烟。她只好一个人先上楼了。
婆婆家的门没关严实,留了一条缝,也许是方便儿子和儿媳妇走进来。
莫琲正抬手准备叩一下门再走进去,忽然就听见婆婆的感叹。
“霄霄的压力不小啊,照理说做妻子的应该理解他才对。结婚都好几年了呀,又不是刚谈恋爱,还要过什么情人节,送贵的礼物,不嫌折腾。霄霄再有能力,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就这么说吧,她现在已经不出去工作赚钱了,一个家就靠霄霄一个人,等将来有了孩子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现在不该能省就省吗?他们怎么都不为将来考虑一下,只图眼下的开心惬意呢?”
婆婆的抱怨似乎没有说进公公的心里,莫琲只听公公不急不慢地说:“你别管这么多,大不了以后我们多贴他们一些。”
站在门外的莫琲放下手臂,站姿僵硬。
“她现在已经不出去工作赚钱了”——原来只要这么简单一句话,就能立刻伤害到她。
莫琲又想起辞职之前婆婆特地打来电话对她说的那些体贴话——“既然霄霄有能力,你也不必那么辛苦了。就听他的建议,辞职在家好好调理身体吧。他是男人,养家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是一个女人,生儿育女也是天性,婚姻就是要双方各司其职才能美美满满的。你放心,我们是有良心的人家,霄霄是负责任的男人,我们都会好好照顾你补偿你的。”
现在想来,婆婆和丈夫当初说的话是脱离实际的。但她当时是怎么了?竟然都信了。
莫琲默默转过身,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走下楼,然后望见站在远处,背对着她抽烟的沈霄衍。
她目光寂寥,想了想后决定自己先回家。
莫琲一个人回了家,简单洗漱后就准备睡觉了。
她最近比较累,虽然也没做什么事情,但精神并不轻松。
也许是和丈夫的感情出了问题,但具体问题是什么也有些难以琢磨。她只知道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越来越淡。他工作向来忙碌,出差也频繁,尤其是最近的一年,和她的交流越来越少,他已经逐渐不对她倾诉任何心事。
这大概是感情的必经阶段。莫琲二十七岁认识沈霄衍,到现在她三十三岁,快七年了。
这么久了,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呢。如今他们就只剩下一个目标,即一起孕育一个孩子。在这个目标没有达成之前,即便俩人表面不说什么,心里的压力始终是存在的。
莫琲望着卧室的天花板,心想等生完孩子她要重回职场。职场虽然累而残酷,但至少人在丛林法则里会有强烈的自身存在感。那些辛苦和磨砺,虽然不容易,但收获的成果实实在在是属于自己的。
她以前过于天真了,现在想一想,这两年以来,她在家烹饪三餐和打扫卫生也并不比当一个职场打工人来得轻松快乐。
无聊、空虚,甚至是害怕,这些积累的情绪她常常不敢去多想,她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漫长午后,拿电视剧麻木自己。
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这样无聊空洞的灵魂了,她必须找点有价值感的事情去做。
然而现实未必如想象一般顺利,她明白。若等有了孩子后,她还能再重回职场吗?她并不能确定到时候能否平衡好工作和家庭。
莫琲冷静地想着这些实际问题。
自己今年三十三岁了,生下孩子回职场还能找到适合的工作吗?
又或者,万一自己一直不能怀孕呢?
莫琲的手背盖在额上,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别再想了,多虑是无济于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似乎听见身侧有人躺下的动静,但她太疲惫了,眼皮沉得睁不开。
莫琲睡得沉,醒得却也突然。当睁开眼睛,她第一时间去摸固定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一眼屏幕上的时间:一点十二分。
她轻轻放下手机,转过身来一看,丈夫沈霄衍正在身边沉睡。
她安静地看着他的轮廓,心里算一算时间,他们超过两周没有同床共枕了。近一年来,除了为怀孕必须睡在一起的天数,其他时候他们几乎是分房睡的。老夫老妻了,分房睡更能保证双方的睡眠质量。
此时此刻,莫琲看着睡熟的沈霄衍,思索着他为什么要刻意在餐桌上说那些话,尤其还当着他爸妈的面。他开口的那一刻是不是完全忘了要尊重自己的妻子?
