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只好满心欢喜地来,又一肚子火的走。那火对着萧沁瓷发不出来,只能让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
“你说,她原本看着是喜欢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皇帝在廊上疾行几步,忽地慢下来问。
梁安斟酌的言辞:“许是一开始见着是家中旧物,睹物思人,自然欢喜。后来又想起些旁的事,便不开心了。”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皇帝横眼看他:“什么叫想起了旁的事?想起了什么事?”
梁安暗自叫苦。其实自皇帝让人开了私库说要寻把名琴出来他便是不看好的,萧沁瓷的骄矜不过寥寥数面也能叫梁安看清,面对从前那段弹琴娱人的往事想必是觉得难堪的。
皇帝觉得他同萧沁瓷真正的初见应当是在兵变夜的清凉殿,萧沁瓷一首《朝天子》让他放下兵刃,那是他对萧沁瓷心软的伊始。
可于萧沁瓷而言,要凭着美貌与示弱苟活,或许亦是奇耻大辱。
她见了这琴,不会觉得皇帝是在向她示好,反而是逼着她想起难堪的过往。
第42章 嫉妒
梁安自幼便入了宫, 迎来送往、卑躬屈膝都是做惯了的事,他更能明白,要叫一颗明珠折了膝盖, 是比杀了她们更能折辱她们的事。
他对皇帝不好说得太透彻,只好说:“许是想起从前练琴时的辛苦……”这话说着他自己都心虚, 又硬着头皮道,“听闻从前先帝亦夸过玉真夫人擅琴,又说夫人琴艺还不够好,要她刻苦精进,或许萧娘子便是想到了此处……”
皇帝默然。
萧沁瓷太冷,也太静。皇帝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对过往的刻薄抑或不堪回首,她总是淡淡的,似乎那些历过的事都变成了她衣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拂一拂便散了, 她也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皇帝虽然知道,可也不把那些放在心上。他或许会恼怒有别的男人看过萧沁瓷的风情, 却自信他能看到更好的。但他不在意,萧沁瓷自己或许仍是在意的。
但那都是旁人的过错,萧沁瓷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会为旁人的过错而觉得自己不够好的人, 她若是在意, 倒是不符合皇帝对她的了解了。
“所以……我送错了?”皇帝难得迟疑。
梁安简直要大喝一声:我的陛下欸, 可不就是送错了?!
不过他还是得谨慎:“也或许没有呢, 我瞧萧娘子是个念旧情的人, 那把独幽是萧家旧物,萧娘子许是睹物思情, 一时伤怀。”
女子的心思本就不好猜,尤其如今寒露殿中储着的这位更是一等一的心思幽微曲折, 梁安可不敢说他能猜到那位萧娘子心中在想什么。
他劝慰道:“萧娘子本就敏感多思,一时伤情也是有的,陛下也不必太过着急。”
在他看来,这些根本都不重要,萧沁瓷能拒绝皇帝一时,还能拒绝皇帝一世?便是因着皇帝做的不妥生出一些怨怼心思,事后还不是得自己调节好,谁叫他们遇上的是天子呢。天子愿意事事顺应是恩典,不能再生出多的奢望。
皇帝却兀自沉着一颗心,到了两仪殿时仍旧冷着脸,倒让今日来面圣的臣子受了无妄之灾。
皇帝被拂了面子,拉不下脸来去做那个主动示好的人,萧沁瓷却好似不知皇帝在同她置气,她说乏了,便是真的乏了,一觉睡到日暮方起,寒露殿外芳影摇曳,往来宫人被叮嘱过,说话做事都蹑手蹑脚的。
“这是在做什么?”萧沁瓷看着宫人们往里搬弄花果盆栽,不由开口。
她走路轻悄无声,掀帘时的动静又被殿中响动盖过,乍然出声倒骇了身前的庞才人一跳。
庞才人定了定神,道:“是陛下,今日来的时候见殿中似乎旷了些,命人移些盆栽来,看着喜庆舒心。”
“——哦。”萧沁瓷有片刻无言。
“殿中不比暖房,这些花果,能养活吗?”萧沁瓷看过就近摆放的一盆金桔,枝头缀满沉甸甸的果子——这果子酸的很,不能吃,但瞧着喜庆,历来是冬日富贵人家惯爱摆放的盆栽。
庞才人轻飘飘地说:“夫人不必担心,这些都有专人照料。”就算是养不活,换一盆新的也就罢了。
殿中多了这许多鲜嫩颜色,确实让人瞧着舒心许多。萧沁瓷罕见地生出点悔意——皇帝走时,她态度太生硬,是迁怒了他,想来该再柔婉一些的。
恃宠生骄。萧沁瓷暗暗敲打自己,皇帝同从前那些喜欢她的男子有最本质的不同,她连拒绝都需要深思熟虑,似今日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了。
多想无益,那点悔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萧沁瓷思及此免不了又问:“昨日那把琴呢?”
