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意答应了。
可当软轿抬着她,在山道上颠来颠去,差点连早上饮下的花露都顶到胸口时,心中又暗暗骂了后方那个和尚。
长公主从不亏待身边人,明镜来流云山多次,却是第一次坐着轿子,被人抬上来的。他知此处有片虞美人花田,尤为娇艳,特地请了长公主游山赏花。
轿子一落下,他赶忙下了轿,欲上前搀住赵如意。
可惜,赵如意心中怨气正盛,没理会伸到眼前的手,而是往后瞥了一眼阿桔。后者识趣地上前搀扶住主子。
明镜讨了个没趣,唯有跟在她们后面,直言往石亭处走便能看见美景。
于是,赵如意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最先撞入视线中的,是那抹白色身影。他立于晨曦中,暖阳照着他半边面孔,记忆中如风和煦的笑容,更散发出柔和的温度。
她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赵如意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滚烫的熔岩不断翻滚,几乎喷射而出。
比这两个字更先出口的,是对方双手合十,朝着她行礼:“好久不见,贫僧见过殿下。”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谦恭、有礼、没有一处能挑出毛病。
赵如意正想说话,旁边突然插进一道男音:“这位是——”
她后知后觉,原来伽莲旁边还有人。那是个高大俊朗的男子,头发是罕见带着卷曲的缃色,加上那深邃的五官,赵如意差不多能猜出他的身份。
定是那位从番邦来的太子。
伽莲自当上前为二人介绍,就连后方的明镜,他也行礼,为瞿越国的太子引见。
四人同时站在石亭内。
不远处石阶处的阿栗捅了捅阿桔,小声道:“我怎么感觉情况有点奇怪呀?”
阿桔目不转眼盯着,不敢大意,只是露出一言难尽的笑:“这肯定呀。新欢旧爱齐聚一堂,还有个外族人。”
不过,这四个人都是上天独赏的好皮囊。真不知,究竟这外头的花田美,还是这石亭内更胜一筹?
这四人间,最热情的反倒是来自番邦的客人。斛昌罗舒只当这位长公主也同他一样,是好佛之人,带着高僧共同游山,于是便请着这两位不期之客同坐。
明镜心中却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不时瞅着伽莲,不免急燥起来。
赵如意与伽莲之前的事,他听安国公夫人讲过了。如今他俩在此偶遇,谁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若是赵如意见了伽莲,改了心意……
“殿下,贫僧想起,此处再往上,还有一个名为‘冷泉’的泉水。日头正好,风清水秀,咱们不妨再去看看。”
仿佛要回应他的话,忽然间,外头轰隆一声,竟是打个了闷雷。
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围聚,压着云雾,让底下那片虞美人黯然失了光彩。
“公主,看样子快下雨了。下了雨,山路不好走,不如请您一起在这亭内避过这场雨,好吗?”
斛昌罗舒罕见的,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赵如意一双眸只停留在伽莲身上,偏偏对方依旧不动如山。其余人,她看也不看,只道:“好呀。”
明镜:……
长公主出行,排场自然是大的。上山不仅坐着软轿,还有随行的侍女侍卫带了一大箱的东西。
石亭避雨,阿桔阿栗麻溜地从箱中取出茶具茶叶,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斛昌罗舒忙赞公主殿下好雅兴。
正逢外头雨已落,侍女们接了这些无根水,又拿出炭炉生起火,慢悠悠煮着。水开后,阿桔放落茶叶,冲出醇厚的茶汤,第一杯先要呈给赵如意。
可杯子在半空被截下来,明镜接过后,手背贴着杯壁,对阿桔道:“这茶略烫,殿下喜的是温茶。”
阿桔愣了愣。服侍赵如意多年,她哪不知道?况且历来她都是放在主子面前,主子也是等放温了再用。
可发现明镜下一刻看向对面的伽莲,眼中闪着得意的神色,阿桔瞬间懂了。
啧,还高僧呢?这吃醋争宠的手段,也不咋样嘛!
