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长公主身旁侍女怀里那只猫儿尖尖叫了声,突然就四腿一蹬,猛地蹿向那抹绯红身影。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赵如意被这么一吓,身体比理智更快,当场就翻身下了软塌,习惯性抱住冲进怀里的新宠。
等她回过神时,恰好对上赵墨游刃有余的眼神。
胜利,回到了皇帝那边。
厅堂之人,所有人见着长公主抱住猫儿,稳稳当当站着。方才,还退了两步才站稳的。
这条腿,好得很。
赵如意心中一紧,伽莲早已面带笑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既然殿下腿伤已愈,那贫僧不辱使命。”
他朝赵墨行礼:“皇上,殿下已无恙,贫僧即日便返回达摩寺。”
第1章 替身(1)
烈日炎炎,神都湖里的莲花都绽放了。安国公夫人孙娇娇在侍女的引领下,踏入内堂时,一股属于莲的幽香迎面扑来。
她不禁挺了挺腰杆,香气仿若瞬间洗涤了所有不净之气。世上花卉千千万,独有莲花供于菩萨面前。
长公主内堂这几株睡莲,小巧精致,香味愈发淡雅,绝非凡品。
不过,重点不是这些花儿有多名贵,而是世上花卉千千万,为何独它有资格被养在此处?
孙娇娇本就与赵如意颇为投机,加上长公主是在安国公府遭反贼劫走,如今她更是走得勤。近日来,公主府发生的事,她自然也知晓。
“殿下,这莲花虽香,可论品相,却稍嫌寡淡了些。我那儿刚进了几盆萱草,浓稠烈焰,开得正旺呢!配您呀,正好。不如我明个儿就让人搬过来。”
斜倚在长塌中的女人抬了抬眸,一派慵懒,半点也不感兴趣:“你自己留着吧。”
孙娇娇顿了顿,大着胆子上前,抽开对方手里的书,言语间不无痛心疾首:“我的好殿下,外头风和日丽,这大好的天,您不找乐子,成天看这些阿弥陀佛的书,有意思么?”
她手里拿的,正是《吉祥经》。
这些日子,孙娇娇走动次数多了,为人又是个爽朗剔透的性子,赵如意也习惯与她说些心里话。
比如现在。
“本殿就是想看看,这些经书究竟有什么好的?”
好得,连她也比不上。
孙娇娇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颇为恨铁不成钢:“殿下,那样不记得您好的男人,又有什么好惦记的?”
赵如意没有说话,却将书又夺了回来。
孙娇娇寻了张椅子坐下,苦口婆心劝道:“他是圣僧,您就当他是佛祖下凡来渡劫的,根本沾不得这些情情爱爱。”
那日,皇帝作主,让伽莲自己选。伽莲毫不犹豫就选择回去,而且皇帝也发话了,长公主无诏不得擅自进入达摩寺。
天子素来仁慈宽厚,这次一反常态拿出强硬的态度,也是下定决心要斩断这二人的“孽缘”。其实说到底,不过是长公主的一厢情愿。
“渡劫?从古到今,那些话本里写的,都是天上的神仙渡不过一个情关。怎的,偏偏他就行?”
见她认死理,孙娇娇忽而又明白过来,长公主这是心有不甘呐!
也是,纵观天下女子,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比赵如意更加出色的!
论身份,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就国母能与她相提并论。可论相貌,那位皇后娘娘,可就望尘莫及了。
并非司徒妙仪不美,而是,她的美,与赵如意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赵如意的生母乔皇后,当年是仅凭一张脸就引得天下大乱的“祸水”。她继承了乔皇后的美,又承袭永泰帝的王者威仪。
这样的美人,合该迷倒天下男子,就连和尚也不例外。
孙娇娇暗暗叹息,又将自己听来消息说与她听:“殿下,前几日番邦那些使臣,哦,是瞿越国的人已经晋见过皇上。他们就在城中驿馆住着,听说这回来的人里头有瞿越国的太子。那太子最爱礼佛,皇上已经命圣僧去陪他。两人成天游山玩水,不说乐乎。”
她这么说,是想让赵如意明白,人家圣僧完全没记着她,已经陪着客人到处玩了。
果然,赵如意“啪”一下合上那本《吉祥经》,直接甩到旁边矮几。
孙娇娇出来时,是阿桔送的。
“夫人,您呀,就别老提圣僧的事了。”阿桔悄声提醒:“圣僧走的这些天,殿下嘴上没说,可您也瞧见了,她还抱着那些佛经不放,心情差得很。您下回来,不如说点别的,让她开心开心。”
孙娇娇是个通透人,当下便有了主意,笑道:“放心吧,阿桔姑娘。这回是我不对,下次,我送份大礼过来,保准殿下见了,从此就忘了那绝情绝义的主,乐得逍遥快活。”
阿桔:“那就谢过夫了了。”
不过说实话,阿桔很怀疑这番话的可信度——
因为这位安国公夫人,也是个不按常理出招的主儿。
“这些玩意,明个儿清了吧。”
赵如意用完晚膳,忽然就指着周围那些养了好几个月的睡莲,吩咐心腹。
阿栗是个心直口快的,“殿下,咱们好不容易养出花来,就要扔了啊?”
