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也急急拜过天子,不知是不是被吓住了,语调微紧:“臣是要往淑太妃的嘉庆宫去。陛下大德,许臣瞻亲尽孝,臣实在感激涕零。”
“你的感激便是在太极宫中同两个宫人纠缠吗?”皇帝说话毫不留情面。
跪了一地的宫人更加噤若寒蝉。
皇帝口中的纠缠二字委实用的有些重了,太液池旁人来人往,吴王也不过是和两个宫女说了几句话,甚至连身都未曾近,要说纠缠,未免太过。
可说这话的人是天子,太极宫中女眷皆为天子私有,皇帝若有心要问罪,便是只说了两句闲话也是了不得的过错。
“陛下明鉴,”吴王额上渗出冷汗,连嗓音也透着不稳,“臣不敢。”
太液池被冰雪冻住,池边雪松飞琼,苑内却仍可见绿意,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看着从前让萧沁瓷展露盈盈笑意的男人在他脚下匍匐,心中生起的是迟来的快意。
但那快意中也有难言的恼怒与焦躁。
皇帝负手,扣着袖边暗纹,他目光落到一同跪下的萧沁瓷身上,豆沙领缘镶了一圈绒毛,将皇帝心念过的后颈遮得严实,但她白玉似的耳垂仍从乌黑的发间露出来,萧沁瓷深埋着头,是她一贯的镇定自如,若非皇帝一早便知,是决然瞧不出半点端倪的。
萧沁瓷是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姑娘,皇帝从来就知道。
皇帝声音沉沉:“那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吴王勉强回道:“是我方才见这位姑姑腕上玉镯同我母妃宫里的有些相似,我以为她是我母妃宫里的人,便上前去问了几句话。”
吴王不知皇帝有没有见过萧沁瓷,但他此刻断不想将萧沁瓷牵扯进来,只好尽力把事情往苏晴身上引。
“是吗?”皇帝意味不明的说。
苏晴此刻也骇到不行,她本就害怕皇帝,此时更是惧到极致:“是、是……”
“吴王觉得你眼熟,那你是哪宫的宫人?”皇帝蓦地问。
苏晴脑子里一片空白,对着皇帝的问话竟是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嗫嚅道:“奴婢、奴婢……”
她背上也是冷汗涔涔,出口的言语也不由自主的破碎,不成语句,此前萧沁瓷叮嘱过她的事宜是再想不起来。
吴王不认识她,她与皇帝却是在太后的永安殿中见过的,苏晴此时生怕皇帝突然记起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引来灭顶之灾。
“奴婢们是御膳房的宫人。”萧沁瓷知晓自己躲不过去,只好帮着她开口,“前往各宫送饭,如今正要回去。”
她说话不疾不徐,在这寒肃冷风中清亮得像是春日的一抹莺啼。
皇帝手指在背后蜷起,方才被硌过的地方再次受到压迫。
“那你说,方才吴王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似乎格外不待见这位阔别长安三年之久的吴王,连敷衍也懒得做。
“是,吴王殿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萧沁瓷慢慢说,“方才殿下叫住奴婢二人,就是问她手上玉镯是从何而来,问过之后发现自己认错了还向她道了歉,陛下来之前,吴王殿下已准备离去了。”
梁安看过那领吴王而来的内宦,内宦便对着他点点头,他方才离得并不远,宫中人耳聪目明,将吴王和这两个宫人的对话听得真切,证明萧沁瓷所言非虚。
“哦?”皇帝冷冷道,“这么说来,倒是朕冤枉了你?”