“还放在暖阁呢,”庞才人面色似有一瞬异样,“夫人要弹吗?”
萧沁瓷下意识摇头:“不必了,还是放着吧。”
眼不见为净。
到了和苏晴约定的那日,她早早便和庞才人说了自己和苏晴有约,到了清虚观后又等了一会儿才见苏晴匆匆而至。
萧沁瓷从清虚观中找出两身宫女服饰:“换上这个,我们去掖庭局?”
“扮成宫婢混进去?”苏晴也考虑过这个法子,可掖庭局进出的宫人都要核验身份,根本瞒不过去,“不会被发现吗?”
萧沁瓷淡定道:“掖庭局每日开放一次,供送饭的人进出,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跟着她们进去,有人会把二娘子带来见你。”
萧沁瓷原本不必以身犯险,只是她担心没人看着苏晴会惹出什么风波牵连到自己,只好与她同去。
索性一路风平浪静,她同苏晴顺利的进了掖庭局的大门,掖庭局的宋典使悄悄带了苏善婉来,见面时说只留了一盏茶的功夫,萧沁瓷让她姐妹二人在房中说话,自己和宋典使避去了墙根。
萧沁瓷拿出自己给宋典使带的玉容膏:“宋典使,这个治冻裂有奇效,此番还要多谢您愿意行个方便。”
宋典使的耳朵与手一到冬日便易生疮,萧沁瓷从前也将苏家的养颜秘方给过她,只是其中有几味材料不太好配。
“多谢四娘子。”宋典使唤的仍是她在萧家时的序齿,萧沁瓷家中行四,到了苏府后府上的四娘子另有其人,旁人也只唤她做表小姐,宋典使从前承过萧家的恩惠,念的还是旧情,“四娘子怎么还亲自走一趟?”
萧沁瓷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这位苏娘子是个不安分的,我当然要看着些,免得给宋典使惹麻烦。”她又说,“况且还有一桩事,我想亲自来向您讨教。”
宋典使仔细听着。
萧沁瓷迟疑了一瞬,按下西苑种种不表,只问:“御前那位庞才人,我听说她是从掖庭局出去的,也是罪臣之后,不知道宋典使知不知晓这位庞才人的什么消息?”
宋典使愕然,犹豫道:“娘子说的,是陛下御极后调到两仪殿去的那位女官庞仪?”
庞仪就是庞才人的本名了。萧沁瓷点头,恍然觉得这名字她好似也在哪里听过。
便听见宋典使轻声说:“这位庞才人出身的府上,同您家有姻亲哪。”
世家大族间的姻亲关系便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茎,理是理不清楚的。庞家和萧家原本是结成了儿女亲家,萧家的六娘嫁给了庞家的嫡长子,可惜这门姻亲早就断了,断的还极不光彩,此后两家人没了来往,没几年,庞家获罪,萧氏流放,这桩往事也满覆尘埃。
萧沁瓷慢慢想起来,当年她那位艳绝长安的姑姑萧六娘嫁的就是庞家人。
当年萧六娘同她的夫君回京述职,是来过萧府的,那位姑父生得俊秀温和,同萧六娘站在一处实乃一双璧人。
姑父给她们几个小辈都送了见面礼,口中说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小娘子喜欢什么,我就照着小仪的喜好来挑的。”
小仪,原来庞才人竟是那人的妹妹。
那庞才人自己清楚当年的事吗?知道庞家那一场无妄之灾是受了萧氏的连累?