明镜是想表现出他与赵如意的亲昵,无奈伽莲仿佛视而不见,只是朝着倒茶的阿桔道谢。
一时间,好像石子投入湖、沉了底,没回响。
明镜不免气馁。倒是斛昌罗舒饶有深意地看着他,又往旁看了下伽莲,才意识到,这两位僧人不仅衣着打扮,就连仪态面容都有微妙相似之处……
赵如意没理会明镜弯弯绕绕的小心思,美眸盯着仅有数丈之远的圣僧,她悠悠说道:“圣僧好雅兴。这离了公主府,倒是有空游山玩水了。”
伽莲还未作答,斛昌罗舒赶忙说话:“是我人生地不熟,劳烦圣僧陪我。”
赵如意这才打量这位番邦太子。
相貌是长得不错,但是……自然比不上他身边的人。
接下来,赵如意意兴阑珊,不再开口,只是一双眸就落在伽莲身上。明镜为讨好欢心,主动说起这流云山风景秀丽云云。
旁边阿桔站于一旁,都替他们尴尬。
这明镜简直是强行快把话聊进死胡同了。赵如意兴致缺缺,伽莲纹风不动,也只是偶尔搭个话,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好在,斛昌罗舒仿佛看出明镜已是独木难支,便接过话题。在场有两位高僧,他又是好佛之人,不一会儿,话题便聊到佛学上来。
此时,他端起茶杯时,有水滴溅出,脑中灵光闪过,便问:“待会这水就会渗进石桌里,你们说,怎样才能便它不干涸?”
赵如意白了他一眼。
这男人长得不错,就是蠢了些。
可这样的问答却激起明镜的好胜心,他欣然笑道:“自然是将它放入江河大海当中。你说对吗?伽莲大师。”
斛昌罗舒毫不吝啬赞道:“明镜大师果然妙见。”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圣僧,您是否有不同的见解?”
伽莲看向对面并坐的男女,微微笑道:“明镜大师所言极是。不过,此刻既无江河亦无大海,要如何将它放入江河大海中?”
这问题一下就将明镜问倒了。
就连赵如意也提起兴趣。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伽莲与人论佛的样子。
他都是这么用着令人如沐春风的语气,然后令对手难堪吗?
明镜面露窘色,他很想在赵如意面前摆出胜于伽莲的姿态,可……
抿了抿嘴角,他反问伽莲:“伽莲大师,莫非你有就办法?”
伽莲笑笑,却向身后的阿桔借了一物,是那已放温的提壶。他拿着提壶,手往前倾,细长的壶口流出水来,淹过石桌上那滴茶水。水涓涓成流,因为地势往外斜便顺着桌面成了小小“溪流”,沿着地面滑进亭台壁缘,最终汇进蒙蒙烟雨中。
“天下的雨,落于地面,最终滋润了大地。周而复始,生生相息。即便这滴水在石桌上,即使干涸,也是润滋了底下岩石,与这天地雨水殊途同归,又何需介怀?”
这番话,饶是赵如意这种佛家门外汉,也听出其中智慧来。
斛昌罗舒自不必说,当下拍着大腿,难掩激动:“圣僧此番当真醍醐灌顶,是我等凡夫俗子愚昧了。”
被归类为“凡夫俗子”的明镜和尚脸色有些不好了。他转过头,就见赵如意单手托腮,凝视伽莲的眼神仿佛比底下那片虞美人还要热烈,当下更是暗暗握紧拳头。
好在,这场雨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停了下来。
明镜心中不欲赵如意再同伽莲见面,又寻了由头,说远处乌云未散,怕是今日还会有雨,请公主先行回府。
赵如意眼中只有一个伽莲:“圣僧呢?你们走不走?”
斛昌罗舒正要回话,伽莲却先合掌行礼:“请殿下先行,贫僧与太子殿下迟些再走。”
“……”赵如意瞥了眼旁边的番邦太子,微抬下颌,含着如孔雀般的骄矜,拂袖转身:“那你们自便吧。”
她伸出手,旁边明镜和尚马上就扶住她,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缓步走出石亭。
只是,赵如意踏出亭子后,目光不经意掠过地面。
底下一串黑色小虫子正从雨后洞里出来透气,身旁白色鞋子踩上去,当场将这条长长的队伍断了个七零八落。
“殿下,到了。”
明镜先行下轿,快步上前想要扶住赵如意。可软轿中的长公主却唤了声:“阿桔。”
阿桔应着,上前扶主子下轿。
明镜面色尴尬,却不得不撑起笑:“殿下,今日突逢大雨,着实扫了兴致。不过现在日头晒,不如贫僧在府中为您抚琴奏兴,你看如何?”