莫琲明白丈夫压力大,但这不代表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
她收回目光,掀开被子一角,下了床,去了一趟卫浴间。走出卫浴间,她站在门口,考虑自己要不要去次卧睡,好让他们都睡得不那么拘谨。她正琢磨着,冷不丁听到客厅传来的手机声音。声音轻微,也就是“叮”的一声,但在夜深人静中还是捕捉到了。
莫琲走到客厅,果然看见沈霄衍的手机还躺在沙发上充电。她去摸了摸那手机,已经发烫了,赶紧将充电器拔下来,心说都提醒他多少回了,不要连夜充电,他还是忘了。
手机屏幕在倏忽间一亮,跳出一条新信息。
发信人倒是莫琲认识的,正是沈霄衍的好友许昀。只不过,许昀发来的内容让莫琲有一瞬间的疑惑。
许昀:睡不着觉,人正在酒吧。对了,你的问题解决了吗?
问题?莫琲讶异。手机屏幕很快暗了下去,她带着疑惑将手机搁到沙发前的茶几上。
莫琲静坐在沙发上,脑海不由自主地去猜沈霄衍碰到了什么烦心事,或者惹上了什么麻烦。这样的念头在短短几分钟内变得相当清晰,仿佛石头上的篆刻一般鲜明。
莫琲终究是没忍住,再次拿起那手机,手指触屏,当跳出九宫格的解锁图时,她飞速地连了一下,便进入了沈霄衍的手机。
她和沈霄衍在一起这么多年,彼此的手机密码都是知晓的,他们很信任对方,自始至终做到了不窥视对方的手机。沈霄衍的性格内敛,但对莫琲没多少心眼,从以前到现在,他的财务情况她都了解,他每一个社交软件上的密码她也都知道。
一直以来,沈霄衍都认定妻子不屑查看他手机,因为这太无聊了,正如莫琲的手机若直接摆在他面前,他同样懒得多看一眼。
但这个夜晚,莫琲做出了连自己都预料不到的事。
凌晨两点多,莫琲裹着一件风衣,面色苍白地坐在出租车的后座。
出租车司机不时从后视镜张望后座的奇怪女人,好奇她怎么会在大半夜当街拦车,还让他开到三公里外的一条河旁。又见她面色苍白无血色,披头散发目光停滞,似乎是遭遇到了什么打击。
该不会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吧?想到此,司机不由地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干脆直问:“这个时间河边乌漆墨黑的,能看见什么呢?你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啊?”
司机连问两遍,莫琲才轻声说:“就是想去看看。”
“我说姑娘,你不会是要做什么傻事吧?”司机睁圆眼睛,表情相当认真,“我可不敢载你去了,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吧!”
“傻事?”莫琲轻念,很快明白司机的意思,解释说,“不会,我只是想去那条河边看看。我小时候读书就在那附近,每回有了烦心事,都会沿着那条河边走一走,等翻过一座小桥,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你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工作压力大还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司机追问。
莫琲想了想说:“都有吧。总之您就带我去吧,我保证不会做傻事,我就在河边静静地待一会儿就好。”
听她说话语气挺正常的,司机斟酌了一下,说了声“那行吧”,不再多虑。
夜晚的街道安静宽敞,车子持续溶入宁静的长夜。
约二十分钟过去,出租车停在河边的步行道上。莫琲付了车费,道了声谢,很快下车一个人朝着河岸走过去。
当莫琲一动不动地站在护栏前,低头看着又暗又深的河水,她发现这个时间点的河面,除了月光照耀下的一点粼光跳跃之外,别的什么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