宋典使见她面色不好,宽慰道:“我还记得庞才人刚进掖庭局时的场景,她虽然已经及笄了,但对那些事应当是不知道的。”她因着萧氏的关系对庞才人多有照拂,当年的知情人多被灭了口,庞才人不应该知道。
“知不知道的,也就这样了。”萧沁瓷轻声说。
萧沁瓷并不会觉得自己便欠了庞才人的。两家结为姻亲,结的是异姓之好,同气连枝,夫妻共同进退,既然婚姻顺遂美好时的甜蜜尝过了,侧刀落下的时候一同受戮也算不上亏欠。毕竟谁也没有料到后来会出了那种事。
“我知晓了,”萧沁瓷道,“还是要多谢您告诉我。”
那时她年纪小,许多事情已记不清了,若非宋典使清楚,不知她要过了多久才能知晓这暗地里的牵连。
“还有一桩事,你也得知道。”宋典使让她附耳过去,轻声告诉了她。
萧沁瓷骤然得知这件事,回程的路上便安静许多,苏晴也不知和苏善婉聊了些什么心情也不见得明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有些沉默,直到前头宫道上有靛蓝葡萄连襟圆领的内宦领着贵人过来,宫人纷纷避向两侧,垂首静立,苏晴并不熟悉宫人的规矩,一时未及反应,还是萧沁瓷扯着她堪堪避过。
苏晴动作慢了一拍,还是有些显眼了,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头埋得深深的,不敢让人看见她的脸。
那为首的内侍监狠狠剐了苏晴一眼,倒是没开口罚人。他身后的贵人却脚下一转,来到苏晴面前。
那目光落在苏晴身上,也不知是在看什么,苏晴做贼心虚,身子僵得厉害。
萧沁瓷倒没有那么害怕。左右她们已经远了掖庭局,便是穿身宫女的衣服在宫道上行走也可说是苏晴一时任性玩闹,虽然太后在宫中没有实权,但阖宫还是要给她几分颜面的,苏晴年纪小,又得太后宠爱,便是任性一些也没什么。
萧沁瓷同样低着头,眼睛不动声色的看过这位贵人襕底露出的锦靴,能被内侍监领着在宫中行走的男子,想来不是宗亲就是重臣,方才远远一瞥,这人穿的不是官袍,亦非道袍,倒是让萧沁瓷有些摸不准他的身份。
更让人疑惑的是他怎么就注意到一个小宫女的失礼,若说是因着苏晴的冒犯而生气,但到了人跟前却又久久不开口训斥,真是怪也。
萧沁瓷忽地想到一种可能——这人莫不是认得苏晴?
“把头抬起来。”那人对着苏晴道。
萧沁瓷一怔,这人的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她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似乎病过一场还没好全,反应总有些迟钝。
身旁的苏晴僵硬地抬头,便看见面前站了个年轻好看的贵公子,眉眼清朗温润,原本含笑的眼是蕴着按捺不住的期待,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极快的沉寂下去,变作隐隐的失望。
苏晴愣愣地瞧着他。
那贵公子失望不过片刻,便指着她手上的玉镯问:“你这镯子,哪来的?”