赵如意抬眸,深深看着他。那眼中情绪复杂得叫他看不明白,只是末了,她像是豁然开朗般,莞尔一笑。
她这一笑,直叫明镜看呆了眼。
可随即,赵如意敛住笑,“明镜,你回去罢。”
“殿下,您是累了吗?那贫僧明日——”
“明日也不必来了。阿桔,拿五百两给明镜大师,就当是本殿捐给栖霞寺的香火钱。”
明镜愕然,“殿下,贫僧……”
可不等他说话,那道绯红的身影已进了府。
徒留这位白衣僧人痴痴站在原地……
赵如意回到厅堂,满室的木槿姹紫嫣红,像把夏天的色彩全装了进来。
但是,俗艳得很。
“你们,将那几盆睡莲给本殿换回来。”
阿桔与阿栗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庆幸,还好当初没扔了,还放在后院。
“……是。”
下人们动作自然麻溜,没一会儿,这屋内又褪去鲜红烈紫,恢复素雅,弥漫着一股淡淡幽香。
赵如意拨弄着那纯白无垢的花瓣,眼中腾升绝决之意。
果然,再像又如何?终究不是那个人。
她不该放弃。
那个人,终究得是她的!
赵墨不让她去达摩寺,她也照样有办法见到想见之人。
翌日,底下的人便来报,今日圣僧到了驿馆去陪那位瞿越国太子。
夏日炎炎,长公主的车驾缓缓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很快就停在城南的驿馆。
瞿越国来的一行都住在这里,朝廷也派了重兵把守。公主府的人亮明身份,没过一会儿,进去通报的是侍卫,来迎接他们的却是瞿越国的太子殿下。
斛昌罗舒一听赵如意驾到,立刻正在忙的事,带着随从亲自到门口迎接。
“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
忽略对方眼中的惊艳,赵如意一眼望去,并没有那抹白色身影,“太子殿下,前些天流云山偶遇。本殿听得您与圣僧那番妙论,着实获益良好。今日恰好经过这儿,又听闻圣僧在您这里,不知可否有机会再听妙论?”
不得不说,赵如意正经起来时,那与来俱来的皇家风范实在令人心生敬畏。
她代表着大周的繁盛威仪。
斛昌罗舒一听,更是喜不胜收,忙侧身请着这位贵客入内。
莲步轻移,赵如意走入厅内时,里头正摆着茶具,旁边的茶博士见到她,立即起来行礼。
原来今日斛昌罗舒请了大周的茶博士过来,为他讲解茶文化。伽莲本来也在,可因为侍者不小心打翻了茶水,淋湿他的僧衣,所以才到后院去更衣。
赵如意一心想着见伽莲,索性坐下来等人。
这边茶博士毕恭毕敬,正要为长公主沏茶。斛昌罗舒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接过茶具,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张娇艳的面容。
“公主殿下,让我来吧。”
闲着也是闲着。
赵如意正视这位番邦太子,只见他学得有模有样,洗杯、落茶、冲茶、刮沫、倒茶……每一步都可圈可点。
然而,杯子送到赵如意面前时,约莫是烫了手,竟是一歪,洒了些出来。
“抱歉!”斛昌罗舒大概也没料到临了末了,竟还闹出乌龙。旁边侍者赶忙上前擦拭,而当事人一张俊脸憋出窘色。
堂堂番邦太子……挺蠢的。
赵如意是被他蠢笑的。
只是,她端起茶杯吹了吹,没注意到对方瞬间惊艳呆愣的表情。
一杯茶的时间,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赵如意回过头,对方顿了顿,才合掌行礼。
“贫僧见过殿下。”
赵如意却是目不转睛盯住眼前的人。
伽莲没有穿那套白色僧衣,而是换上青黑相间的翻领长袍,跟斛昌罗舒的服饰相仿,约莫是衣服湿借了这位番邦太子的。褪下那身飘然圣洁的僧衣,面容俊美的男人身着透出皇族贵气的绸衣,宽肩、窄腰,勾勒出玉立高挑的身形。
若是蓄起长发,俨然贵族佳公子。
当真冠绝神都。
这样的男人,她岂能错过?
