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苏晴觉得她简直冥顽不灵,非要陷在宫里活受罪,但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词来,口不择言道,“你怎么能这样不求上进!好心都当成驴肝肺……”
不求上进?她要是真去了岭南,才是不求上进呢。
萧沁瓷做戏做全套,仍是要在苏晴面前做出一副感念自嘲的模样来:“我这样的身份,也不必去给我三叔添麻烦了,三叔能念着我,我心底很感激的,也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她在太后面前重视与萧家的情分,也不能转头来了苏晴面前就变了副刻薄寡恩的模样。苏晴告诉她的这件事对她而言确实算得上一个秘密了,如果没有苏晴告诉她,那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萧沁瓷不喜欢无故得利,她有债必偿,她见苏晴连这等事都能告诉她,看起来是真心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了,这个忙她帮了苏晴,这个人情也就算抵了。
“你是真的想要去掖庭局看苏善婉?”
苏晴因着好胜的性子险些将此事抛诸脑后,被萧沁瓷这样一问还有些懵然:“是……”她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松动,不料峰回路转竟还能让她松口,当下眼睛一亮,“你肯帮忙了?”
“帮忙谈不上,”萧沁瓷淡淡说,“掖庭局的人不许外出,所以你想见二娘子只能进去,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认识什么人,只能说先帮你问问。”
萧沁瓷没给准话,反而让苏晴心里生出笃定,萧沁瓷就是这种人,她没把握的事是绝不会应承下来的。
苏晴连忙道:“好好,我等着你的回信,不过你得抓点紧,我只怕过两日就要出宫了,你有了准话差人来永安殿告诉我就行,”她言语中得寸进尺,想了想,又说,“不行,你差人来永安殿找我得找个好理由……”
萧沁瓷直接道:“你后日这个时间来清虚观寻我,成了我会直接带你去掖庭局,不成我也告诉你,你若不想太后娘娘知道你的去向,就记得避开永安殿的宫人。”
苏晴想了想,寻个借口单独溜出来也不是难事,连连应了:“好。”
她们在内室说几句话的功夫耽搁的时间不长,出去后绿珠也没有起疑,萧沁瓷送苏晴走的时候后者灵机一动,拉着萧沁瓷的手亲热道:“阿瓷姐姐,那我后日再来寻你,到时候你再与我细说。”
苏晴一贯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小孩子心性,高兴了就同人亲亲热热的,不高兴了就甩脸子,心眼子漏成筛的长辈们反而喜欢她这种清澈的愚蠢,凭此苏晴讨了不少人的欢心,绿珠也不意外她这样的举动。
萧沁瓷从来对她这种虚情假意的动作无感,但也不会拒绝,她没有直接应下,反而去看绿珠的反应,道:“我是日日都在,你能不能出来还要看娘娘的意思。”
苏晴却不看她,颇为任性地说:“姑母巴不得我来寻阿瓷姐姐说话呢,她日日在永安殿中见到我,只怕都见烦了。”
“太后娘娘见了您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烦呢,”绿珠道,“您在永安殿这几日,娘娘瞧着都舒心不少。”
绿珠知晓太后对于苏晴和萧沁瓷的接近必然是乐见其成,也不再提旁的,只说太后肯定是愿意见到她二人姐妹情深。