这话就是对着吴王说的了,吴王却不敢接,忙不迭在地上磕出响动,诚恳道:“臣本就有过,不敢觉得冤枉,臣身为外臣,理应谨言慎行,此番是臣疏忽,还请陛下责罚。”
冬日冰雪融冻时都有冷忽之音,此刻苑内静了半晌,皇帝却如逢春风解冻,那声音忽地又温软起来:“五郎何过之有,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罢了。”
皇帝方才还寒如三九,如今又款款温言,这样喜怒无常只叫听的人心惊肉跳,生不出半分侥幸。他亲切的唤吴王五郎,吴王却不敢应,仍是跪着不动。
“起来罢,”皇帝又说,“不是要去嘉庆宫拜见淑太妃,五郎快去吧,也替朕向淑太妃带个好。”
吴王沉默地从地上起身,他腿脚在地上冷得久了,又直面天子威势,起来时难免发僵。他担心萧沁瓷的处境,但又不敢朝那边看,最后目不斜视地跟着引路的内宦去了。
皇帝见他临走时看也不看萧沁瓷的方向,目光中也再无那让皇帝感到不悦的痴缠,心中总算满意了些许。
但萧沁瓷同苏晴仍跪在地上。
地上寒凉,萧沁瓷大病初愈,皇帝本不忍心叫她跪着,但心中郁气又实在无处疏解,最终他看着苏晴,声如坚冰:“苏家不会教导女儿,太后竟也不会吗?”
苏晴浑身一僵,她怎么能心存侥幸皇帝会认不出她来呢,接着心中腾生而起的就是无边的悔意与害怕,她毫不犹豫的相信,皇帝也会将她如苏善婉一般贬到掖庭局去,不,她不要……苏晴咬着唇,细细颤抖起来。
“陛、陛下——”
皇帝不听她语无伦次的辩解:“将她带回太后宫里,让太后好好教一教规矩。”
苏晴僵硬地起来,立时被两个宫人架住,浑浑噩噩地便被带走了,甚至都忘了身旁的萧沁瓷。
梁安极有眼力见地清开了苑内宫人,便见皇帝上前两步,到了萧沁瓷跟前。
萧沁瓷仍是以额触地,并不抬头,膝下的碎石路缝里的积雪薄冰被布料一盖便渐渐化了,此刻冰冷刺骨,她能瞧清楚缝里未化的雪泥,手心也被冻得刺痛。
鞋履轻踏的声音被萧沁瓷捕捉到,她知道皇帝近前来了,心中也无慌张。
“萧娘子,你这么喜欢做宫人么?”皇帝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倾泻下来时如沉积的乌云。
皇帝语调隐有薄怒,萧沁瓷反而松了一口气,她道:“奴婢欺君罔上,甘愿受罚。”
她带苏晴去掖庭局,本就没想瞒过皇帝,前日里她与皇帝不欢而散,此事反而可成为一个契机,但她没料到中途横出一个吴王,打乱了她的计划。
“你也知道自己是欺君吗?”
萧沁瓷不语。
皇帝不喜欢不能看见她的神情。萧沁瓷本就是个心思极深的姑娘,即便是皇帝将她面上神色一寸寸仔细看过尚不能猜出她心中所想,遑论此时她垂首静默。
“萧沁瓷,把头抬起来。”皇帝罕见的叫了她名姓,声音冷硬。
萧沁瓷顿了一顿,慢慢直起身,只是仍低垂着头,并不看他。
但皇帝仍觉得烦躁,萧沁瓷的顺从并不能让他宽慰顺心,反而让他心头燥意愈发晴盛。
他想起方才看到吴王同她说话,她出言为吴王解围,桩桩件件都激发了皇帝心中的嫉妒,妒意像毒蛇一般扭曲着皇帝的理智,让他明知不妥、不能却还是没忍住。
皇帝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会因为心上人的拒绝而神伤,也会因着她和旁的男子的接近而疑心,更何况那男子早与她有一段过往。
可他亦不忍叫萧沁瓷惶恐受苦。他握着这姑娘的生死荣辱,却握不住她的喜怒哀乐,萧沁瓷如今跪在他身前,强作的冷静也掩不住她的孱弱。
他的恐吓与威势吓不住萧沁瓷,可她原是那样容易生病的姑娘。
皇帝默了一瞬,道:“既然这么喜欢做宫人,明日起你就到两仪殿当值吧。”
萧沁瓷脑子里懵了一懵,未从皇帝突如其来的旨意中回过神来,她以为皇帝多少会有冷言,未料只等来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
皇帝说完这句竟就抬步走了,倒是梁安觑着皇帝临走时的神色,忙不迭将萧沁瓷扶起来,为她掸着膝上的浮雪。
“萧娘子大病未愈,受罪了。”
萧沁瓷疑心是自己听错,忍不住问:“陛下方才说——那是何意?”