内心那股熔浆又开始翻涌,赵如意一刻也不愿等,她站起身,迎向伽莲。在所有人讶异的目光中,她拉起伽莲的手,“本殿有话与你说。”
“……”斛昌罗舒看着两人牵手离开的背影,神色霎时变得黯淡。
“殿下。”
赵如意凭冲动拉着人,结果这驿馆陌生得很,出了门随意拐角,站在榕树下。榕叶铺天盖地铺住烈日,阳光只能透过层叠叶间缝隙,在地上投落下零落斑点。
伽莲当即要抽回手,赵如意却死死抓紧他。
“伽莲,本殿后悔了。”
伽莲眼底掠过讶色。
胸腔内那股热得能熔化万物的浆喷薄而出,将所有犹豫与顾忌燃烧殆尽,赵如意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他说出最想说的话。
“本殿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不能放过你。”
伽莲微微瞪大眼。
下一刻,饶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反应不过来,又或者说,一切都让人始料未及。
温热的触感贴上他的唇,带着淡淡的花香。
胭脂含香,情浓催人意乱。
一片叶子从枝头掉落,摇摇曳曳,穿过飘着浮尘的阳光,像是拖长时光,缓缓落地。落地的刹那,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女人肩膀,主动拉开彼此距离。
“殿下,您乃千金之躯,请自重。”
伽莲定定看着她,眸色微沉。
这一吻,像风轻拂过般,浅尝辄止。
赵如意嘴角弯起,像极了偷到腥的猫儿,仿佛已经在心爱之物上打了印记,“在你面前,本殿不用自重。”
“殿下!”伽莲难掩复杂神情。显然,这样的事对他来说,远远超乎他的想像。
他又退了一步,向来从容的面孔变得凝重,声音也沉了几分:“殿下,贫僧自幼就入空门,毕生心愿也仅在弘扬佛法,绝无叛出空门之心。请殿下莫要再戏弄贫僧。”
这样的话,赵如意听了就跟没听一样。
“本殿不是说了,本殿喜欢你,也不用你还俗。你喜欢弘扬佛法,本殿也支持你。只是,你记着,无论如何,本殿要定你了。”
伽莲这辈子都未曾见过这么无赖的人,正欲声正严辞地劝服对方。赵如意此回来亲了他一下,已经心满意足了,也不愿再听他的长篇大论,只是媚眼秋波,含着情看他一眼,噙着笑直接走了。
伽莲:……
斛昌罗舒等了许久,才看见伽莲从厅堂外回来,面色复杂难解。
他迎上去,又望了他身后,已然没有赵如意的身影。
“公主殿下呢?你们说了什么?”
伽莲回过神,只摇了摇头:“她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
斛昌罗舒细细打量,却发现这位向来从容淡定的圣僧,此刻罕见地露出自己看不懂的神情。
方才,赵如意拉住伽莲的手,他们之间……
一时间,彼此都没再说话。斛昌罗舒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坦然问道:“圣僧,你与公主殿下之间是什么关系?”
闻言,伽莲抬眸看他,摇头:“贫僧与殿下,并无任何关系。”
“你是认真的,没骗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
连日相处,斛昌罗舒信得过伽莲。他说没有,必定是没有。
“圣僧,来,请坐。”
斛昌罗舒请伽莲入座,脸上忽然收敛笑意,显然是要与他谈正事。
“不瞒您说,其实那日在流云山见过公主殿下之后,我……”斛昌罗舒声音紧了紧,提了口气,才继续说:“按你们这儿的话说,我对她一见倾心。”
伽莲目光微凝,像在消化这句话。
尔后,他恢复往日的从容,双手合掌:“长公主风姿绰约,实乃天人之姿。”
“这几日,我进宫见过你们的皇上,也知道,他有意为公主殿下挑选夫婿。”
斛昌罗舒直勾勾盯住伽莲,并没有从对方脸上瞧出任何异样,“坦白说,我的侍从们也打听过公主殿下,也听过你们之前的事……”
“太子殿下,”伽莲缓缓起身,朝他行着佛礼:“贫僧此生皈依我佛,惟求悟道、渡人。情爱之于贫僧,不过如镜中花、月中花,一切皆乃虚幻。”
圣僧的声音温和,却坚定有力,没有人会怀疑他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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