这些睡莲当初是管事太监特地去寻的,进府时都是几片叶子,从初夏养到盛夏,终于修成正果了。还享受不到几天,扔了岂不惜?
旁边阿桔白了她一眼,附和道:“扔了就扔了。早上安国公夫人说得对,这些莲花素淡,哪里衬得上咱们公主府?明个儿奴婢就让人清了,还是换些富贵品种过来。殿下不喜欢萱草,咱们就放几盆木槿。”
赵如意摆了摆手,示意她看着办吧。随即起身,准备回寝室。
明月悠悠,她踱步踏出厅堂,行在抄手游廊上,脑中又浮现孙娇娇的话。
所以,那男人现在是陪着客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胸口像是胀气般堵得厉害,那股气就直直顶住她胸腔底下跳动的地方,叫她坐也烦,睡也闷。
她不知道要怎么消了这堵气。
这回是她赌输了,赵墨当他的后盾,她不能大摇大摆地上达摩寺。她也没办法派人将他劫来,没有人能打得过他。
而这堵气,越发胀得厉害,是因为他丝毫不在意。
伽莲走得干净利落,甚至没有半分不舍。
如今他陪着番邦太子,想来已经将她抛之脑后。
“殿下。”身后侍女悄声唤她,赵如意才回过神,陡然停住脚步。
从厅堂到寝室须经过中庭。如今她站在抄手游廊台阶上,前方月光铺满地砖,两旁花草随风轻轻摇曳,俨然一幅月夜美景图。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幅图内还有人。
修长十指拨动琴弦,琴音如这夏夜微风,轻缓灵动,每次琴弦一动,如同夏风入心,舒畅平和。
而抚琴之人,面如冠玉,头上无发,一袭白色僧衣在月光下泛起萤光,唯独衣角随风而动。
不说赵如意,她身后阿桔阿栗当场也看呆了眼。
这……这也太像了吧!?
谁也没出声,仿佛不忍打断这清风与明月,还有动人的琴音。直至一曲终了,抚琴之人收回手,起身、双手合十、行着佛礼:“贫僧明镜见过长公主殿下。”
赵如意久久凝视他。隔着月光与风,眼前之人眼中柔情似水,像是等着有缘人掬住那一汪情意。
一步、两步、三步……红色鞋子在白色僧衣前停住。
赵如意抬眸,手不自觉地抚上这张堪称俊雅的面孔,“你,说句,阿弥陀佛,给本殿听听。”
白衣僧人笑意更甚:“阿弥陀佛。若是殿下喜欢,贫僧可日日夜夜说与殿下听。”
沾着檀香味的手,覆上长公主。
月光笼罩在红白两道身影,投落出氤氲旖旎的光圈,隔绝了其他人。
阿栗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你们常说的‘桃子硬了变成李子’?”
“笨蛋,是‘李代桃僵’。”阿桔咽了咽口水,也觉得眼前这场景太过惊悚。
不过,那位安国公夫人的礼物,看起来……主子尚算满意?