梁安赔着笑,含糊道:“陛下的意思,萧娘子照做便是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问一问庞才人。”他贴身伺候皇帝,不敢擅离,急忙唤来两个内侍嘱咐他们送萧沁瓷回去,便转身去追皇帝了。
皇帝果然未走远,离了萧沁瓷视线便放缓脚步,待得梁安追上来也并不问话,只是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睛落在远处的一池雪湖。
梁安知道皇帝这是等着他先说:“奴婢已吩咐人送萧娘子回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太后那头,让她罚跪两个时辰,送出宫去吧。”
“至于玉真夫人,”皇帝眼也不眨,沉沉说,“就说她藐视宫规,禁足清虚观,无诏不得出。”
苏晴被送回永安殿后其后随行的宫人也一并带来了皇帝的申斥,皇帝并没有为太后、为苏家留颜面的打算,苏晴被皇帝斥责目无规矩,即便太后有心保她,这传言只怕也会传遍长安。
前来的观刑的宫人看着苏晴跪足了两个时辰,又马不停蹄的将苏晴送出了宫,期间太后便是连话也未曾说上两句,待到苏晴被送走,那宫人这才到太后跟前,是挑不出错处的毕恭毕敬:“娘娘,陛下言他无意插手娘娘的家务事,但苏娘子不晓宫规,还请娘娘费心教导,否则陛下如何能放心她去大长公主膝下尽孝呢?”
这不仅是敲打了她,还将苏晴的婚事也一并拿捏住了。
兰芷扶着太后,臂上已能感觉到疼痛,但太后面上仍是雍容慈和的模样,还能问萧沁瓷的状况。
“陛下有令,玉真夫人藐视宫规,明知故犯,禁足清虚观,无诏不得外出。”
送走了皇帝身边的宫人,太后才仿佛泄了力气,被兰芷扶着坐下。
绿珠忍不住跪下请罪:“娘娘,都是奴婢的错,未曾看住四娘子——”
太后摆摆手,她虽软坐在榻上,但目中仍有精光,硬声说:“不是今日,也会有来日,皇帝已与哀家图穷匕见,如今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
皇帝要追封生父,太后便把萧沁瓷送到他跟前,如今前朝僵持,萧沁瓷也被禁足,皇帝这是铁了心了。
她喘了一口气:“送个教养女官去府上,顺便提一提,阿晴的婚事叫他们早做打算,现下这门婚事,只怕是不成了。”
吴王今日被骇得心惊肉跳,到了嘉庆宫也坐立不安,左等右等没有等来皇帝的申斥,却在淑太妃处听闻皇帝将苏太后的娘家侄女送出了宫。他也是见过苏晴的,只是被萧沁瓷牵去了心神,当时未曾想起来,如今细想才觉出其中前因后果,并非是他与宫人闲话两句那么简单。
皇帝在前朝因着追封生父的事与百官僵持,其中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便拿名正言顺论礼,皇帝如今正是厌烦苏家与太后的时候,他却正巧撞上了这个档口。
他拜别了淑太妃,也不急着离宫,一面惦记着萧沁瓷,一面又担心今日之事会让皇帝对他生出芥蒂,想了又想,还是在离宫前往两仪殿去求见天子。
皇帝并不耐烦见他,听说他执意求见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那便等着吧。”
来传口信的内宦道:“吴王说他有一道折子想要上表呈陛下御览。”
皇帝头也不抬,知晓吴王今日应是被他吓到了,此时上表许是托辞,又许是急着来表衷心。
“让他等着。”皇帝冷冷说。
皇帝心中仍有气,他不忍苛责萧沁瓷,对吴王却没有那些顾忌。
直到掌灯时分,皇帝将一本写满无病呻吟的请安折子扔在一旁,这才想起吴王还在殿外等着。
他唤来梁安:“吴王还等着?”