这几日太后旁敲侧击,也是明里暗里提及苏晴难得进宫一趟,应当多去寻姐妹说说话,苏晴起先没明白太后的意思,以为她是想让自己去看苏善婉,结果她顺水推舟的提了出来,却被太后驳了,还让苏晴琢磨了好半天,才依稀弄懂太后的意思是让她多去找萧沁瓷。
她原本才不耐烦来,缠了太后几天都不见她松口,这才将主意打到萧沁瓷这里来,最后还真叫她赌对了。
绿珠临走时脑子里忽地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她们都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清虚观中伺候的宫人怎么还是不见人影,她欲细想又被苏晴分去了心神,再回到永安殿时想起刚才那个念头,仔细算了算清虚观地处偏远,到这阖宫任一处来回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倒也不奇怪。她因着太后的话对萧沁瓷上心,回去向太后复命时便悄悄提议再给萧沁瓷身边多拨两人。
太后沉吟片刻之后还是否了:“此时往阿瓷身边放人不妥,”落在皇帝和萧沁瓷眼里都是一桩难看事,太后深谙其中的道理,“叫兰心警醒一些便是了。”
送走喜滋滋的苏晴之后,清虚观似乎陡然寂静下来。萧沁瓷细致地将寝殿收拾干净,这才推开了一旁那间房顶破损的偏殿。此前掉下的瓦砾也无人清理,屋中积了许多尘灰。脚印会在浮灰上留下痕迹,萧沁瓷只站在门口往里望了望,里间的一切仍不可见,只有矮桌上还放着那日吃剩的冷茶,来不及收拾。
好在这几日没下雪,没叫这屋子塌得更厉害。萧沁瓷摇摇头,也不知皇帝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
不过萧沁瓷重要的东西一早便搬走了,否则她此时还得进去取出来,萧沁瓷略站了一会儿,出来时将门关好,这才回去西苑。
虽说她应下要帮苏晴去掖庭局,但具体如何做她还没考虑好,若换了从前她想法子偷偷让苏晴进去也不是难事,如今她人在西苑,想做些不被发现的动作倒成了桩难事。
更重要的是,萧沁瓷记得兰心姑姑提过,那位庞才人就是掖庭局出身。萧沁瓷原本想直接借她的口过了明路,如今看来也不可行。
不知怎地,萧沁瓷对庞才人总有些耿耿于怀,可要她细究,她又说不上来那种古怪感源自何处。她答应苏晴的请求,一半的原因也是想要探一探这位庞才人的底。
萧沁瓷回到寒露殿,便觉寒露殿气氛有异,庞才人守在殿外,并不询问苏晴二人来寻她都说了些什么,只提了一句:“圣上来了。”
萧沁瓷下意识蹙了蹙眉尖,皇帝真是好灵的鼻子,这头刚把他要的梅花采回来,那边就循着香气过来了。皇帝若能听见她心底的话只怕也要出言为自己辩解——巧合罢了。
殿中围上清音小屏,摆了红泥暖炉,皇帝滚了沸水,此时正烫着茶杯。素来只挽弓批红的手做起这等风雅事也是赏心悦目。
“陛下万安。”萧沁瓷拜了一拜。
“萧娘子回来了。”皇帝也刚来不久,见萧沁瓷不在本是要走的,庞才人却说她要不了多时就回来了,皇帝犹豫一瞬,还是留下来等了。
庞才人惯常地服侍萧沁瓷净手,萧沁瓷道:“陛下来得真是巧,是知晓我今日去折了梅,特地来帮我窨茶的吗?”
皇帝递给她一杯暖茶:“窨茶朕是不会,不过给萧娘子打打下手还是可行的。”
这样的晴冬,就该把殿中的槅门槅窗大开,毡帘挂起,让晴光入户照出一室香涌情动。
萧沁瓷才从殿外回来,身上尤带寒气,热茶一捧模糊了眉眼,倒生出几分岁月静好。
庞才人事先把她窖茶所需的器皿都找了出来,萧沁瓷将梅花用清水冲过,又将其放在熏笼旁沥干水珠,等待的间隙里两人相对而坐,梅花的香气幽浮,萧沁瓷似无意的问:“今日我去清虚观,见到观中似乎无人修缮,陛下可知还要多久才能修葺好呢?”