盛夏,夜空无月,繁星成了仙子随手挥洒的银珠,落落点点,柔光缀缀。
庭院石桌上摆着一方棋盘,执黑的手于半空犹豫片刻,才在“出口”落子。岂料,对奕之人嘴角微勾,白子顷刻封住,巨大的黑龙瞬间毫无生路。
“唉,圣僧棋艺高超,我自愧不如。”
男人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瞳孔还透着琥珀色,这张脸英挺中深深透出异族特色。
瞿越国的太子斛昌罗舒深深吁了口气,不无佩服:“都说弈道如佛道,佛学高深之人,也深谐对弈之妙,今日果真如此。”
他对面的白衣僧人合掌低头,一派谦虚:“太子殿下过誉了。你我之间不相伯仲,只是方才五步之前,您踌躇不进,才让贫僧有了先机。”
食指与中指并拢,他轻轻一点,斛昌罗舒顿时豁然开朗,“还真是……”
他看向这位天下名闻的圣僧,叹道:“父皇常说我遇事不够果断,想不到,棋局之上亦是如此。”
伽莲笑了笑,双手收拾起棋子,声音还是温和如春风:“过刚易折,善柔者不败。太子殿下将来是君王,思虑周全,亦是百姓之福。”
“圣僧你呀……”斛昌罗舒盯着拾起棋子的手,又明白了为自己千里迢迢来到大周,除了学习大周立政治民之外,最为舒心的,便是与这位圣僧谈佛论道。
伽莲如同这夏夜的风,解得闷热,舒缓却又不急躁。这样温柔的力量,着实令人沉迷。
“要不,你跟我回瞿越吧。等迟些我登基,会在王城建一座比达摩寺更漂亮的寺庙,再封你为国师,如何?”
伽莲依旧低头收拾残局,笑意不减:“承蒙太子殿下厚爱。只是贫僧长于神都,又尚未悟道,实不宜远行。”
其实,方才出于冲动问出来的话,斛昌罗舒也没指望对方会答应,但仍觉可惜,“唉,都说大周人才济济,可像您这样的高僧,却是独一无二。”
“太子殿下谬赞了。”
月上中天,瞿越国太子尽了兴,便回房歇息。近来他与伽莲投契,有时索性不住驿馆,跑到达摩寺过夜。伽莲是奉了皇命陪伴远方而来的客人,自当替皇帝尽地主之谊。
他走后,伽释帮忙收拾棋子,顺着刚才的话题又道:“师兄,刚才斛昌罗太子说像您一样的高僧,您还记得城西落霞寺那个叫明镜的和尚吗?”
“记得,怎么了?”
明镜和尚,在神都空门也算名人,皆因他虽是出家人,却难得的争强好胜。当初伽莲高僧之名传扬出去后,这个明镜和尚便主动上门来,要与他辨论佛道。
结果嘛……自然是铩羽而归。
后面达摩寺和尚们在外头听了不少闲言碎语,都是明镜和尚如何说伽莲哪哪不好。初时还有人信,日子久了,伽莲已被人从“高僧”称为“圣僧”,那些乌杂的言论更加无人愿意相信。
去年,外头开始传言明镜和尚也开始穿起白衣,言行举止似乎有效仿伽莲之势。
这些小道消息都是伽释告诉伽莲的,但后者往往一笑置之。
可这回,伽释满面写着“不得了”三个字,“今个儿我下山去采买,你猜我遇见谁?公主府后厨的小灯子!”
前阵子在公主府砍柴久了,伽释也混了个脸熟。
“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伽释特意顿了顿,仿佛要吊足听者的胃口:“他说,明镜和尚进了公主府!如今,正是那位殿下的新宠呢!”
拿起棋盒盖的手顷刻停住。但,也只是刹那的迟疑,圣僧一如往常,声音温和如风:“善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殿下痴迷,奈何旁人亦然。”
“那明镜和尚自然是不能和师兄比的。不过,伽蓝师兄说了,长公主有了明镜,自然也就不会再纠缠于您。”伽释将棋盘抱起,语气中既有不甘,也有开心,矛盾极了。
一方面,他觉得赵如意放弃纠缠伽莲,这是天大的喜事。可另一方面,这背后是因为人家找了个赝品,这说明什么?他们师兄比不上那个赝品。
怎能不叫人生闷气!?
他一路尾随伽莲,又说了好些往日明镜的“事迹”。等到了伽莲阐房门口,后者无奈摇了摇头,“那位殿下之事,我已放下,缘何你一直放不下呢?”
伽释扁了扁嘴,不敢再说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觉得,那长公主也不坏,由着她跟那个明镜在一起,还不如跟他师兄……
啊呸,他在想什么?