萧沁瓷一震,立时便猜出了这男子的身份。是她方才没有往这方面想,但如今想来也并不意外,几日前皇帝才在永安殿中提起,今年召了几位藩王回京瞻亲,他自然也在其中。只是没有想到吴王竟来得这样快。
萧沁瓷镇定自若,甚至连呼吸都未曾改变,仍是恭敬的低着头。
苏晴却没有她那样好的定力,面前人一问,她便下意识地往自己手腕上看去。
绕腕双玉镯。
那是萧沁瓷送给她的添妆礼。
苏晴首饰众多,原本不大看得上萧沁瓷送来的东西,但这对玉镯成色还不错,萧沁瓷又才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觉得戴上萧沁瓷送的东西便是给她面子了,这一戴,就戴了好几日。
而此时面前这人却问镯子是谁的,苏晴下意识便朝旁边的萧沁瓷看过去。
萧沁瓷凝神注意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苏晴的动作一出她便有所感,心知是躲不过的,也没什么好躲的,便自然地抬头,恰好对上了那人看过来的眼睛。
那人一见萧沁瓷便忍不住对她露出一个笑,是有些惊喜的模样,萧沁瓷却神色淡淡的:“吴王殿下安好。”
皇帝知晓萧沁瓷要去掖庭局,特地叫人给她行了个方便。
他对那个蓄意邀宠的苏家娘子已没什么印象了,更不想在萧沁瓷面前提及这件事,苏晴此举实是让他颇为着恼,但又不好对萧沁瓷戳破。
皇帝分明也是受害者,却好似平白在萧沁瓷跟前心虚起来。
他在两仪殿待的心烦意乱,领了梁安出来去迎月轩散心,站在小楼上能将大半个太液池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来往掖庭局的宫人。
萧沁瓷是同御膳房送饭的人一道去的,出来后便同他们分了方向,她穿了太极宫宫婢寻常的晴蓝袄裙,外罩一件豆沙色的比甲,背影纤细柔弱,便是普通冬衣也能掐出一把细腰袅娜。
皇帝迎着日头看她背影,算了算时辰,她并未在里面待上太久,想来也没有说上几句话。
他来这里自然也不是为了远远看上一眼,自那日不欢而散他便与萧沁瓷再没说上一句话,两个人里面总要有一个先低头,而萧沁瓷是决计不会主动示好的,那个人也只会是他。
皇帝为心爱的女子折腰有一便有二,他已不在乎在萧沁瓷面前低头,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对萧沁瓷说会对她好,也并非一句虚言。
而今日不失为一个破冰的好时机。
他正想让梁安去将苏晴支开,请萧沁瓷上来用膳,便见有个年轻男子遥遥地走了过去,还同萧沁瓷说了话。
皇帝瞬间扣紧了指上的玉戒,本来温润的玉此刻也难免在手上咯出一道红痕,他眯起眼睛打量日头下站着的男子,说:“——那是吴王?”
吴王是沈淑妃的儿子,他是温柔敦厚的性情,从前在平宗跟前也极得宠爱的,今上登基后便被打发去了徽州,想来应是才回长安,得了入宫觐见淑妃的恩典。
“这镯子是位贵人赏的,”萧沁瓷道,“殿下有什么问题么?”
萧沁瓷没想过这人是吴王,他去封地日久,倒变得和从前大不相同,她一时竟未认出来。她对吴王面上的惊喜之色也无甚好感,不欲与他纠缠,担心吴王会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便抢先堵了他的口。
“没,没有,”吴王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脸上有一瞬怅然若失,但他是敦厚的性子,情不自禁又站近了些,似乎想要将萧沁瓷看得仔细,“只是这镯子同我之前在母妃宫中看到的有些相似,细看却又不像了。”
萧沁瓷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但瞧见隐含缱绻的目光又忍不住皱眉,她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的纠缠只会觉得厌烦,见到吴王之后也只担心他会引出风波。
何况这样的惦记只会让萧沁瓷惹祸上身,她对这样没有分寸的举动实在厌恶。
许是看见萧沁瓷隐蹙的眉尖,吴王面上热切的神色都被收起,转而换了庄重:“是,是我认错,”他后退一步,竟对着苏晴作揖,“方才冒犯了。”
苏晴脸倏然便红了:“没、没有……”
苏晴这样的年纪,还会为男子的皮囊所惑,更别提这男子生来尊贵,又有一副温柔性情,对着宫女亦能以礼相待。
可惜性情温柔的人往往都有拎不清的通病,吴王亦是如此。
吴王又深深看了萧沁瓷一眼,正想转身离去,却见萧沁瓷面色微变。
一道冷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吴王,你在这里干什么?”
天子出行,没有仪仗重拍,也没有高声开道,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吴王身后,险些将他吓了个魂飞魄散。
萧沁瓷当机立断地拉着苏晴跪了下去,以头触地,不敢叫皇帝看见她二人,心里也知,如此做法只怕是掩耳盗铃。
她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皇帝眼中,今日偶遇不是巧合,只是实在太巧,竟然就偏偏撞上了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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