皇帝似乎没有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如常地为她添茶:“萧娘子可是在寒露殿住得不舒心了?若有不如意之处你尽可提出来,朕让梁安去换。”
她欲言又止:“这里处处妥帖,我怎么会不满?只是不好在寒露殿久住。”
皇帝不语。
“夫人不必挂心, 圣上有言,夫人想住多久都是无妨的。”梁安提着一口气,轻轻扇着熏炉, 时刻挂心着要帮两人缓和气氛,“清虚观一时半会儿也修缮不了那么快, 夫人不必着急,想来年后殿中省的人腾出手来就能加紧赶工了。”
果然是要拖到年后去了,萧沁瓷并不意外,只是太后那边怕是瞒不了这么久。
梁安揣摩着皇帝的意思是让不必急着将清虚观修葺好,年后再着人去也不迟。但没料到今日萧沁瓷竟然回了清虚观,还发现了无人修葺的事实,梁安揽不揽这个锅都已然迟了。
皇帝不欲她纠缠此事,学着萧沁瓷的样子翻拣着竹篾上的腊梅, 岔开问:“这窨制的法子朕还是头一次见。”
萧沁瓷便也由着他转移话题:“这是南方的法子, 听说原是有岷州的客商来北方做生意时发现放在船上的药材和茶叶串了味道,索性就卖了一个‘奇’字出来, 岷州原本就喜欢喝花茶,不过他们多是拿鲜花晒干之后泡水喝,后来又想出了这窨制的法子, 将花香入茶味。”
萧沁瓷只挑半放半蕊吐香的, 将那等残缺的都挑出来扔进炉中, 又给皇帝说了这其中的许多细节。
“我也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 同岷州正经的窨制手法是不能比的。”许多步骤为了省事还让萧沁瓷篡改过, 她是图这制茶的风雅,来打发时间, 否则深宫寂寥,再是能耐得住寂寞, 在日复一日的死水中也会生出厌倦。
“朕瞧着倒颇为好看。”
当然好看。萧沁瓷细致的将沥干的花朵拣到八宝描金漆盒中,持着竹签的手指细长漂亮,影子落在席上成了朵含苞待放的兰花。
那样一双好看的手,拨弄过琴弦,掐折过梅花,指尖不染纤尘,拈起的梅瓣似从她袖中开出来的,让皇帝想要握住细细把玩。
他能让萧沁瓷的指尖掐上红痕,因执笔而生出的薄茧会在那样日复一日的把玩下变得柔软,最后只剩下淡淡的印记。
男人于风月上似乎惯会无师自通,他不过一眼便生出了这许多妄想,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知。
萧沁瓷一双手不仅生得美,还生得巧,拌花之后又剪了些细碎的薄荷叶放进去,这样泡出来的茶仿佛带了冰雪的凉意。
“您只瞧着当然觉得好看,”萧沁瓷睇他一眼,“这做起来可费着功夫呢。”
这一日的功夫是做不完的,往后还有窨、通、起、出等繁琐步骤,萧沁瓷自己喝的只窨制一次也够了,可要献给圣上的便准备六窨六出,也讨个吉利数。
她将梅花和茶叶都密封好,今日的步骤便算完了。
“年前陛下是喝不到了,”萧沁瓷命人将东西妥善安置,“只看着等清虚观修葺好那时这梅花茶能不能窨制成。”
皇帝吹了一口茶汤上的热气,冷峻眉眼都在那热气中化开了:“那时朕若不能喝到,便只能让萧娘子窨制好这一罐才能搬走了。”
“那我可得努努力,免得让陛下寻到借口来拖修缮的工期。”萧沁瓷从善如流,将帝王的心思在玩笑间戳破。皇帝唤她萧娘子,又不愿萧沁瓷自称贫道,她与皇帝相处难免便少了谨慎谦卑。
萧沁瓷偶然展露出来的性情实在不像是她的香气一般柔软甜蜜,她身上有暗刺,总是要时不时的戳人一下,不疼,就是让人不自在。但她要真心实意同你闲聊时也实在让人挪不开眼去。
一如此刻,她话语里是不动声色的带刺,但面上却抿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唇角薄淡的弧度里盛着嗔怪和媚态,竟如这冬日晴光一般好看到有些刺眼。
她很少真心实意地对着皇帝笑,总是清冷端庄的自持,但皇帝知晓她笑起来时是怎样的明媚甜蜜,只是那甜蜜从不是对着他。
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半晌后才说:“朕若有心要拖,也不必寻借口。”
皇帝或许有过躲避与挣扎,但对着萧沁瓷,从来没有为自己找过借口。
萧沁瓷叹口气:“陛下这话却叫人怪不好接的,我总是说不过您的。”
皇帝笑起来:“朕却是愿意让着你的。”
皇帝愿意让着她,实是一件很轻巧的事,也不过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宠爱似的低头,又或者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怜悯似的让步,可萧沁瓷原是要从他手中攫取得更多,远不止于低头那么容易。
若是可以,萧沁瓷宁肯她与皇帝易地而处,她来做那个有资格说愿意让着皇帝的人。
是以她道:“我却不愿您让着我。”
皇帝感出她话中言语较之方才倏而冷淡了许多,不知又是哪里惹得她不快,可即便是萧沁瓷对着他喜怒无常他也是甘之如饴的。皇帝有心要顺着萧沁瓷的话说,又知道有时女子是会口是心非的,他却捉摸不透此时萧沁瓷是属于何种,他能在朝臣面前口若利剑,对着萧沁瓷却只能笨嘴拙舌,只好愈发退让:“不愿就不愿吧,朕今日原是要有样东西给你看,险些忘了。”
他站起来,两步越过了小屏风,回身对着萧沁瓷伸手:“来,朕带你去看。”
萧沁瓷并不搭手,好奇的走到他身边:“陛下要带我去看什么?”