他的师兄,走的是普渡众生之路,那些情情爱爱必须与他半点都沾不上边才对!
* * * *
事实上,伽释有些地方还是猜对了。
安国公夫人送的这个“赝品”,长公主还挺受用的。
这明镜相貌俊雅,谈吐亦有高僧风范,最重要的是,他懂得讨赵如意欢心。
薄唇念的是“阿弥陀佛”,一双慧眼装的是窈窕美人。抚琴论佛、陪膳赏花、听风观渔……俊美的高僧不说个“情”字,可斟茶递水、揉肩捶骨,处处都透着柔情蜜意。
赵如意满意至极。
就连阿桔也忍不住悄悄赞赏孙娇娇,说她可真能耐,竟寻了这么个宝贝进府。
孙娇娇不无得意,这明镜向来对伽莲又羡又妒。先前伽莲进公主府的事闹得满城皆知,又逢落霞寺香火凋零,孙娇娇一张嘴是能将铁树说开花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明镜和尚索性便同意上门来,讨得长公主欢心。
如今,他还真是办到了。
这数日,赵如意天天召他入府,连着往常看腻的风景,也在高僧陪伴下,也瞧着新趣味来。只不过,这新鲜劲过得也快。
明镜比起伽莲,自然风趣多了。这天,他特地请了长公主到城郊流云山游玩。
流云山位于神都西南方向,因山势极高,山锋半掩于云雾中。尤其云雾多时,行至半山便犹如置身云彩当中,白云在随手可摘处流动,所以名曰流云山。
今日流云山访客不多,赶着天明未明上山的,还有远道而来的瞿越国太子与达摩寺圣僧。
游流云山是昨天约好的,可起得如此早,却是因为斛昌罗舒问的一句话。
昨夜二人论佛,他问伽莲:“佛家常说‘极乐净土’,但我从都没看见,这世间是否真有极乐净土?”
当时伽莲并不回答,只约他提前一个时辰出门。
二人没带随从,步行上山。天色氤氲未明,伽莲引着客人,缓缓行至半山一个石亭。石亭前方是一片低洼之地,这会儿,正是山间雾气浓郁之时,斛昌罗舒抬眸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
伽莲指着底下那团雾气,“太子殿下,此处有美人。”
斛昌罗舒微微瞪大眼,“不可能吧,我没看见呀。”
而且,这山间野地,怎么会可能有美人?
伽莲但笑不语,请他坐在石椅,颇为神秘地道:“那不妨,静待片刻。”
虽是疑惑,斛昌罗舒还是坐下来,盯着那团雾气。
青烟色的天渐渐变白,天际那轮红日终于腾升,破晓的光驱散沉坠于山中的云雾,视野间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明朗。
斛昌罗舒怔然望着雾气散去后,自己所看到的,不禁站起身,嚅嚅道:“美……真的太美了……”
他目光所及,石亭下方一片如火摇曳的红花。晨曦照射着花瓣,如焰似火的花上,垂落下来的露珠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这种花,名字就叫‘虞美人’。”
伽莲同样望着这片晨曦中的美景,温声道:“太子殿下,您昨夜问贫僧,这世间是否有极乐净土,答案亦如您所看见的。”
“方才贫僧说有美人,您说看不见。如今,您看见了吗?”
斛昌罗舒有过片刻的愕然,随即双手合十,行着佛礼:“圣僧说的是,受教了。”
这位来自千里之外的贵客本就是尚佛之人,稍微点拨,便已明个中玄机。
困绕心中多年的问题在此刻明悟,斛昌罗舒无比欣喜,正想再欣赏这片奇景。忽然间,一抹比这片虞美人更为娇艳夺目的身影闯入视野中。
她踏着山岚雾气走来,张扬的凌虚髻上,金花步摇随着她走动,步步摇曳,金光成了那身绯红长裙的点缀。
眉如远山含黛,面似丽日朝霞。她的美夺目璀璨,顷刻便如狂风疾雨,让天地为之变色。
斛昌罗舒在这一刻,听见了自己内心喊出来的声音:
他,真的看到了净乐净土。
第1章 替身(3)
大清早爬山这种活动,素来不在长公主的考虑范围之内。或许,是因为月光太美风太轻,又或许是提出邀约的人白衣随风飘动,眼中柔情如水,像极了记忆中某些不可磨灭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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