“是,候着呢。”
皇帝愈发不悦,但没表现出来:“让他进来吧。”
吴王缓步而来,他进殿之后先解氅衣,露出里头靛蓝常服,他生得年轻俊秀,行在两侧的捧灯童子之间自有一股温柔从容的意味。
他比皇帝小上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来自天子的打压没有让他变得沉闷,反而将他磨出了温润光泽,而皇帝似乎被那光泽刺了眼,神情一瞬间沉冷下去。
单论年纪与相貌,他同萧沁瓷倒是相配的。
只有近前服侍的人才能陡然察觉到皇帝瞬息冷酷下去的变化。皇帝忍不住想,当初怎么就没有让他一并去和楚王作伴呢。
“你有折子要呈上来?”皇帝看也不看他,接过宫人新换的热茶,茶盖袅出热气。
吴王恭恭敬敬地立着:“是。”
梁安将他呈上的折子递上来,皇帝翻了翻,知道他为什么要直呈御览了,这上头写的是支持皇帝追封的说辞。
近来反对皇帝追封生父的折子已然少了,朝臣们见识过皇帝的雷霆手段,不敢正面上书同他对着干,都换了迂回婉转的路子,还有不少人打起了“拖”字决。
吴王初回京就肯献上这样一份礼,皇帝可不信他无所求。须知皇帝只是平宗的侄子,吴王才是正经的先帝皇子,他搞这么一出,对自己可没有好处。
“字写得不错。”皇帝点评了一句,就把折子放到一旁,“吴王还有事吗?无事就退下吧。”
两仪殿虽不是禁中,但吴王身份敏感,在此久留终归是不合适。皇帝对先帝留下的几个儿子都是淡淡的,既不亲近也谈不上冷对,皇帝无子也无后妃,朝中都默认他许是会从宗亲中挑选嗣子,这样的风言风语自然也曾传入几位亲王的耳中,让人心潮浮动。
吴王犹豫了一瞬,先是叩谢皇帝让他回京以事生母的恩典,又含糊地提起今日之事,再度向皇帝告罪。
“朕都已经按下此事了,你怎么还放在心上?”皇帝高高在上,面庞都融在明烛璀璨中,只有威势愈发冷酷森严。
“臣、臣实在惶恐……”吴王跪倒在地,先帝亦曾杀子,可对他还算亲厚,而今吴王跪在明理堂中,知晓自己的生死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而这位新帝对他们这些堂弟可没有丝毫感情可言。
“惶恐什么,”皇帝忽地笑了一声,堂中不染风雪,却因着皇帝这一声笑生出无尽寒意,“不如朕将今日那两个宫女赐给你,以安你心,如何?”
皇帝言语温和,话音刚落,殿中仿佛连寒意都静止了。
吴王明知殿中静得可怖、静得古怪,却还是按捺不住随着皇帝言语急剧跳动的心脏。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决不能应。苏家娘子才被送走,那两名宫人的身份皇帝只怕一清二楚,如今说要将人赐给他,不过是皇帝的又一重试探。
“臣愧不敢当。”
“你是不敢,还是不想?”皇帝似是随口问。
“臣不敢,亦没有此念。”吴王只能回答,还要答得明明白白。
“既然两个你不敢要,赐你一个也可,”皇帝声音含笑,话里藏了杀人刀,“你是想要苏家娘子,还是——”
“玉真夫人?”
皇帝问得漫不经心,梁安骇得胆战心惊。他立在皇帝身侧,此刻连目光也不敢动,只能从皇帝的声音中辨出他细微的情绪,温言含笑下潜藏的暴虐之意让梁安忍不住寒毛直竖。
萧沁瓷面前温柔的体贴人只是伪装,皇帝惯会忍耐,他能为了皇位忍耐十数年,如今要为着得到自己想要的女子伪装成求而不得的郎君也并非什么难事。
吴王不能准确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嗜杀之意,但他不是蠢人:“臣家中已有贤妻,无意纳美,望陛下明鉴。”
让他明鉴?
皇帝冷冷想,他就是看得太清楚了,看得明明白白,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实在无须多言。
可以皇帝的骄傲,他原是根本不屑去为难吴王的。
他也清楚的知道,于萧沁瓷而言,男子的爱慕根本不算什么,她如何回应才是关键。
第43章 酒醉
吴王走后皇帝又重新翻开他呈上来的折子, 一字一句,写得倒是情真意切,可以想见这道折子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你说吴王上这么一道折子, 是想从朕这里求什么呢?”皇帝打压了情敌,心中也不见得如何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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