皇帝也不恼,自如地收回手就领着她往外走。再往前两步,宫人打起细帘,萧沁瓷便看见了皇帝要给她看的东西。
桐木琴身,银白丝弦,美得遗世独立的一把琴。
“萧娘子擅琴,”皇帝对自己送来的这个礼物甚是满意,“这把琴是从朕的私库里找出来的,听闻是前朝名琴,萧娘子看看喜不喜欢?”
似萧沁瓷这般的贵女,自幼便要通晓七弦,她那位马踏黄沙的大伯,听闻也抚得一手好琴。
皇帝在她身边低声说:“萧娘子若喜欢,日后可以只弹给自己听。”
他知晓萧沁瓷这两年不再碰琴,或许还是因着曾经以乐娱人的屈辱,但萧沁瓷的琴弹得那样好,若不喜欢,又怎么能于指下流出那样曼妙的声音。
皇帝还记得她弹琴时的风姿,清凉殿那一夜,萧沁瓷指上生了红痕,让皇帝只想细细抚过。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①。”萧沁瓷却已上前抚过琴身流云似的木纹,一圈一圈汇到一处凝成了两个小字——“独幽”。
“你识得这把琴?”皇帝端详着她的神色,忍不住皱眉。
萧沁瓷在清凉殿中抚奏的那把琴已被他毁了,她曾经用那琴为平宗弹奏过,虽说死物无辜,但皇帝见了还是不喜,特地开了私库另寻了一把名琴,不想萧沁瓷似乎还认识,莫不是从前平宗也让她奏过此琴?
皇帝只要想一想便觉心里怄得慌。
“嗯,”萧沁瓷道,“这把琴从前放在萧家的。”
在抄家灭族之前,这把琴放在英国公的书房,极偶尔的机会,英国公会弹奏它,后来在她堂兄及冠那日,英国公将此琴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堂兄极为爱惜此琴,但也不肯让它束之高阁,每日昏定便会弹一曲。
萧沁瓷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皇帝命人调试过,虽蒙尘许久,但声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清越动人。
“那还是旧物了,你喜欢就好。”皇帝笑笑。
他见萧沁瓷神色没有不喜,反而颇为怀念,还觉自己这个礼物真是送对了,不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熟料下一瞬萧沁瓷便冷着脸收回手,对他屈膝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赠琴,只是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了。”
前头还笑语从容,转瞬便冷了脸,饶是皇帝对她有再多轻怜蜜意,也抵不住她这样喜怒无常的作践,但皇帝还能勉强耐住脾气:“是朕忘了,萧娘子大病初愈,身上还没好全,你既累了,便去休息吧。”
他还能为萧沁瓷找着借口,要是换了旁人——可即便如此,皇帝也觉得心中一口郁气凝滞,偏偏对着萧沁瓷又发作不得。
萧沁瓷白着脸,眉眼都生了脆弱易碎的情态,让人只想好好捧着她的脸轻声哄一哄,让她眼尾漫上潮红,不至于如此难受。
皇帝只好高声道:“庞仪,萧娘子乏了,你服侍她歇着吧。”
萧沁瓷眉眼间的倦意似是顷刻间便浮了上来,但又难□□于表面,她对皇帝告了退,竟当真去歇着了,连说送一送也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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